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华

2013年初的那个深冬寒夜,只差七天,母亲终于没有等来最后一个除夕。我擦干眼泪,从地上站起身来为她换上寿衣,然后紧紧握住那双因操劳和疾病折磨而干枯蜡黄的手,那双手正在渐渐失去温度,宛若母亲对儿子最后的告别,我咬牙感受着她远去的痕迹,心如刀绞。再过几个小时,一场多年未见的鹅毛大雪将在冥冥中不期而至,沉重的积雪将在无声中掩埋她曾经走过的大街小巷,这段61年的短暂人生再次与世界同归于寂,仿佛从未存在过一般。

所有的结局都已写好

所有的泪水也都已启程

却忽然忘了是怎么样的一个开始

在那个古老的不再回来的夏日

无论我如何地去追索

年轻的你只如云影掠过

而你微笑的面容极浅极淡

逐渐隐没在日落后的群岚

……

                                          ——席慕蓉《青春》

童年

她叫严淑贤,共和国两周年华诞前夕出生于冀中平原上一户没落的书香门第。母亲在家里排行老四,是外公续弦所生,有两个同胞的兄弟,也就是我的三舅和四舅。新中国百废待兴,农村老百姓也大多家徒四壁,那一代孩子从很小的时候起就要开始为家里分担生计。年长几岁的三舅早已跟着父辈和族兄们下地耕作,年幼的母亲便拉着更年幼的四舅,每天同邻居家的小伙伴一道,迎着晨光穿过田间地头,去村南的荒地里挖野菜,去村西的大树下拾榆钱。在“低指标、瓜菜代”的艰难岁月,为了给一家人补齐口粮,更为了守护好身旁差点被卖掉的弟弟,母亲小小年纪便肩负使命感,在争夺食物的战场上不遗余力。

家中的人丁虽然兴旺,但多是嗷嗷待哺的婴孩,母亲作为唯一的嫡传女儿,外婆很早就开始教她纺线织布、缝衣做鞋,不仅供一家老小蔽体,也常常拿来卖钱换粮。用母亲自己的话说,她就像旧社会的丫鬟一样被支应得很苦,以我从小在她身上耳濡目染的那份强干,她口中的苦必定超出了我的想象。长期的高强度劳作赋予了她麻利的手脚,也培养了她一身急脾气。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明明出落得美丽俊俏,却早早磨砺掉了娇柔的脂粉气。“蓬门未识绮罗香,不知时世俭梳妆”。这样的日子贯穿了她的童年,也暗示了她的一生。

尽管家务活多的做不完,在短短数年的求学生涯里,母亲仍然展现出了惊人的学习天赋,成绩一直在班里拔尖,她那股与生俱来的灵气给老师们留下了深刻印象。刚学会识字的母亲立刻迷上了小人书,《三侠五义》、《隋唐演义》、《东游记》……,在织机和针线之外,母亲仿佛发现了新大陆,如饥似渴地一本接一本地读。在外婆的严格管教下,居家干活儿的时光总是分身乏术,母亲就趁上课时把读物藏在桌腹里面埋头欣赏,同村后进的男生看见了,便屡屡扯起嗓门大声举报:

“老师,淑贤又在看闲书哩!”

而老师也屡屡毫不客气地回应道:

“人家淑贤看闲书也是第一名,你先及格再说!”

老师的反应显然让母亲十分得意,从我记事起她便不止一次向我炫耀过这段经历,即使在生命的最后一个月,当她斜靠在病榻上回忆起来时,攒聚在眉宇间的阴霾也能稍稍舒展。在一旁照料的我突然明白,与其说母亲在回味那份得意的感觉,倒更像是在怀念那段无忧无虑的时光,又或者在遥望平行世界里那个一直读书的自己。于我而言,已经无暇分辨哪种思绪更占上风,而只顾竭尽全力地想象着:“她也曾有过陶醉其中的业余爱好啊”,这与我印象中常年如机器般劳作的母亲相比是何其陌生!逆着她苍老眼中陡然泛起的微光,我忍不住对那段岁月心生神往。

好想看一眼那时的你……

辍学

母亲12岁那年,繁重的农活终于关闭了她的求学之门。尽管老师们竭力挽留,但有什么比一家人填饱肚子更重要的呢?小学还没毕业的母亲开始全身心投入生产中,除了为自家奔忙,还要时常赶去隔壁村帮表姨家织布,以至于邻居们都记得这个外来的漂亮丫头。

又过了几年,母亲以日工身份加入公社的生产队。虽然公社给各户的粮食分配遵照“七分人头三分劳”的原则,可毕竟家里吃饭的人多,母亲仍然要努力挣足工分。她虽然年龄不大,却早已熟稔了快节奏的劳动,凭借着一双灵巧而皮实的手,无论割麦子还是摘棉花都在队里数一数二。由于体力上的天然劣势,当时妇女在田里干一天活通常只能记0.7个劳动日,母亲却靠着实打实的成绩,硬是排在了一众庄稼汉前面,队友们都开始对眼前这个瘦弱的小姑娘刮目相看。

芒种过后一星期,村北连片的冬小麦已经熟透。方圆几里内,除了青砖砌成的学校和稀疏点缀的白杨树,满眼尽是湛蓝和金黄的颜色,浓墨重彩一直泼洒到天际。六月的骄阳似火,将成熟的麦穗烘烤出阵阵香气,对于身处那个饥饿年代的人们来说,这实在是视觉和嗅觉的双重享受。当然,这样的享受不会维持太久,因为一场长达二十天的抢收战役即将打响。

生产队集体收麦子的场面是壮观而热烈的,队员们在田垄上一字排开,各自负责一条狭长的区域。随着队长一声令下,所有人开始弯腰挥动镰刀,而母亲总能第一个到达对面,等她收拾好农具喝完水,身后的队友们大多仍隐没在麦田深处,母亲便悠然坐到树荫里唱起新学的歌来:

“花篮的花儿香,听我们唱一唱……”

“一条大河波浪宽,风吹稻花香两岸……”

“太阳出来照四方,毛主席的思想闪金光……”

“……”

清朗的歌声掠过翻滚的麦浪,穿过笔挺的白杨,又飘进了学校的围墙,可曾被教室里正在上课的老师和同学们听见?又是否曾唤起过几分惋惜和感伤?如果母亲能继续读书,一定会拥有不一样的人生吧!

时光荏苒,当熟悉的歌声回荡在天宁寺东里的小屋,昔日挺拔的少女已萎作抱病的老妪,跟着她的儿子进京求医,准备与死神做最后一搏。母亲说唱起歌来就能暂时忘记痛苦,于是每天都会尽力唱上几次,那沙哑中带着颤抖的嗓音穿心透骨,百转千回,犹在昨日。如果母亲能继续读书,一定能收获不一样的结局吧!

出嫁

朝风夕露,柳翠杨青,转眼间来到1970年的春天。襁褓中的侄儿们如今都长成了生龙活虎的少年,已经能够分担许多农活,家里的光景一天天红火起来,正当桃李年华的母亲也该去奔赴自己的前程了。那年的她明眸皓齿,亭亭玉立,是村子里最瞩目的一朵鲜花,乡亲们无不为她的美丽和勤劳交口称赞,对方是县城农机修造厂的正式工人,成分突出一表人才。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工农一家、门当户对,一切都是那么的自然而然。

在某个明媚的早晨,帅气的小伙儿骑上新买的自行车,载着心爱的姑娘赶往小县城唯一的照相馆。柔和的阳光洒满了乡间土路,和煦的暖风送来阵阵花香,全世界安静得只剩下恋人的窃窃私语。那时候照相对村里人来说是件大事,而为了结婚照相就更增添了一份庄重。姑娘一大早便梳起最时兴的发式,换上了崭新的涤卡外衣,此时此刻她正像心中无数次排练的那样把头靠向他的肩膀,镁光灯闪耀的瞬间,她的脸上已写满了少女对幸福的憧憬……

精心选定的良辰吉日一晃就到了,母亲仍然穿着那身涤卡外衣,在一家老少的簇拥下,踏着欢快的鞭炮声登上接亲的牛车。乡亲们纷纷涌上街头一睹新娘的芳容,并为她送上最由衷的祝福,“她婆家上辈子积德,修了个好媳妇啊”,“吃上了商品粮,来年再生个大胖小子,多好!”,“以后淑贤就加入别村的生产队了,他们真是交好运了”,……。

可叹,人生诸事若不去计较结果,不知能额外拥有多少值得铭记的幸福时刻。拉婚车的老黄牛那一天走得很慢很慢,仿佛通了人性,好让身后懵懂的新娘再多享受几分热闹和欢喜,它又仿佛通了神性,不忍将新娘带入横亘在前路的梦魇。虽然母亲从未向别人解释过,但我十分确信,她是从那时候开始便再也不爱照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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