荐语:
在那些长有翅膀的人眼中,没有翅膀是原罪。
在那些没长有翅膀的人眼中,长着翅膀是异类。
(以下文章来源于李青燈)
从前,有个生下来就长着翅膀的人。
这是一桩足以引起轰动的大怪事。
医生剖开七层皮脂血肉,第一眼看到的不是婴儿,而是那双沾满荤腥的翅膀,是否将其认作畸形成了道难题。
很多人都想把它摘除,然而一经触碰,翅膀便如含羞草合起叶子那般收束起来,再不张扬了。
他的翅膀不像现实中的鸟类那样,是棕色或灰色的,而更类似于童话中的天使,天然一种不流俗的美丽。
他懵懂降临人间,发出第一声咿呀,这双翅膀就已附生在背部,微微扇动着了。
那时候,他是小小的,这双翅膀也是小小的,后来他一天天长大,翅膀就随他一天天长大,自洗净胎血以来,它就再也没有沾染过其他颜色,顽固的,洁白着。
没有人管他叫天使,大家都拿他当异类。
个体的拥有,即为集体的缺失,长翅膀的人不是人,是怪物。
全家上下除他自己,人人都嫌这双翅膀累赘。
只有他肯相信,这一样与生俱来的宝贝,是真正属于他的,谁也抢不走。
还不到一岁,他就扑棱棱脱离床面,一头突在了天花板上,脑袋上落得个大包,角一样冒着。
这倒教他学会了记忆,浅薄的印象里,每个人都板着一张愁容满面的脸,似乎就是因为有了他,才没有了快乐。
当人们发现这双翅膀无法拆卸下来时,就认定这孩子必将大受其害,索性为他套上了肥肿的衣服,揽盖了整个后背,本想使他像个正常孩子,看上去却更为滑稽。
他不是个爱笑的小孩,不太讲话,不太合群,总是孤零零一个人。
这双翅膀使他几度怀疑,活着本身就是最大的错误。
入了夜,他不关窗,把风漫进来,去吹那双翅膀,任它舒放,任它生长。
那是一种怎样的挣扎啊。
什么人造访了,一手拖过百斤的铁锤,一手举带利齿的钢刀,站到他的床前,而他睡得正熟。先把那沉的抡动起来,高高地扬起重重地落下!
一下!又是一下!
他惨厉地叫着。
再是那锋的砍过来,这么削他的皮肉,劈他的骨头,把他的翅膀磨烂碾碎,榨成肉酱,蠢蠢地溶成一滩泥,但它还在。
他垮了,揪住自己的身体,狂乱地去抓床单,羽毛也撒一地,红的血,白的髓,粘稠地涌溅,粘稠地辱骂着他,干净的他。
他流着泪去摸,摸到了新的翅膀。
数十个关节牢牢闭合着,从未彻底打开过,它竟未丝毫受过损伤,反而盛放得更大更美丽了……也好。
这条铺满枯叶的长路,只有携带着那一双翅膀,加以有或没有的勇气,才能走完这一遭。
与其不服气的死,不如不要脸的活。
这个世界老是孤孤单单的,没有翅膀的人们在兜兜转转,看他那如同肉瘤般隆起的后背,一呼一吸都显得丑陋。
一阵风暴卷起,唯他身处中心,哭了或笑了,没什么两样。
长翅膀的人在路过他们,也是在路过自己,他习惯把喧闹弃置一旁,冷下眼来,并决心坚持这样下去,终老不发一言。
他遇见过太多的人,多到只剩下他自己了。长翅膀的人一有闲工夫就抬头张望,什么都不管不问,他只顾看着天,没个够。
他说,只要看着天,就像有了个家——我有家,但那不算家,是囚笼。
天是大的,我深爱的是那种大。
天上多好,有悬挂的云,有温柔的风,有轻巧的星,有的是千万种绮丽,也有的是一一对应的包容。太阳实在耀眼,我直视不了,所有的鸟也都直视不了,但这并不阻碍我们同时爱着这片天。
拨开坠饰,拨开那些光,天就算变得光秃秃了,也永远有人爱它。
梦
【摄影:罗亮】
又一个得闲的下午,他正痴迷地望着窗外,课本敞着,不去听讲。
整个级部的孩子都认得他,因为这届新生里,只有他永远不穿什么校服,永远不跟人搭腔,永远在队列之外,不嬉不笑,不吵不闹。
在这所中学,连老师也不想管他。一棵结满花的小树在风里晃呀,他就理所当然地走神了,忽然有支笔戳戳他的手肘,像要驱醒一台落满灰尘的老锈机器,把他重新发动。
他茫茫然撤去视野,所幸还未报废。
于是瞥那女孩一眼,女孩也冲他瞪过去。
这两个孩子隐秘地交流着,窗外的花树哗啦哗啦散落了,簇簇绿丛仿佛大湖闪烁,黑板沉默地拖沓在墙壁上,玻璃板落了些斑块,流浪猫盯紧一切,使画面变得严肃起来。
“怎么。”他终于不带感情地发问了。喉咙发涩,一个字也不多吐。
女孩长养得奶里奶气,并不招他的眼。就此把坐姿正了回去,不多看她。
“喜欢看天?”女孩葡萄似的眼睛发了亮。
“还行。”他的嘴唇有点干裂。
女孩把嘴一撇:“不对,你可不是还行,你是喜欢到爆了。”
“知道还问。”他捏起一根削尖的铅笔,边写笔记边头也不抬地说,“没爆,不过快了。”
“我也喜欢看天,”她也装模作样地做起了题目,见对面没搭茬,又强调一遍,“早晚要跟你一起爆的。”
“哦。”
电流穿透翅膀,一阵震颤来临。
真可恨,还有人乐意跟我相提并论。
“你哪里懂得这些!你什么都喜欢,什么都喜欢得不长久。你所谓喜欢的天空,不过是一幅油画最顶部的辽远世间,是漂浮在宇宙的千万粒尘埃,是虚空里潜伏的异次元巨兽,是名词本身,是月球,是嫦娥,是全部与天空有关的事物总和——你只是在想象,而我钟情的,才是天空本身。”
女孩被噎住了。
鼓鼓囊囊的气球被扎一下,瘪了也就瘪了,只好等待充气。
以后,长翅膀的人回想起那天,他会对那女孩长吁短叹一场的。
只是当时已惘然。
女孩气鼓鼓坐着,两只鞋子在课桌下头踢来踢去,把他顶撞个没完。
这坏妮子叫什么来着,一天下来,她没被点着名,练习册的姓名栏也难以偷瞄。
她转着手中的笔,凝望他膨胀的衣服,若有所思地走神了。
他心里莫名其妙抛出了疑问:也许我还真不比她更有底气。
之后却能发现,人生,从来都是孤独的。
【摄影:罗亮】
我喜欢天空,和我拥有一双翅膀,到底哪个是因,哪个是果,无论是巧合还是错误,都不应该只有一次的,倘若真能依靠它冲上天……他一惊,当即砍断思绪。
十三岁这年,长翅膀的人第一次有了飞的念头,竟是这样被引诱出来的。
一些关节仍然闭着。他们双双沉默下去,如同坐在湖底,枯寂地追寻些什么,任由泡沫连成串,飘过他们的脸,也同他们无关。
几个星期下来,一共说过不到十句话。
女孩不知从哪里搞到了他的手机号码,长翅膀的人以为她是喝醉了,才会每天都整上四五个未接来电。
他习惯于设置成静音,又很少去看手机,往往是下午放了学,回家路上走了一半,哦,原来书包里还躺了一个它。
天边闪出几朵晚霞,织成夜的前奏,举目望去,路是路楼是楼,一头钢铁的龙擎在城市边端,大小不一的齿轮始终转动着,喷出阴云的鼻息。
他看着那一排陌生的红色数字,太阳穴被空气揉搓,略微一热,便催促他摁下了拨打键。
嘟,嘟,嘟,嘟。
他的耳朵紧贴着发凉的屏幕。不得不说,等待是件苦差事。
耐心就快磨尽了的时候,那人接通了电话。
“喂,晚上好。”对面的女孩来了,伴随若有若无的风声。
果然是她。每天例行早安的闹钟也是这语气,一个样的,不会是别人。
“你找我。”他一如既往的寡淡。
“那个,我想问一件事。”女孩似是在做一个艰难的决定,掂量着说这话的后果。
他能想象到她正处于一个灯光温和的场所里,惴惴不安的样子,而又忽然提高了几个分贝,壮着胆子问了出来,“会不会很疼啊。”
“疼?”他嚼着这个没尝过的字眼,像过期的硬糖,死命粘他的牙。
这时的反应也就好比刚囫囵吃下了这块糖,是齁得想去喝口水缓缓,又别扭得想用筷子给杵开。
那一刻,在他眼前浮现的是那一张张大人们的愁苦面庞,耳边回荡的是铁锤和钢刀降落时自己的哭叫声响,他的嘴里骤然生出几百个烂疮,天都黑了,路上这么多的灯,怎么没一盏肯发光。
电话那头一下子诡异起来了,女孩还未开口,风声已发了疯,灌溉这黄昏日暮。
他看了一圈,行人都不见了,只有他自己还在街上。
钢铁的龙在伺机逃离,夜一来,就吞下他。
“我说翅膀,”她放慢语速,高高地扬起重重地落,一下,又是一下,抡动着过来了,“背上长了这么个东西,不疼的么?”
他一怔,讷讷地张着嘴巴,却不敢发出一点声音。疼,怎么不疼,然而不可说。
我才不管你有没有使诈,只要我不承认,这翅膀就不存在。疼也只疼我一个人的份,熬过今天,再熬明天,掰着指头数日子就是了!大不了夹着翅膀,索性这辈子都匿着,你们永远别过来,永远别想哄骗我……
那女孩手指正嵌入他的翅膀,撩拨每一根羽毛,掐坏每一条血管,那是在削他的皮肉,劈他的骨头。
“来,告诉我。”
她把电话挂了,一把揪住他的翅膀,偌大的衣服什么也妨碍不了,背上的肌肉发生痉挛,手很冰凉。
“你说出来就没事了。”
世界筑出一团影,安静得像幅油画,剧烈地消弭着,只留下这两个活物。
他感到翅膀上的关节被挨个敲碎,又被挨个接好,那些他不敢去舒展的,女孩在为他舒展开。
“谁叫你救我了。”
他咬紧牙关。
“我,一点也不疼。”
“不可能。”
她剥去他的上衣,露出厚重的胸膛,还有那一双洁白翅膀。
“我没你说的那玩意。”
他闭上眼,倏地落下两滴泪来。
“怎么没有,你只是不用它而已。”
被她轻轻拍了一下脑袋,巨大的风声猛然消失了,那双翅膀涌入力量,振荡出一圈圈气流。
襁褓时落下的那个包,到现在依然冒着。
你生而有翼,怎甘囚囿大地。
夜空上站立着一个人,俯视着他。
那是长翅膀的人,他自己。
一堵镜子横来,他与他在对峙,女孩搀扶着地面那一双就要生锈的翅膀,对他说,傻瓜,你该醒了。
“什么?”
天使一跃而起,背后传来一股濡湿感,汗液把翅膀浸透,结好的痂又渗进了盐分,丝丝痛感更方便清醒。
梦
【摄影:罗亮】
翻身下去找拖鞋时看到床单又被撕破了。蹑手蹑脚绕过熟睡的室友们,来到水池边上,打开水龙头,舀好冰凉拍在脸上,缓了几分钟,长呼一口气,又坐回床上去,把被子掩上漉漉的背。
与噩梦纠缠的第十八个年头,真好。
指针滴滴答答走着时钟的表面。
凌晨四点多,他从枕头下摸出手机,编辑了一条信息,发给了女友:“早上好,我又梦见你了。”
不多时,屏幕一亮,手机震动起来,打开看,她回了个笑脸符号,捎带着问:“这一回,什么桥段。”
“我好像很孤单,真挺孤单的。”他努力回忆着讲述道,“去了另一个世界也说不定,那里的风很大,大家都不喜欢我,因为全世界只有我长着一双翅膀。”
“那我呢,我都做了些什么?”
“咱俩好像还没认识,我连你名字都不记得了,你就说你要和我一起爆炸。”
“真是荒诞。”这丫头,一定正躲在被窝里咯咯坏笑着呢,“凭你这想象力,不去写小说,就是种浪费。”
“不过,还真别说,我那翅膀蛮漂亮,挺白挺嫩,跟个大鹅似的。”
“比你现在这一双,还要漂亮?”她发来一排星星眼。
“嗯,你也不看看,我都多久没保养过了。”
长翅膀的人打了个哈哈,回头摸了摸自己那一双翅膀,心说,我又不靠翅膀吃饭,还敷个什么膜,难不成还得学那帮臭美的女孩,隔三差五买瓶精华液涂一涂么,真是大可不必。
今天就要体测了,又得跑一千米,又得飞三千米的,等会去了食堂,可要多补充点能量才行。
新闻里说有个孩子,一出生就没翅膀,背上光溜溜的,他父母求了很多人,也没能给他摘掉“畸形儿”这个标签。
真是个可怜虫。
这样一想,这孩子未来的路,也会很难走吧。
这只异类,怪物,残疾,绝对不会去穿统一制作的校服,不会跟人热情地讲话,不会和集体打成一片。
他将被孤立,被嘲笑,被欺负,没办法,我们这个世界,本来就是这样。
智力健全,四肢灵活,可偏偏就得受歧视,他也没做错什么。
虽说是一辈子的事,不过跟我也没啥关系。
哈哈,算了,不管他,谁叫他命不好呢。
东方泛白,天将破晓。
一个又一个梦破灭了,一个又一个孩子热爱天空了,天空会包容所有的生灵,那就让它继续沉默下去吧。
我可是生下来就长着翅膀的人,多么健全,多么骄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