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戴着翡翠冠双凤展翅,身穿着八宝龙凤衣。……我的父他本是当今皇帝,俺本是金枝玉叶驸马的妻。……”
伴随着嘶嘶哑哑的板胡声儿,间或一板一眼极富节奏的“梆、梆、梆”响儿,一场精彩的大戏——《打金枝》在我家门口的土戏台上敲锣打鼓叮咯咙咚呛的热闹开场了,一时间小村里来了文官武将皇帝娘娘,他们一个个油墨重彩的你方唱罢我登场,高亢的梆子腔,嘹亮的唢呐声渲染得整个村庄再也无法安宁。
我穿着哆里哆嗦的黑棉袄黑棉裤和大头一起咕蛹着往戏台上爬,笨拙的我俩爬上去之后紧紧搂住一根搭戏台用的柱子,身体斜跨在戏台边上,透过厚厚幕布中间的一条缝儿向后台望去,正瞅见“皇上”坐在一只大木箱子上吸烟,“娘娘”双手捧着一个透明的罐头玻璃杯子喝水。两人隔着老远,谁也不理谁。
戏台上“公主”和“驸马”正在拉拉扯扯的闹别扭。舞台最里边的小幕布后面坐着一排穿着对襟短衫的人,那是“拉弦儿的”、“吹响器的”伴奏师傅,他们一个个摇头晃脑、提肩挎腰,有的双目微闭、有的瞪着眼珠,每个人都随着剧情的发展抄着各自手里的家伙有条不紊的忙活着。
我一直盯着他们:吹喇叭的那位和敲梆子的坐在同一条长板凳上,只见他的上半身随着滴滴答答的喇叭声有节奏的上下起伏着,等他一曲终了,紧接着又是锣鼓家伙、钹啊、铙啊、梆子等好一通响。突然间一个“四击头”,台上演员出将九龙口站定,猛地一抬眼,霎时间端起右臂稳在胸前,身体笔挺的一个潇洒亮相,引得台下一阵骚动与喝彩,顷刻间仿佛整条街都躁动起来了,所有的目光都直勾勾的投向了舞台中央。我目不转睛的看着眼前的一切,愈发紧的搂着那根木桩子,状如下神,如醉如痴。
不大一会儿,越来越多的小孩都爬上了戏台。这时从后台里面径直走过来一个画着花脸的壮汉对着我们吼:“下去!都下去!‘朝庭’马上要上场了!”一看到有人过来撵,所有孩子呼啦一下子都从台上出溜下来,各自散去。随便在人群中找个位置踮起脚尖抻着脖子往戏台上瞅。可是过不了多大一会儿,看到没有人管,这群熊孩子又纷纷从各处冒了出来,一个个费劲儿的往戏台上爬,有的已经爬上去了,有的还没有爬上去就又被撵了下来。如此反复,这也成了我儿时的一大乐趣。
这种大戏,在农村一年是看不了几次的。像《打金枝》、《穆桂英挂帅》、《陈三两》、《七品芝麻官》等都是常演的大戏,农村草台班子是演不了的,最不济也得是县里的剧团来演。大剧团有大派头、有角儿和腕儿,加上好看的布景、漂亮的服装,最重要的是字正腔圆的唱腔和每一位身怀绝技的演员。只要剧团的名号一挂出来,消息就会瞬间传开,把十里八村的男女老幼全都吸引了过来。从搭戏台的那一刻开始,一波又一波的老乡们就急切的围着戏台转,期盼着好戏快点开演。在这里,在那时,看大戏真比过年还热闹。
村里如果要是唱大戏,基本不外乎两种情况,一是庙会,二是过年。在我小时候,我们村每年庙会都会请戏班或者剧团来唱戏。每年的腊月初一到初三,是家乡的“临末会”。临近年关,地里场里都收拾干净了,小麦也压过陇盖上麦糠了,每家每户都闲了下来,嫁闺女娶媳妇置办年货一般都在“临末会”前后,所以这个时候是乡里最热闹的。各种见过的没见过的东西都一齐儿聚集到了会上,来自四面八方的商贩把东西南北四条街摆了个严严实实。一年到头,我最盼望的就是这三天了。这可是我童年里的头等大事儿。这三天,小学校专门给我们放假,家长掏点零花钱,撒开手随我们去玩儿,孩子们也正好利用这个机会自由自在的耍上整整三天。
戏台就搭在北街最头起的老爷庙正门前。有大戏上演,戏台四周自然而然就成了“风水宝地”和庙会的“信息中心”。就连平时我们小孩子都不大敢去的庙里面井沿儿边上都搭起了白布棚子,垒起了黄泥灶,开锅卖起了水饺。红彤彤的火苗舔着黑黢黢的大铁锅,雪白的饺子在滚烫的开水里翻滚着,看一眼就会让人口水直往肚里咽。
会上还有卖胡辣汤的、卖油条的、卖水煎包的、卖羊肉汤的、卖烩面的、卖烧鸡牛肉的、卖卤肉全货的、卖枣糕的、卖麻花的、卖豌豆馅的、卖菜角糖糕的、卖炒凉粉的、卖花生瓜子的、卖梨膏糖的、卖甜秫秸的……,熙熙攘攘的人群有些拥挤不动,嗡嗡不断的讨价还价声伴着戏台上咿咿呀呀的歌唱声,好像要把地上的人和其他一切东西都烘托向空中,并随着羊肉汤锅里冒出来的热气逐渐上升,然后透过一个个高高低低错落有致的粗布棚子在天上氤氲着四散开来。
在我印象里,会上生意最好的就是卖小吃的摊位,我记得最清的也都是吃的东西。我一次次的从那些摊位前走过,手里紧紧捏着那几毛零钱,脑子里盘算着一会儿到底要买点什么好吃的东西。赶会对于我来说就是吃吃喝喝,瞧瞧稀罕。
我得赶快做决定,好戏马上要到关紧处了。
“有为王(那个)坐江山非容易(唉)~”
“全凭文武保华夷。”
……
台上唐王朝庭和他的梓童已经出场了。《打金枝》最精彩的一折马上就要上演了。我年纪虽小,但是听到刚才台上那阵声传几里短促连续的梆子声,就觉得这出戏里最重要人物该出场了。
说也奇怪,在那么多的响器中,我听得最真切的就是那悦耳的梆子声了。在开场前的锣鼓点“混加官”和“鲍老催”中有它致密急促的敲击声,在唢呐高歌的“大桃红”、“小桃红”和“水龙吟”曲牌里,有它稳重雄厚的伴奏声,甚至在每句唱词的后面我都能清晰的听到那穿透了整个舞台和所有观众迎面向我飘来的“当、当”声响。这不紧不慢,不肉不刚的梆子声就是梆子戏的灵魂,它在时刻敲打着观众和演员的心,提醒人们不要入戏太深,也不要出戏太多。
这连演三天的戏,每天一般都是三场。上午、下午和晚上各一场,三天共计九场戏,这强度对剧团和演员来说绝对是一个挑战,可是对台下的观众来说却是一场实实在在的精神盛宴。特别是第一天上午的开场戏一定要演好,只有这样老乡们才会说:“今年这个戏班不错,唱得好,唱的中!”第三天晚上的最后一场压轴大戏也必须出彩,演好了,明年还会请这个剧团过来,甚至等不到来年就会有人争着请;要是演砸了,那么这个剧团这辈子倒找钱也别想在这儿安身立命了。
家乡人爱戏更懂戏,我们家乡是个戏窝子。离我家五里地远,黄河大堤里面,就是豫剧的母调“祥符调”的发源地——清河集村。清末民初,河南戏曲史上威震八方的许长庆——许老六就是这个村的,他一手创办了当时在河南梨园界赫赫有名的“天兴班”就驻扎于此。“天兴班”结束了原来梆子戏一直在农村草台子上演出的历史,成功进驻开封、洛阳、西安等大城市的茶楼、戏院演出,而且还开班收徒,为河南戏剧界培养了大批人才。清河集村的“许门科班”,一直到现在都是河南戏曲人朝拜的圣地。现在村里还有专业的剧团和业余的戏班,前几年我还见清河集剧团在我们县里演出过。
正是这个原因,有些剧团或者戏班来我们这里演出,心里难免都有点打鼓。因为戏窝子里的人都懂戏,都爱唱戏。
平时在田间地头,老年人都会即兴的吼上几句:
“我宁愿南牢里草长满啊,也不愿我的好百姓受屈怨啊……”;
“大比年陈驸马你连科及第呀,咱二人在朝中同把君陪呀……”;
……
青年人嘴里哼的是:
“哇哇地里好庄稼,俺社里要把电线架,架了高压,架低压……”;
“祖国的大建设一日千里,看不完说不尽胜利的消息……”;
……
小孩子嘴里常念的是:
“刘大哥讲话理太偏,谁说女子享清闲……”;
……
在这唱念之间,普通的庄稼汉好像变瞬间成了世人心目中称道的“清官、廉吏”,“有志青年、劳动模范”和“孝子、英雄”……
一句句雄浑宽厚的唱词不知寄托了多少草根百姓的情怀。
《打金枝》这场戏终于在“人欢马叫”的喇叭声里结束了。“朝庭”和“娘娘”起驾回宫,“公主”与“驸马”也和好如初恩爱有加。台上演出成功,台下掌声不息,双方皆大欢喜。
散了场,很多人并不回家。我那小脚的老祖母一只臂弯里挎着小板凳,另一只手拽着一心想挣脱的我,她和她的老姊妹们还余兴未消的谈论着:
“今儿这个‘朝庭’真不错,不但没杀驸马还给他加了官儿。”
“嗯。你看那个‘公主’真格赖,仗着他爹欺负人。”
“今个这个‘朝庭’比昨天的‘李世民’强,一个人都没杀,这戏好看。”
……
她们边走边唠叨。而后随便找一个小摊坐下,要一个枣糕,几个水煎包,配上一碗稀饭。吃完后,她们又各自从那斜襟长褂里掏出一个小布包儿,拿出几毛钱付给摊主结了帐,随后又拎着小凳子径直返回戏台下边。我并不想和她们一起吃饭,趁祖母稍不留意,哧溜一下子就跑的老远,她在后面唤,我也不答应。
我在人群里挤来挤去好不容易找到正在卖烧鸡的祖父,扯着他的衣角,不用说话,他就明白了我的意思,他会立即招呼隔壁卖牛肉的:“给俺孩儿夹个烧饼,多加肉。”饼夹肉好了之后,并不用我付钱,拿起烧饼,一转眼我又没了影儿。我一路溜达,一边嘴里嚼着香喷喷的牛肉,等将要吃完的时候,从兜里掏出一分钱买一杯盖着玻璃片的温吞水,一饮而尽,好不畅快。
那个时候的我是快乐的。我想当时的祖母也一定是快乐的——作为一个从未出过远门的小脚老太太,那戏台就是她梦里遥远的天地,那庙会就是她无比欢喜的节日;我想当时的祖父也一定是快乐的——在庙会上是他展示祖传技艺的广阔舞台,在绕膝的儿孙眼里他是功成名就的一家之主。
午后的阳光照得人身上暖暖的。祖母叮嘱我一定要帮她在戏台下面占住位置,她要去会上悠悠看看,花上几块钱给家里添置几件过年的用品。我实在是没那个耐性,随便找一个空地儿,把她的凳子往地上一扔,再就地找两块砖头一压就尥了蹶子。如果在会上碰到祖母就会告诉她,凳子上压砖头的是你的地方,我给你占好了,你一会去看戏了。
随后,我找到已经喝过汤的大头,和他一起在街上乱逛,我左兜里揣了五分钱的五香瓜子,右兜里装了一毛钱的炒花生,手里掂着一大截甜秫秸,他也和我一样。等逛得累了,无趣了,我俩又晃晃悠悠的出了村口,顺着斜坡爬上那不知道平时来过多少次的土寨墙,登高远望,眼前是一幅和平时不一样的景象:汩汩涌涌好似看不到边的人群,参差交替的白布棚子,突兀高耸的戏台,袅袅升起的雾气,耳边也少了些许叫卖声,清净了好多。看到这些,我顿觉身心舒展。作为小孩子的我,那个时候心里没有丝毫烦恼,没有任何负担,更不存在半点恐惧。
我仿佛看到戏台下坐着的老祖母,小摊前站着的祖父,人群里拥挤着的家人。身旁依偎着要好的伙伴儿,兜里面揣着吃的,还剩几分钱可以花 ……这些都让我感到无比的安心和舒坦,当时心里除了这些毫无杂念。
剥着花生,磕着瓜子,不大一会儿,身上就被太阳照得暖烘烘的,伸个懒腰,随地往柔软的草上一躺,不由自主的闭上了眼睛。
这个时候午后的戏已经开场,耳边又传来了阵阵清脆的梆子声。
伴着响亮的梆子声,好似有人唱到:“出将入相,入相出将九龙口……生旦净末丑皆是粉墨人生……”
后记:
儿时的梦再也无从寻觅。过往的戏如人生,一曲终了,不知身现在何方。原有的韵律依旧弹奏得风生水起,可惜人儿变换无常。如今人生如戏,时而悦耳动听,时而悲乎哀鸣。往昔欢娱,今觉如故。千帆过尽,梆声如常。无论何时何地,再次听到儿时的声响,如沐春风,心境坦然,疲困俱消,全身轻松。我愿常听如醉,直入梦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