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自小,我对长辈的称呼只熟悉姥姥和爷爷,因为爸爸没见过姥爷,妈妈没见过奶奶。
我由姥姥带大,儿时只在过年或过节期间,随爸妈看望他老人家时,才喊爷爷。
爷爷住在市郊一所独门独院的房子里。高大的院门由两扇对着开的门组成,每扇门上有个圆圆的门环,被来来去去的人拽的锃光发亮。
小时候,我们一到爷爷家门口,我就会被爸爸抱起来,一边使劲拍打门环一边大声喊“爷爷,果儿来啦!”
然后听到里面的门响,还有爷爷越来越近的声音“我看看,是哪个淘气果儿啊!”
门栓“当啷”一声拉开,爷爷从爸爸怀里接过我,我会让他抱着来回来去拉门栓玩儿,嘴里配着音。直到妈妈生气让我下来,说我不懂事总累着爷爷时,爷爷会笑着替我求情“不碍事,让她玩会吧。”
妈妈说我小时候比男孩子还淘气,可到爷爷家就能坐的住,原因是爷爷肚子里有好多新奇的事儿,他絮絮叨叨说,我认认真真听,时不时还会问出个让人哭笑不得的问题来,爷爷不但不生气,依旧会高高兴兴得做答。
爷爷说他小时候那叫一个乱,哪有现在日子这么安定啊,半夜听到枪声,一家人叽里咕噜得猫到炕沿底下,用破棉被堵住窗户,有时就在地上睡半宿。我说“那想上厕所喽咋办啊?”
爷爷用手指轻点一下我的小脑门儿,“傻丫头,那还来得顾那多,不尿裤子就是好事。”我眯上小眼睛会笑半天,指着他说“爷爷你真没羞,还尿裤。”
这话恰被做饭的妈妈听到,招来一声训斥“果儿,好好跟爷爷说话,别没大没小的。”
我缩着脖子吐下舌头,朝爷爷挤挤眼睛,爷爷哈哈大笑,接着给我讲他的故事。
2.
等我自己能骑车到处跑时,妈妈就买好水果和点心,让我给爷爷送去,基本每个月去两次。
到那儿,爷爷会将水果洗干净,打开包装拿出点心来给我吃。妈妈给爷爷买的东西都是我们平时舍不得买的,所以看到好吃的我的“馋虫”直往外爬,我克制着自己忍着口水只吃一点点,将大块儿的点心往爷爷嘴里塞,边塞边说“你吃,你吃,妈妈说这是给你买的。”爷爷会象征性得咬上一大口,对我“下命令”,“你正长身体呢,多吃点好,爷爷老了,吃了也白搭。”
每次我们爷俩都会推搡一翻,每次都是我吃的比爷爷多。如今回想起来,真想穿越回去抽自己两耳光,还会训斥一顿“那都是妈妈孝敬老人的,你怎么那么馋。”
3.
爷爷很勤劳,院子里搭着葡萄架,空地上种着时令蔬菜,长熟了的果实,他将好看的送给左邻右舍,难看的留下自己吃,他拿周围的邻居也当儿女般看待,老住户们待他更如自家老人一样亲。
爷爷总说“过日子过得是人,只要人好什么都是次要的。”这使我想起妈妈跟我讲的关于爷爷的事。唐山大地震时,我们家那片房屋几乎震平啦,爷爷住的地方也震了但屋没倒,他第一时间走着找到我家,见一家人没事一把抱起哥哥泪流满面,那是妈妈第一次看到他老人家落泪,也是唯一的一次。
妈妈说那时从我家到爷爷家骑车要一个多小时,地震时路都没啦,都不知道他老人家是怎么走过来的,只知道他的鞋帮都走飞了,脚上都是血泡,他不顾自己的脚,在废墟里寻来找去给哥哥找了两只鞋。
爷爷匆忙出来连家门都没关,待他回去时,房屋已被大家“占领”。
这件事儿妈妈反复念叨过,所以在我脑子里的印象特别深。
4.
爷爷80岁时,爸爸极力想把他接过来一起住,他就是不干,说自己住着自在。我们都知道,他是不想麻烦儿女。
那时候只要我们哥俩一有时间,妈妈就让我们去看爷爷,还叮嘱我们到那儿帮他收拾收拾屋子,洗洗衣服什么的。
爷爷担心我们累着,竟然将脏衣服藏起来,直到我东翻西翻得找到他还不承认,支支吾吾说自已忘了地方,像极了犯错误的小孩儿。
我们越长越大,爷爷越来越老。
我去爷爷那儿帮着他收拾屋,洗洗涮涮,爷爷在身后像个孩子似的追着我唠家常。他的故事我都听过N遍,他一讲开头,我就知道结尾,但我从未打断过他,因为妈妈一再叮嘱,老人就想找人说说话儿,有人听他就高兴,无论他说什么事儿你们也别跟他抬杠,听着就好。
我听着爷爷那些“磨旧了”故事,从未表现出不耐烦,所以爷爷特别喜欢我去他那里。
每次去,妈妈会给我钱,嘱咐我买又好又大的水果,买老年人容易消化的点心。有一次,我突发奇想,给爷爷买了一大兜孩子吃的零食,“逼着”他老人家必须尝尝,看着他撕开袋子抱在胸前,一片片的吃着“旺旺仙贝”,我开心得像个孩子。
每次去我放下手中的东西,爷爷都会嗔怪一句“花那么多钱干嘛。”
他的“指责”里溢出满满的爱。
我分明看到,他的眼角眉梢都流露出了满足和欣喜。
5.
后来给他买的东西有的都放坏了,开始以为爷爷是出于炫耀心理,自己舍不得吃给外人看呢,后来发现爷爷真得是老了,吃不动了。
想起小时候听爷爷讲自己的故事,就跟电影里演的一样,我曾特别崇拜得想,哇,我爷爷原来也是个大英雄!
如今看着眼前这位满头白发,干干瘦瘦的小老头儿,难以想象,他是那个在战争年代,帮助部队送情报的机灵少年吗?是那个在深夜去旅店抓叛徒的勇士吗?是那个“吃苦在前享受在后”的劳模吗?是那个抱着我玩门栓的慈祥老人吗?
时光真会开玩笑!不经意间将他的头发染白,将他的牙齿偷走,将他的腰身折弯,甚至要带走他的灵魂。
爷爷在弥留之际意识模糊,用微弱的声音念叨的是哥哥我俩的乳名,当着他的面我不想难过,可那不争气的眼泪还是从紧闭的双眼流出,止都止不住。
爷爷的手指在颤动,我想起是这双手抱着我来回拉门栓;是这双手给我递点心;是这双手在送我出门时帮我整理衣领……
我一把抓起这双手,真想把全身的温度都传给他。
我想听爷爷唠叨那些老旧的往事,想听他不断的跟我念叨,多读书,读书就会有出路。可是他准是怕我烦,紧闭着嘴,不再吐出一个字……
爷爷走的时候,84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