精读|朝花夕逝

地铁里,我挤进了车内,抬头,一个身影毫无预料地出现在我的眼里。

它过于贴近了,以至于让我有些措手不及,好比突然将一个站在沙滩上的人置于浪潮当中一样。

我的大脑飞速地运转中,中学时候吴越的面孔在我眼前呈现。

“诶,你们知道吗?”一桌人都凑着吴越,等待着他继续说下去。

“他。”吴越把眼睛挤了挤,瞅向了“他”。“他把我之前追的女孩子搞怀孕了。”

周围瞬间一阵哗然,其他同学纷纷投出了好奇的目光。

吴越说的是隔壁班坐在第三条第三个位置的女生,长相姣好,可以说是很清秀了。之前吴越追过一段时间,可惜人家女孩儿心里早已为另一个人留了位置,他也不得不就此罢休。如今吴越已经有了女朋友了。

“今天早上我看到他俩家长都来了,脸色都不好看。”

我在一旁安静地听着,看他们讨论地激烈,我也就一言不发地做一个好的旁听者。

“嘿,你怎么看?”

只见他一脸坏笑地盯着我看,仿佛我的脸上有什么脏东西一样。我紧闭着双唇,视线往下,看着桌角的那一团阴影。一段时间,我才缓缓开口。

“不怎么看。”

“啊?你就没有什么想法?”

“我能有什么想法。”

“放学了找人弄他?把他怼到那条巷子里去。没事儿,出了什么事哥们儿我帮你担着!”

“没这必要。”

他见我这样,也就没有说下去了。全班数他最了解我的想法。

我的目光依然死死地盯着桌角的那一团阴影,好像永远都不会离开。我恍若看见那团阴影里闪烁着什么,那点闪亮的东西好像有着巨大的吸引力,我的思绪渐渐地回到了那天晚上。

那天我是值日生,晚自习放学后负责关灯关门。因为离开学校要经过办公室,结果又很不幸地被还在清理试卷的老师看到了,于是办公室里就有了两个人影在交谈的画面。而这个画面结束时已是九点了。

我匆匆地走出校门,伴着凌冽的秋风,我不自觉地将手缩到了袖口里。一张落叶飘下了。这个时候的天黑的早,路两旁昏黄的路灯早早地恭候了傍晚回家的人们。我长长地呼出一口气,眼前出现了一道薄地近乎透明的雾。跟冬天的水气比不了,但在路灯的照映下还是依稀可见其轮廓。

真是一个寒冷的夜晚,我想着。

循着已走惯的路,我的眼前出现了车站。车牌表前面的座椅上有一对人影,除此之外再没什么了。

“铛铛,铛铛,铛铛……”地铁门伴随着刺耳的警示声重重的关上了,我的眼前出现了清晰的影像,环顾四周,我已然被人群挤到了车中央。我眯了眯眼,头忽然地痛了起来。

啊。我在心里呻吟着。

车厢内充溢着沉甸甸的空气,仿佛每个人呼出的气流堆在一起可以将你压垮一样。

她离我更近了,可能是因为角度问题,无论我怎样努力也看不到她的面庞,只是长发下的一片暗影我清晰可见。

我望向了她的肚子。平平的,和普通人没什么区别。我的心不由得一沉。


2

他和她静默地坐着,从远处望去宛如两座肃穆的雕像。

昏黄的画面在我眼前铺展开来,犹如翻开一张张老旧的泛起褶皱的神秘的古老书籍。他的样子我是看不清的。亦或是说,他的眼睛长什么样,是大是小,是宽是窄,我已然记不太清了。

而她的眼睛我是始终记得的。

夜的寒随着时间的流逝渐益加重着。

她看起来似乎很满足——只要呆在他身旁,哪怕只字不说,就这样一辈子也是幸福的。

慢慢地,最后一班车拖着一阵疲劳而又悠长的闷哼远远离去,街道上再无人影。

女孩儿撇了撇头望向他,而他则继续望着前方,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她微微张开了嘴,疑虑一阵后又闭上了。她的内心应该是如麻般地凌乱吧。她丝毫不明白他为什么选中了今天将自己约出来,她也不知道他要干什么。但是面对喜欢的男生果然还是没有抗拒力的,只好任由他摆布了。他开心就好。她的心里十有八九怕是这样想的。

他们继续这样坐了一阵,然后他终于开口打破了宁静。

“父母那边告诉了吗?”

“恩…”

“怎么说的?”

“就说在闺蜜家睡一晚上。”

“恩,好。”

旋即又是冷酷而致密的沉默。

第二天早上,我恍恍惚惚地来到学校。恰巧她和她的闺蜜路过我的旁边,只听见她笑着说“昨天和他在车站坐了一晚上。”

我仔细搜索着我的记忆,那模糊、断层的片段令我感觉像是实有其事,又好像没有这种事情。但不知为什么我的心隐隐作着痛。但这样的痛苦并没有持续多久,我仔细看着她的倩影在我的眼前飘过,随即便感受到了一股莫大的知足。


3

车厢内人群混杂。

播报的女声响起,我如梦初醒,仿佛一只冰冷的手迅速地触碰了我的鼻尖又迅速地消失,唯余冰冷感如电流般地传过全身。

我望了望她,她依然保持着那个姿势站定,一动不动。我的裤子荷包里传来了震感。

“喂。”

“哎呀兄弟!好久没联系了!!你在干嘛?”

这大嗓门给我打了一个激灵,我彻底清醒过来了,将手机从耳旁拿开,只见屏幕上“吴越”两个大字呈现。

我不由得会心一笑。

“我啊,唉,被我妈逼着去约会。我才多大点年纪她就叫我大龄剩男了!”

“呵!你还沦落到这种地步了!”

我撇撇嘴,冷笑一下,我知道他就喜欢跟我这样打趣。

“无事不上门,说吧,你有什么事。”

“其实也没啥,这不放了小假期吗,想着和你聚聚。”

“行啊,约完会就来找你。”

“恩,我把地址发给你。”

我垂下了举着电话的手,长长地叹了口气。

随后到站了,但车厢的门并没有开,人们鱼贯而出,身体似乎能透过其中。我狐疑地看着这一奇怪景象,自己也让身体穿过了门。


4

我盯着吴越,吴越也盯着我。

下午的阳光透过奶茶店玻璃暖暖地拥在我们的怀里,伴随着原味奶茶升腾起的热气,空气中飘浮的尘埃也清晰可见。

我的思绪从他的面孔那里慢慢升起,仿佛要飘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

几年前的校园里,这样的一群男生在密谋着一些事情。

“诶诶,她到底什么时候来啊?”我瞅着吴越。

他有点不好意思,摸着今天早上刚洗的、还飘着洗发水清香的头发说:“应该快了吧,她每次中午都会在这个位置吃饭的。”

不远处,有个女孩儿朝着这儿走来。

几个男生见势赶紧溜到了一边儿,只留下吴越在那儿。

“嘿嘿嘿。”一群人在旁边傻笑着。

吴越似乎有点手足无措,慌慌张张地,看着她还有老远就喊——

“那个,祝你生日快乐!”

周围的人纷纷看过来,吴越傻笑了下,嗤嗤地拿出准备好的生日蛋糕。

她也有点不知所措,正要开口的时候,那个人出现了。他猛地抓住她的手,只冷冷地说了句“去那吃”,旋即拉着她走远了。

几个男生都呆住了,回过神后才气冲冲地站起来,要去找他。

“唉,算了,别去了。”吴越开口,不无悲哀地看着眼前的蛋糕。

要知道,他昨天花了很长时间挑选蛋糕,综合了她的喜好、个性。

他缓慢地,仿佛有着某种仪式感地,一块块地切开蛋糕,然后分给旁边的兄弟吃。

我盯着绯红着脸颊的女孩对面的他看,中间的人群仿佛都凝固了起来,嘈杂的声音渐渐听不太清了,只见隔着好多个桌子的他缓缓转过头来,把自己的脸正对着我,而那张脸上没有眼睛。

“喂,喂!”

我猛地抬起头来,吴越好像隔着一层冷雾一般喊着我,我拿手在眼前挥了挥,那雾好似消散了,随即才看清了吴越的脸。

“你怎么了?怎么突然就呆住不动了?我还以为你得ALS了!”

我苦笑。

“你还记不记得当年的我们那老师,教数学的,现在都当年级主任了,可风光了,前些时回去看他的时候,他都忙地没时间跟我聊天,让我热脸贴了个冷屁股。”

我神情恍惚地点了点头,看了看他。

“你还别说,我们学校暑假装修了,真漂亮啊!那操场,整个地给拿层新塑胶皮包了起来……”

我拿起眼前的原味奶茶,正准备往嘴里咄一口的,忽然感觉到有人在盯着我看。

那种不适应的感觉太令人不舒适了,但四下里扫了扫,也没有认识的面孔。

吴越正讲地尽兴,一会儿神采飞扬的,一会儿又长叹一声,感慨着什么,然而我却什么也听不到,我下意识地掏了掏耳朵,怀疑自己是不是失聪了。

我望着那杯口,里面是黑色的咖啡。

突然,我掉进了一块地,那里冰冷潮湿,厚厚的水泥可以将我整个的包裹起来。


5

那是个小型的露台,从侧面可以看到天台的一小部分。

那时下午的大课间,同学们都去操场上做操了,我因为肚子不舒服请了假,然后寻思着上天台溜溜。

爬了半天的楼,终于到了天台那大铁门前面,我皱起了眉头——那门关着,似乎还上锁了。

恩?这不应该啊,平常这门是到上晚自习才关的,怎么今天这么早就关了?

于是我退回下一层楼,转移到另一个楼道,那个楼道有一个小露台,可以看到天台的侧面,也就是我现在站的位置。

空气十分清新,下午的阳光正正好,风的身影久久不肯出现。

远处操场上放着广播操音乐,富有节奏的乐曲回荡在整栋楼里。

隐隐约约,我好像听到了小动物般的叫声,一声一声。我小时候听过的,以前一只松鼠从我家旁边的树上跌下来,腿摔断了,也是这样的娇弱的一声一声。

我有些迷惑,将目光看向天台那儿。

女生的内衣突兀地进入了我的视线,我打量了一下,又旋即意识到了什么,转身离开了那个地方。

然而无论我怎么下台阶,怎么走也走不完。一圈又一圈,仿佛彭罗斯楼梯,后背有着一种一阵阵被人推动的力量,从背部直抵胸口的压迫感令我难受。我的心跳地越来越快,脚步也越来越慌乱,犹如毫无节奏的踢踏舞,踏在硬硬的台阶之上的一声声回响都让我窒息。

我意识到我好像在不停地打转。

当天晚上,我睡觉的时候,那个极像小动物嚎叫声的声音似乎从窗外的某个地方又飘向了我的耳朵里,我心里惴惴的,翻来覆去睡不着。

就这样,那种声音一下一下的,极有节奏的,但又十分微弱地从外面飘进我的耳里,不时地还换个位置,绕耳不绝。我努力闭着眼睛想让自己产生睡意,但那个声音似乎不放过我似的响起,紧紧地揪着我的心。

我猛地掀开被窝,对着对面楼顶的天台久久地伫立着。

我认定那个声音就是从那里传出来的。

月光照亮了我眼前的那栋楼,也透过窗子照着我的身体。

我犹疑地,又充满期盼地望着那个光亮的位置,下身缓缓地、又十分用力的抽动着。

那个声音越来越大,但又像银铃那样清脆,令我想起春天里露营的草坪上小女孩们脚踝上系着的小铃铛,一响一响的,好似头顶泻下的春光,一顺溜地带来一串笑声。

我的大脑逐渐混沌起来,一身酥麻感涌向全身,灵魂好似要脱离了身体飞向天国。随后我躺在了软软的棉花糖似的云朵上,之后便什么也不记得了。


6

我发现自己在洗手间里。

盯着镜子,我的眼睛竟布满了血丝。

我粗鲁地喘着气,下体阵阵隐痛。

头顶的音乐声如流水般舒畅地浸入了我的耳膜,我呼出了一口气。

门口闪现了一个人的身影,我的心霎时紧张起来。然而那是一张平凡普通的脸,于是我提起的心又放下了。

突然,从我的身后匆匆走过一个人,他好像想起什么似的缓缓地停下了脚步,将脸移到了镜子前。

我被人盯视的不舒适感像垂直电梯一样又升了起来。

我抬头看着那双眼睛。

那双眼睛盯着我,我也盯着那双眼睛。

我的全身立刻涌上了一股强烈的恶心感,它们让我想起了许久不曾想起,也不愿意想起的那双眼睛。

这双眼睛好似穿越时间的长河,不偏不倚地似乎正好安装在了那张冰冷的脸上,食堂里的那张脸在我眼中浮现,重叠着眼下这镜中的这张脸。

我的胃一阵翻涌,头脑里血浆四迸。

那双眼睛并未盯视我太久,马上便离开了。

我的眼神也转移了方向,盯着他脚下走过的地砖——灰黑色的,还有男人肮脏的脚印覆盖其上。他走在上面似乎非常轻松,一脚一脚地踩下去,却引起我心脏的一次次搏动。

“咚,咚,咚。”


7

出来时已是傍晚了,薄暮的阳光似乎浅的只剩下一层皮了。

晚风四起,一股阵阵的凉意侵袭全身。然而身旁高大梧桐树的树叶却没见动静,死一般沉寂。

我漫无目的地走着,一个人到处溜达。吴越说他马上要出国了,一两年内是见不到的。

我想着在学校时候的那些事。那个时候一天又一天的,除了做卷子就是做资料,每天盯着老师那一张张毫无生气的脸就心里憋的慌。

一到吃晚饭的时候,学校的操场上便立马站满了人,噼噼啪啪的篮球,追着足球狂奔的身影,在我脑海中的一个个夕阳下的傍晚里留下了印痕。

然而,总有那么一张面孔,那么一双眼睛是永恒地存在于那里。那里未被任何人、任何事、任何记忆所占据,是一处从未被染指的只为她留下的那一处地方。不管我愿不愿意想起,那个人总在那里。

我溜达回家,莫名其妙地开始翻箱倒柜地找上学时光留下的纪念。

家里的光线昏暗了许多,让我的头脑发昏。

刹那,我在一个试卷袋里发现了一张明信片,上面写着:

“谢谢你的蛋糕,很好吃。”

我愣在那儿,发现窗外街道两旁的街灯亮起,太阳的最后一丝光线都不复存在了。这个世界在瞬间好似给了我一种不真实感,它似乎给我重重地开了一个玩笑。

我的眼前在久久地伫立中不知何时蒙上了一层泪水,头顶的人工光突然夹杂着各种尘埃,瞬间化作了一道道仿佛从不同方向射来的光线,明晃晃地反射了我的泪水,刺向了我的眼睛。

我悲哀地不能自已,那空中飘浮着的,好似光絮的东西,一张张映射着过往的画面。

我头晕地蹲了下来,但脑子里像播放电影的机器一样轰鸣不已。那令人倍感凄凉的昏黄路灯下的两个单薄人影,那水泥地上好似被人随意丢弃的女生内衣,两个互相缠绕在一起的肉体,令人焦渴的喘息,我头脑的高潮,一一击打着我的灵魂,让我逐渐地融入了另外一个世界。

还有,我头脑里还闪现出她那双美丽的眼睛,今早在地铁车厢里望见的她扁平的肚子,以及,我一一切开蛋糕后亲手递给她时她脸上微微泛起的红晕。

我惶恐地大睁着双眼,泪水如雨一般地倾泻,我从喉咙里发出了声嘶力竭的干嚎。家里的空气逐渐变地熟悉起来,我好像闻到了从阳台飘来的腌肉的味道。

逐渐地,我哭到再也哭不动了,只有身体还微微抽搐。

她终于是吃到了我的蛋糕。

我悲哀地想着,然后从坚硬的地板上爬了起来。




后记:

此故事由真实事件改编而成,故事原型发生在某初中内。

笔者进行创作时,老实讲,内心是十分痛苦的。原文中的“我”是虚构出来的人物,但其内心情感隐晦,不易被察觉。

笔者创作的初衷是想着重现这个偷尝禁果的故事的同时,借由着这个故事表现出一类人的青春。文中的“我”具有典型性。

有关文章的评论,人人都不同,毕竟每个人的生命经验都会让此文千秋各异。

然而有一点是共同的,无论青春是否哀婉,无论青春是否凄迷,它划出的风景线在任何时候都是独一无二的、最值得令人记忆的所在,因为它代表了我们曾经有过的痕迹,伴随着余生的每一次呼吸,直至生命逝去而逝去。

最后,感谢我们的青春。

2019.2.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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