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本文参加永冬泩双月征文第四期门
序章
光剥开云层,穿透密林的厚重,将阴影投在一对父女身上。光影在她六岁的世界里流动,有星辰在她眼眸中诞生。
“爸爸,什么是黑洞?”她撑起身子好让那些高过她的草丛离开视线,她看向父亲身后一片茂密的植被,有一小块空洞的黑色显露。每次走到这里,爸爸都会停下来。“黑洞就像妈妈的眼睛,当爸爸看妈妈眼睛时,它就可以吸走爸爸的爱,爸爸的自由和生命,爸爸的所有!”男人揉了揉乱糟糟的头发,露出和女儿一样稚气的笑容。
“啊呀!”他突然想起什么,拍着自己的脑袋猛地弹了起来,横在女儿与那少许显露的暗黑之间,遮住从里面逃出来了凉风。
“宇宙中不只是有黑洞,还有白洞,链接黑洞与白洞的通道叫虫洞。”男人边说边比划着手势,样子颇为滑稽。
“那虫洞里面藏着什么呀?”
他突然停了下来,思索了片刻,开始后悔告诉她这么深奥的名词,她的认知不可能理解,他怎可以将自己的迷惑与执着加在一个孩子身上!他看向茂密植被的洞口,想像它另一端的样子,就像他曾在妈妈的子宫里寻找出路那般深情。
“爸爸……爸爸可以不去远方吗?陪着一麦长大,一麦要长得和爸爸一样高大,哈哈哈哈!”他从逼仄的阴暗中回过神来,眼里如孩童般的天真荡然无存,他疲惫地皱皱眉头,将女儿从杂草丛中抱出来,搂在怀中,用下巴抵着她的头,他害怕自己的暗淡会破碎她眼里新生的光。
秋风轻拂雏鸟的翅膀,飒飒地洒下一地落叶,风乘着啼鸟落在海上,淹没在奔向远方的浪花里。他们走出树林,走进噪杂的人声,走进文明。那片神秘的暗黑离她越来越远,远到她后来无数次在梦中回到那里。它在蔓延、在召唤,迟早有一天要将她吞噬。
暗黑深处究竟藏着什么秘密,它的终点通向哪里?她总觉得那是爸爸和妈妈离婚的原因。
一
2052年10月20日,母亲永远地闭上了眼睛,她应该早就做好了再也不睁开眼睛的准备,在每一次我接起电话的沉默里,在我每一次我头也不回的逃离中,她早做好了跳跃的姿势。她说要谈一谈我的身世和我的父亲,我等了很久,她依然没说。
她只说了一句:“无论如何,妈妈爱你。”
她跳落的那个湖过于清澈,清澈到不会有人再看见她落泪,但我能看见,她最后落下的眼泪一定比湖水更透明,我甚至在那滴晶莹的宇宙中看见她头也不回地抛下我,像个孩子一样欢愉地奔向天堂。我沉浸在鸿鹄岛湿润的夜色中,老房子之外是树林,密林蜿蜒在海岸线,五公里处的零星灯光点亮了黑暗中的鸿鹄大学。父亲林中曾是那里的学生,也曾在那任教过,不知道父亲用了什么办法,在学校离密林最近的地方弄了一个实验室,后来父亲越来越痴迷于自己的神秘实验,有传言说父亲后来经常自言自语一些旁人听不懂的东西,连工作和家庭都不要了,最后他离开了鸿鹄岛,离开了我和妈妈。鸿鹄岛三面环海,在岛上流传着一个奇怪的故事,在我姥姥那个年代,曾经在树林里发现一个隐秘的山洞,山洞深处发现一具男性尸体,他穿着不符合姥姥那个时代的衣服,而且当时警方在失踪人口中也查无此人,他就像不属于这个时空那样凭空出现。后来有人在山洞深处窄到几乎成人无法通过的位置,用特殊的材料做了一扇袖珍门,山洞也变成禁地,曾一度有军方短暂地驻守过,除了岛上为数不多的原居民,这个消息并没有传到更远的地方。而岛上的人并不关心那里究竟藏了些什么秘密,也没人在乎那个男人究竟来自哪里,人们日复一日地吃饭、劳作、生老、病死,渐渐遗忘了山洞和洞里见过的小门,那具神秘的男性尸体也被人遗忘,好像它从没存在过,又好他本来就是山洞的一部分。六岁那年,父亲突然不辞而别,山洞也成了我的一部分,它无时无刻不在召唤着我,它才是我唯一的归宿。
我看了一眼腕表,刚好是凌晨12:00整,我戴上夜行镜,镜片的感应器正在为我自动调节舒适的光色,这款夜行镜会让我拥有比白天更精准的视力,比如我想看整体,光就会散开,我集中精力看局部,光就会聚拢,我想看远方,镜片就会自动给我对焦、放大细节。走到门口,我稍作停顿,按了一下腕表,我身上的时装瞬间变成了黑色的紧身衣——材质光洁、轻薄的防雨模式,这个年代的人们叫它“空气雨衣”。准备好一切后,我像幽灵般隐入夜色,暴雨呼啸着、倾泻在雨衣上,砸出震耳欲聋的声响,淹盖了我猛然跳动脉搏声。我尽可能地绕过那所学校,绕过可能出现的行人。当我终于踏入松软的草中时,我停下来大口地呼吸,这让我想起妈妈头发的味道。我无从知晓她的头发何时开始发白,只是它们和她一起从水库里被捞起来,静静地摊开在那里,夹杂着浮游生物的枯萎、散发着冰冷而又潮湿的气息,我打了一个寒颤。一块标着“危险勿进”的大路牌横在眼前,我绕过它,踏入更深的草丛,走向密林的深处。可笑,如果真有危险,不应该严防密守吗?单靠植物的茂密就能守护禁地?对此刻的我来说,那块巨大的警示牌倒更像是一张邀请的广告牌!
“噗—咚—”,在夜行镜覆盖不到的黑暗中,有什么滚落的声音。这加速了我脉搏跳动的节奏。我再次停下来,转动着眼球,光束散开,覆盖到我余光可视范围。我屏住呼吸,生怕自己发出一丁点的声音,更担心我这个不速之客惊扰了丛林里生灵们的美梦。梦里,妈妈静静躺在那里,无法发出任何声音,就连旁人的悲伤或是愤怒都在我的静默中消逝。我一遍又一年地触摸妈妈早已冰凉的肌肤,用脸贴着她紧闭的眼睛。好像只要贴得更紧一点,我就能重新回归她的身体里一样。
“咩啊——”像是婴儿的呼唤,带着颤抖的哭音,一只白色的动物挡在我面前,是岛上独有的绒山羊,绒山羊温顺地望着我,湿漉漉的眼神应该是在与我告别,它看我的那几秒,我读懂了它从屠刀下逃脱出来的静默。它米白色卷曲的绒毛有荆棘撕扯过的痕迹。它一直在黑暗中观察我,尾随我吗?它是否也将我当成了同类?
“黑洞就像妈妈的眼睛,妈妈的眼睛会吞噬一切。”我只记得那天没有雨,只记得他臂弯里的温暖,他横在我面前遮挡成人们不可告人的秘密,哪怕他样子痴傻,6岁的我也隐约地感觉到,他知晓那个秘密,他会因为那个秘密离开我们,他的身影被年岁一点点地挪开,挪到我再也无法够着的远方,洞口就露出来了,我知道,它等了我很久。
它小了很多,如果不是早就认识它,我根本无法从疯长的植物中捕捉到它。我眼前的科技之光垂下一片雨帘,我将光束集中,对准幽暗,伸出手拨开洞口那些古老的蕨枝,它们早就等在这里迎接我,垂着头顺从地倒向两边,让出一条我可以顺利通行的路。光探了进去,刺入一些曲曲弯弯的皱褶,我伸手触摸入口的顶部,那些凹陷和凸起没有我想象中的冰冷,湿漉漉的液体滴在我脸上。
越是深入,洞就变得越窄,我只能尽量把脖子缩进肩膀里,像虾一样弓起背;我又只能曲着双腿半走半爬着。再往里,我只能像条蚯蚓一样匍匐着前进,泥土的腥气也更加强烈,我开始有点恍惚,等我不确定自己是不是进入梦境时,我看见了一道门。对,就是一道普通形状、非常袖珍的门,面积很窄很窄,窄到刚好能容纳我的横切面。不可思议的是,它并没有上锁,不知名的材质散发着梦幻般的光泽,我看见自己在里面不再是一个个体的我,而是无数个我,朝着任意方向无限地延伸的我。我心里有一个声音不断地催促着:推开它!就是现在,不要犹豫!
二
烈火中的灰烬逐渐聚集成完整的母亲,火焰熄灭,母亲散落着头发躺在地上,打捞她的人扛着她倒退着将她放进湖里,她沉回湖底,她本能地挣扎着,她睁开眼睛倒退到岸边,她挂掉电话,退到老屋,重复着一个人吃饭、看书,重复着自言自语……
她的白发慢慢褪成黑发,远去的女儿退回老屋,女儿一点点地变小,从青年变成少年变成孩子,6岁那年,丈夫退回了家。女儿继续变小,小到牙牙学语,小到抱在怀里,小到钻回她的肚子。她扶着地铁站的电梯扶手,艰难地维持着身体平衡,左手护着着高高凸起的腹部。一道强烈的白光击中我,流光消失,一切恢复宁静,我像从高处铁落般眩晕,跌到了一片虚无之中,湿润又温暖。不知道持续了多久,我重新恢复了意识,我像新生般的婴孩般,用力地呼吸、痛苦地睁开眼。我依然还在小门前,不是面对着去开门,而是背对着小门,更像是刚从门里爬出来。我不确定自己是否已经通过了那扇门,还是从未推开过它。刚才那一切只是过了一瞬间,又像走完了母亲的一生。很累,很累。
未知的方向,有光照进来,只想朝着光的方向爬行,爬出逼仄,爬出混乱。
从小门往光照进来的方向爬,通道越来越宽,很快就可以曲腿而行,又很快就可以弓着身子直立而行。出口就在眼前,我已经能清晰地看见洞壁上的褶皱一条条延伸进我身后的黑暗,延伸到洞口,有湿润的液体从皱褶里渗透出来。
天已经亮了,没有雨下过的痕迹。我的高科技夜行镜不知在什么时候遗失,空气雨衣模式也不复存在,我穿着我最喜欢的衣服,是妈妈一直珍藏在衣柜里,和爸爸第一次相见时穿的裙子。外面的一切都既熟悉又陌生,我好像踏入了一个遥远的地方,又好像一直都在原地。
也许我六岁的记忆并不真实,林子并没有我记忆中的浓密,草丛也不如我想象中高深。阳光毫不费劲地将我摊开在树荫下,像摊开一只昆虫那样随意,但我依然感觉不到它的暖意,就连摇动树影的风也并没有在我发丝上稍作停留。
我没有犹豫,我应该朝着家的方向前行,我知道她已经等了很久很久,从我还是一颗精子,和其他精子竞争着冲刺那唯一的生门之时,她就开始在等着我了。我走出密林,踏上干燥、硬实的路面。学校的一角出现在眼前,那是实验室,它看起来新了不少,但它依然是我讨厌的地方,我讨厌里面各种乱七八糟的仪器和设备,讨厌爸爸无数个不回家的日夜都曾在那度过,我讨厌有人从里面走出来议论父亲。
此刻,我来不及躲闪,或许无需闪躲。“你知道吗?如果能收集到整个银河系那么大的反物质,就能构建一个可以让人安全通行的虫洞,时间和空间的束缚就不存在了。”“那就是可以做空间瞬移,或者时间旅行?如果真能时间旅行的话,你想去未来还是过去”
两个男学生交谈着,与我的距离越来越近,但他们始终没注视我。我与他们擦身而过,一阵强大的风煽动了他们的衣袂、头发,我甚至看见他们脸部的细微抖动。他们依然没有看我,只是拢了拢衣领,抱怨着天气变冷了,然后快步走进实验大楼。我朝前走,朝家的方向走,学校被我抛在身后,海的波光在路的尽头,荡漾进我的眼里,有点酸涩。我转个弯继续朝前走,朝那个已经没有妈妈的家,不停地走。“咩——”一只绒羊从草丛中蹦了出来,站在路中间。它的眼里竟然也有湿润的波光,我在里面看见了母亲,母亲皱着眉头说:“妈妈好怨恨自己这一生啊,但是妈妈又那么爱你。这就是命运。”
“我们又见了,我决定要回家了。”我对它说。它又看了我一眼,依然一动不动地挡在我面前,若有所思地低下头。“原来在这里啊,快跟我回去吧,还没到要宰你的时候呢,很紧头羊了!”一个头发又长又稀疏的老头儿抓着绒羊的角,绒羊极不情愿地被他拽着,它卷曲的羊毛比老头的头发飘逸太多,它还是不忍心地看了我最后一眼,仿佛在告诉我:“你和我一样,摆脱不了命运,你永远摆脱不了的!”
那双眼睛不再波光粼粼,是记忆中的洞口的颜色。
三
阳光下,微微脱落绿漆的木门虚掩着,仿佛屋里的主人正忙碌着一桌好菜招呼远方归来的游子。妈妈也曾在里面像等待爸爸那样待着我吧?我记不起来了,我从未关心过她对我到底有没有过期盼。或许我只是害怕她温柔过后骤生的怨恨,还有一丝我无法读懂的厌恶。
“晚婚晚育”的标语在青砖裸墙上张牙舞爪。墙上什么时候有过这样的字迹?我不解地看着那些应该属于上世纪90年代的标语。也许它们一直都在吧?就像妈妈其实也一直都在一样。她被水一泡,就随着篱笆上的蔷薇一起开放;她被火一化,就能跟着秋天的风去飞翔;她此刻依然在这个屋子里,在属于她的家里,只要我轻轻推开门,她就会讨好地向我走来,不一会儿又开始她的叨唠与埋怨,周而复始,陷入死循环。
“呵!”我长吸一口气转过身,就像过去无数次那样,准备头也不回地逃离。“吱——呀——”门被推开,我震住了,准备抬起的左脚半踮着,就像被点了穴位那样站在原地,等待着那个粗糙的声音响起,等待着她嘴角黑痣的跳动,等待着她的皱纹飞起来,像撒开的网一样将我捕进屋子。
但是我身后只有月季花瓣飘落的声音。我被这诡异的安静牵引着转过身子,目光刚好抓住了一个正闪进屋子的窈窕身影,是幻觉吗?门依然虚掩着,我的心猛然跳动!她会是谁?我推开门,风吹起塑料珠帘哗哗作响,吹落桌上的信纸,吹起她柔顺的褐色齐肩长发。她拢了拢头发,将这浓密的秀发拢去一个方向垂在肩膀上,好让嘴里叼着的香烟能顺利地燃烧。她吐出一口烟雾,提起碎花长裙,微微欠身捡起地上的信件。看了看敞开的大门,走到被风吹歪的日历旁边,长叹一口气又用力地吸入一口烟,将日历扶正。日历上标志着1992年10月22。“呜哇……妈……啊……”一阵婴儿的哭声打断了她的思绪。她将烟头按灭在烟灰缸,走进厨房拿出刚冲好的奶瓶摇了摇,又浅浅吸了一口测试温度,然后走向卧室,边走边略显得不耐烦道:“你这小东西,真是永远喂不饱!”
跟随她来到卧室,一个粉嫩的一岁多点的女婴,坐在学步车里,乱拍着小手地朝她笑。我比任何人都熟悉她——麦小西!她就如照片中一摸一样,有着一双超大的眼睛,粉嘟嘟的小嘴,很难让我想象,这花瓣一样娇嫩嘴角,将来会长出让人生厌的黑痣。
我不可思议地揉揉眼睛,我真的通过了狭隘的通道,推开了那扇小门,来到了一个不属于我的时空!或许这只是一场梦,因为我曾看过她小时候和她妈妈的照片,所以才会梦见这一切!麦小西在看着我,她圆溜溜的大眼睛弯成了两个半月,她一边咿咿呀呀,一边对我站着的方向手舞足蹈着。
我拍了拍自己的脸,竟然有痛感,这种体验太奇妙了!我忍不住向这个叫麦小西的婴儿张开手,尝试着去拥抱她,就像她曾经拥抱我那样饱含深情。我扑了个空,她和她坐着的学步车穿过了我的身子,我一失重摔向褐发女人,她走向婴儿,也穿过我的身体,我晃了半天才终于站稳。
我终于明白,穿过那扇门,我成为了一个幽灵,一阵风,一道气流,一串不被感知的波。
一个礼拜后,我发现我其实可以飞起来,可以随处飘荡,我还可以在褐发女人睡着之际,占据她的意识,感受她所知所想、控制她的身体。那天她又写了很多很多信,我知道那些信写给谁给的,但我并没有去偷看,我越是知道她有多少个夜晚辗转难眠,就越能理解麦小西未来人生中的不幸。直到她在安眠药的作用下沉沉睡去。
我看向熟睡中的麦小西,她似乎有些不大对劲,鼻子发出“哼哼”的声音,小脸通红。即便无法触摸,我也猜到麦小西发烧了,高温炙烤着她稚幼的躯体,在她尚且无序的大脑里沸腾着,灼伤她的喉咙,她忘记了哭,忘记了呼救。此刻,只有我能救她!可是,无论我发出多大的声音,依然无法唤醒无梦的女人,我伸出去摇晃她身体的手,一遍遍穿过她,而麦小西的呼吸也从急促变得沉重。就算这个世界没有我,我也不能让她在我面前夭折,她还不到两岁,她不能死!一个强烈的意念响起,占据了所有的我,占据了整个屋子,当它强烈到我无法控制的时候,我一阵抽猛然下坠,再次睁开眼,已经有了感触,我摸了摸那一头褐色长发,用她手上的橡皮筋将头发扎了起来,抱起滚烫的麦小西,从鞋柜上拿起一串钥匙,找出车钥匙,一踩油门直奔向医院。
天亮时分,麦小西退烧了,她努努嘴甜甜地睡去,不知道这时候的她会不会做梦,在我的梦中做梦,梦见我。哈哈,她还只是个婴儿。我捏捏她的小脸,在她额头上吻了一下,这种错位的感觉很奇怪,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幸福感。我知道她妈妈很快要醒了,她更需要妈妈的照顾。我让她妈妈趴在病床上,调整一个舒服的睡姿,然后离开了这具肉体,退到墙角。看她睁开眼睛,伸个懒腰,一脸震惊地看着病床上熟睡的麦小西。
她一定会给自己编一个合理的解释。她大概太疲倦了,强撑着身子将女儿送进医院,等女儿得到救治没有大碍之后就累倒在床头睡着了。她会不会自责呢?会不会反省?希望她会吧,如果她不会,我自然有办法让她做一位合格的母亲。
四
她在一个又一个长夜里慢慢明白:这场战争中没有赢家,也在一个一个吐出的烟圈里逐渐枯萎,她的头发不再浓密,容颜也失去了光泽。她长长短短地咳嗽,咳过了一个又一个日夜。只知道他和妻子离了婚,妻子带着儿子搬出这所岛不知所踪,而他去了美国任教,再也不会回来。她失去了所有,只有在他发表的论文里寻找和他唯一的链接点。她无论如何不会告诉女儿真相,其实是爸爸抛弃了她们,因为她无法向她解释,妈妈并没有从另外一个女人手里为她成功抢夺父爱。只要等她长大,就自然而然地明白了,她想着,吐出了今晚最后一个烟圈,迎来麦小西的第十个生日,她觉得有必要为女儿做个手工蛋糕。她站起身,又是一阵剧烈咳嗽,肿胀的肺抽痛着,几乎无法呼吸,她一阵眩晕倒在了地上。
我早有准备,虽然我知道时间到了,但我依然惊叹这一天来得如此之快。我无法想象十岁的麦小西一觉醒来后,看见倒地不起的妈妈,会是怎样的绝望。她还不能就这样抛弃麦小西,我潜入她的身体,拨通急救电话靠在椅脚上,我承担了她身上的剧痛,保持深长地呼吸,直到救护车的声音响起。
“加油!麦小西还小,你还不能死!”我看着她在手术室被抢救着,忙碌的医护人员一次次穿过我的身体,我无助地飘荡在急救室,直到医生竖起大拇指夸她坚强。她活过来了,也许一切开始改变,我改变了过去,也就改变了未来!或者说,我改变了过去,创造了一个截然不同的未来。谁知道呢?即便我能回到过去,我也无法同时存在于过去与未来,无法同时感知在无数个过去与无数个未来里的自己。我不会用枯燥的数学公式与验证一切,那是我外公和我未来爸爸该做的事情。我只担心,十岁的麦小西现在会不会失去母亲。
她还是得了肺癌,晚期。如果她能像我一样走进那个洞,推开那扇门爬出去,是不是也能去到我的2052?如果她的意识和肉体一起去到2052,我们那个时代的医疗就能治好她的病了!如果你提前得知,你生下小西后会因为郁郁寡欢而得绝症,你依会选择以一种决然的方式去爱他吗?依然会选择生下她吗?如果你发现自己得了绝症,有机会让你穿越到未来,治好你你,但你无法再回到过去陪伴小西,你愿意吗?”为了不让她怀疑自己已经疯了,我尽量模仿着她的笔记以自问的语气在她的笔记本上写上这一连串问句,我知道她醒来的时候一定会思考、回答。她看见“自己”的问题时,将眉头皱成了一个倒“八”字,她疑惑地环顾四周,将眼神停在我的位置,思考片刻之后写下了一段话。没有谁可以预知未来啊,如果提前预知了,那么每天担惊受怕的人生还有意义吗?也许我很自私,但我还是会去再爱他一遍,还是会生下小西。可能我无法陪伴她长大,但她有缘成为我生命的一部分,我就不会因为自己生命会在在不久的将来走向终点,就去剥夺她即将成为一个人的权利。我会陪着她,哪怕仅仅是多活一天。她放下笔,忍不住咳了起来,一口血怒放在白色的纸巾上,她赶紧去洗手间清理干净,调整好呼吸,重新坐在笔记本前。她眼睛湿润,悲伤在脸上流动,她的身影与我的母亲重叠。她流出的眼泪填满了湖,那些水清润了她被压缩了的命运,她像花一样在流动的液体中舒展开来,沉浮着。当她用来盛装灵性的容器被火化为灰烬的时候,那飘飘荡荡的魂魄成了天边的云,化作今夜的雨。我想起她曾来来回回摊开、折叠的科学报,她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一篇叫:《创造上帝粒子就能打开虫洞进行时空旅行》的论文,作者:麦冬生,我听说过这个名字,她在这些年的等待和枯萎中早就放弃呼唤的名字。在这个互联网刚开始普及的年代,我一个来自未来的人想要通过网络找到他的电子邮件,再以她的名义和口吻写一封邮件不是什么难事。我在信里写到——挚爱她一生的女人的生命已经独自走到终点,他们的女儿需要照顾。
三天后他回了我,不,回了她的信,一个月后,他风尘仆仆地回来这个小岛,第一次回到了她身边。她不可能等到麦冬生拥有足够的时间找到让她去2052的办法,她死在了他的怀里,像一片飘荡了很久、很久的落叶,终于归了根。她用尽最后的力气,将麦小西的小手拉起来交到麦冬生手里。她没有遗憾,尽管她这一生如此短暂,至少他回来的时候,她的牙齿没有掉落,头发也没有变白,他没有见过她在柴米油盐中的卑微,来不及将厌恶刻进她满脸的皱纹,或许她是幸运的。他们之间还有麦小西,她与他的血脉会在这个世界延续下去,他们的爱也会延续下去,永不熄灭。我在她扩散的瞳孔中看见了自己,或许她早就知道我的存在——一个观察者或守护者的存在。
十岁的麦小西哭了,她没有了妈妈,哭了很多天以后,她重新想起来要笑着面对生活,因为她第一次有了爸爸。这一切都改变了,我知道。十岁的麦小西上船的那天,她瘦弱的肩膀开始挺直,迎着肆掠的海风驶向我无法到达的远方,一双大手抓紧了她的命运,麦冬生的脸是雕刻过的冷峻,手心传递的父爱却是温暖的,他将整个鸿鹄岛都装进了细长的眼眸里,柔和了眼角的弧度。我知道,从这一刻起,麦小西不用再去孤儿院不会再被别的孩子欺负,更不会被嘲笑是婊子养的,也就不会长成嘴角有痣、随便一句话就能被骗走的缺爱傻姑娘了,将来,也就不会变成一个成天抱怨的妈妈。就算未来的世界没有我,又有什么关系?至少在这个时空,麦小西可以在一个有爱、美好的环境成长,长成她喜欢的那个样子,去追求真正属于她的美好人生。至于我,我没有进入麦冬生的意识与他交流,我担心任何风吹草动都会影响麦小西的未来,她现在的成长环境已经很好了,我该退出她的人生了!可是我能去哪呢?我尝试了很多次,我无法离开这个小岛,就算我乘上往来的渡船,也走不到对岸,我会飘向一片无尽的空虚之中,我害怕那种空荡荡、随时会消逝的感觉。还能回到我原来的时空吗?回到我那具沉重的肉体,回到我屎一样的生活里、忍受没完没了的加班、无穷无尽的信用卡账单?活在对母亲永远的愧疚中,或者延续着人类无聊的情感游戏?不,我太累了!我宁愿做一个幽灵,被囚禁在这个我并不确定的时空里。我可以去岛上任何地方,不需要担心被任何人看见,不需要食物不需要睡眠,我可以随心所欲、拥有无穷无尽的时间。也许我会感到孤单,但比起那个没有温度、没有希望也没有爱的时空,这里更适合我。只要我愿意,我可以随时潜入任何人的生活,体验他们的情感、操纵他们的意识,以百态活一小会儿。
而且,我感觉到麦小西迟早会回来,这是她的家,我要在这里等着她,我是唯一能够在这里等她的人,就像她曾经无数次等待着回家的我一样。时间对于一个幽灵、一阵风、一串波来说,似乎并没有多大的意义。一天、一年、十年,如果没有情感作为参照物的话,时间就没了意义。直到长大后的麦小西再一次推开这所房子的门,时间对于我才再次有了意义。
五
2012年10月22日,她真的回来了,在秋天的黄昏时分到达。她的头发比我想象中短了一点,她的背脊也比我想象中更挺拔了一点。她的嘴角还没长出那颗讨厌的黑痣,她微微上扬的嘴角挂着少女那种特有的矜持,矜持包裹着对未来的迫不及待。她在船即将靠岸的摇晃中颠了一下,一双青春炙热的手抓住了她。年轻的目光在秋色的海光中长出了翅膀。他们像两颗来自不同世界的粒子那般,再一次不顾一切地相撞。
是的,他们又相遇了,无论如何,麦小西和那个叫林中的男人注定要见面,接下来他们又会相爱,然后再次朝着相反的方向彼此远离。麦小西依然会成为我的妈妈吗?成为那个牺牲一生去感动自己,用抱怨喂养我长大的母亲吗?
她推开门,我如影随形,这一刻我才知道,就算她跟麦冬生去了美国,接受了更好的教育,却依然没有人教会她如何去爱。渴望爱的她,一旦离开了父亲的视线,就会像飞蛾扑火般地燃烧自己。更何况是在这四季生长浪漫的岛上,在如丝的秋风中,林中的目光像一团火焰,第一眼就已经穿透了她不堪一击的清冷与骄傲。
我长叹一口气,风吹起麦小西利落的短发,吹动着窗帘,窗外的蔷薇摇曳得更加娇艳。麦小西长成大姑娘了,我从未看见她这般充满青春气息的美好。也许我不该阻拦她,她有权利选择自己自己的命运,更有权利去爱。
我应该去更多一点地了解林中,虽然他来到岛上的第一天,我就注意到他,但对于学生时代的他,我一无所知。所以我没法准确预判他每一个行动轨迹,比如我第一次去他宿舍就没有找到他,他正沉浸在空荡的实验室,用数学的方式,演算着爱因斯坦-罗森桥史瓦西虫洞。
密密麻麻的粉笔字挤满了黑板,黑板面前站着一个高瘦的男人,皱巴巴的衬衣被风吹得鼓成船帆,黑色的长裤也已经旧得磨出了光泽,只要看他的背影就能生出一股怜悯之情。
“当t ' =0保持不变并沿x '移动时,我们发现在x ' =0点对应的球面半径是最小的(r=2M)。这是连接两个宇宙的史瓦西流形的“咽喉”。这个解不限于t ' =0。随着我们改变“喉道”的半径,直到它闭合,将两个宇宙彼此隔开。”他一边演算一边喃喃自语地转过身,他的五官并没有让记忆中父亲的脸变得清晰,只是他的眼睛是能跳脱生活困苦的那种明亮。我想起他曾经和我说过妈妈的眼睛就像黑洞,而这个世界上还有白洞,那黑洞与白洞的连接点是——门,洞里最窄处的小门就是虫洞!我不知道究竟是谁打开了虫洞,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只是意识穿越,但虫洞是真的已经存在!我或许可以指引他去找到真相!
他明显感觉到刺在背后的冷风,他或许还感觉的到有一双无处不在的眼睛正盯着他,他后背发麻,哆嗦一下,继续解题。假如他能找到肉体与意识同步穿越的办法,麦小西的妈妈就能旅行到2052,治好自己的病再回到还没长大的麦小西身边。那他就必须将虫洞开在更早、早在麦小西还没出生的年代,然后找到足够的反物质能支撑虫洞,至于这种反物质究竟能不能被制造出来,谁知道呢?假如更远久的未来人类能通过粒子对撞,制造出上帝粒子的话,一切皆有可能。至少现在我的意识回到了过去,并且修改了历史。
在那个没有我干预的时空,麦冬生没有回来,也没有接走麦小西,没有接受良好教育的麦小西在17岁那年遇见了刚进鸿鹄理工大学的林中,年轻的身体很快碰撞在一起,林中一开始牺牲了学业,但柴米油盐始终无法将来自两个不同世界的灵魂栓在一起,他们会在麦小西怀上我之后就开始不休的战争,忘记曾经相爱。眼前这位才华横溢的男学生,会变得疯疯癫癫,在我6岁那年,不辞而别。而麦小西的嘴角不知道从何时开始,会长出一颗黑痣,她的声音粗糙凌厉,可以发射无数冰冷尖锐的武器,而我是唯一的靶子。我承受了她所有的抱怨、希望,也承受了她所有的恨与爱。有我的那个时空,真是麦小西想要拥有的人生吗?她会不会在无数个夜深人静时后悔过?
我总感觉,如果我能进行时空旅行的话,一定是有人比我更早地进行了时空旅行,他也曾修改过历史,才造成那个有我的时空,造成了对于他来说,更为严重的无法逆转的结局。
实验室后面的那片林子,林子深处有一个山洞,可能藏着你能解开的秘密,你可以去探索。我面前那个男人一阵哈欠过后,短暂地失去了意识,我在黑板上以他的笔迹快速写下那排字后,就让他重新占据了自己的身体,他失神地看见黑板上突然冒出来一串不属于他自己的字体,有那么几十秒,他会怀疑自己魔怔了,猛然丢掉手里的粉笔,大口喘息着逃离实验室,像风一样奔向海边,将裸露的双脚陷入夕阳下的沙滩里。
这个时候,麦小西从相反的方向朝着他走来,经过他之后,麦小西退了回来。她认出了这是在船上托着她的那双手的主人。他算不上英俊,但他的眼睛里似乎装满了星子,她总觉得自己在很久之前就见过他。
“是你呀!”她笑意盈盈地看着他一头被海风吹得东倒西歪的头发,总感觉里面一定是藏了一个神秘的小宇宙。“是你……”他很惊讶自己能记得只见过一面的女孩。“对呀,谢谢你那天的出手相救,我是麦小西,是个写小说的。”她笑意盈盈地伸出手。“我叫林中,是鸿鹄大学物理系的大二学生。”他摸了一把乱糟糟的头发,涨红了脸,突然就不敢看她,但是对于她写小说这件事来,他非常感兴趣。他突然涌起一股倾诉的欲望,只是羞涩让他变得安静,他想以后会有很多时间去告诉她他眼中的世界。此刻,他只想沉浸在她飞舞的神色中。他愉悦地听她说了一路,然后借着暮色,偷偷看她弯弯的眼睛。
“其实这个世界也像一部逻辑严密、情节生动的小说,如果真是如此的话,那我们的作者一定是最优秀的小说家!你说是吗?”她抓起一把沙子扬进海里,背着星光偏着头看他。“是吧,双缝干涉实验就说明了,宇宙可能是由意识产生的。如果真是如此,那就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哈哈,你将来要成为一个唯心的科学家。”他没有再说话,只是觉得漫天的繁星突然都闪烁了起来,照亮了他所有的晦暗,他想不如就这么永远地走下去。直到她笑着说她到家了,她目送他消失在夜色中,嘴角的笑意依然没有消失,心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跳得更为欢快。
那晚她做了一个梦,梦见他们结婚生子,走完了一辈子。六
麦小西的整个假期都因为一个叫林中的男人,变得绚丽多彩起来,他们在一起做得最多的事情就是散步、聊天,纯洁美好得如天上的那轮明月。
终于在第33天,林中送她回来的那个晚上,他们在密林的边缘相拥了,没等到他们接吻,我就很识趣地躲开了,我可不想看见自己的父母是如何将我制造出来的任何环节。
但我没想到,正是我的回避对麦小西造成了巨大的伤害,一切朝着我完全陌生的方向发展了。那天麦小西失魂落魄地回来了,她的头发乱糟糟的,身上还有被荆棘划伤的痕迹,衣服上满是污渍。她脸上的泪痕没有干,她咬着牙关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眼里燃起熊熊烈火像是要将一切烧成灰烬!她突然崩溃地嘶吼一声,跌落在地上,抱头痛哭起来。我无法理解她满面春光地出门,却变了一个人回来。就算我能潜入她的意识,我也只能感觉到巨大的悲伤,她的意识筑起一道墙、我无法知道细节。直到她脱光衣服冲进浴室,血水从她大腿根部缓缓流落的时候,我才明白了她刚刚经历过什么。
她歇斯底里地揉搓着自己的皮肤,恨不得将一身皮扒下来,我却只能无能为力地看着她承受巨大大的心理痛苦,连一个拥抱都没法给她。
林中!我想不到他竟然如此人面兽心,原来他们从来没有想爱过,一切都是我的自以为是!怪我,都怪我!从此刻起,我一刻也不能离开麦小西,等她好起来我再去找林中算账!
星子从她眼里消失,一个月后她有了妊辰反应,她哭得更厉害,她把自己关起来,只是给麦冬生打了一个电话说她生病了,先帮她办一下休学手续费,等修养好了再回美国。她没事,不希望父亲放下工作特意过来。
一个半月后,林中竟然主动找上门,她纠结了很久才打开门。我正打算进入她的意识,控制她的身体将林中狠狠揍一顿,却见林中已经一把将她搂进怀中拼命地对她说着对不起。“小西,对不起,都怪我,我不该带你去密林里探险,更不该拉着你进山洞……都怪我!”麦小西没有说话,只是用力地挣脱他,眼神空空地看着他身后敞开的大门,竖着拾指比了一个禁言的手势。等门外的树木停止摇曳后她才咬着牙齿颤抖地说:“我怀孕了。”这次轮到林中沉默。我这才发现他的头发剪短了,头顶有一条很长的疤痕延伸到额头。“喷!”林中将拳头狠狠地砸在墙上,一下、两下,墙上红了一小片,一个看起来那么瘦弱的男人也会爆发出如此大的力量。我不忍看林中的眼睛,尽管我知道他看不见我。
“你应该打电话告诉你父亲。”“这样你就安心了吗?”“如果你愿意,我们也可以一起生活,我会对你好!”他说这句话的时候,风又吹了进来,吹起了他船帆一样宽松的衬衣,裸露的关节清晰可见。
看来我又得给麦冬生发电子邮件了。两天后,麦冬生还是来了,他来的时候,林中正在给小西喂粥,她只喝了一口就吐了出来,林中像拍小孩那样替她边拍后背边擦去嘴角的残迹。麦冬生悄悄地推开门,等林中意识到身后站着一个人的时候,已经吃了两记重拳,他捂着红肿的脸挡在麦小西面前,他忘了这是她的父亲,是对于她来说,更为强大的保护。
他逃离了,用爱着她的方式将自己装入一片深不可测的暗黑️️。
麦小西决定跟父亲回美国,因为有我的干预,这个时空属于她的父爱没有缺席。父爱对女儿面对命运的选择发挥了巨大的作用,摘掉还没成为人的那团肉,忘记痛苦的过去,开始全新的生活似乎是她最正确的选择。
我代替了麦小西去做手术,只要她不承受再一次的痛,她内心的伤口就会好得更快一点。我躺在了手术台,轻轻抚摸着麦小西的腹部,这里面的物质再过三个月就会长出心脏,在另一个时空她会被生出来,长大成人,她的名字叫:林一麦。不要怕,我对麦小西说。我分开腿踩在冰冷的椅脚上,任由寒气彻骨的利刃伸进了我的身体,将我整个搅碎,搅成没有知觉的肉沫。我咬紧牙关,指甲深深地陷入掌心,我不能意识模糊,更不能睡过去,麦小西不可以再经历更多的痛苦,她的未来不会有哪怕一丁点关于这次手术的记忆。
七
麦小西启程的那天,林中还是来了。麦冬生回避了,他站在老屋外,头发白了很多,初冬的风吹在他干巴巴的皱纹里,他耸着肩膀像个孩子那样无助地抽泣。
阳光洒在林中更加清瘦的脸上,麦小西从他深凹的眼睛中看见了太多他本不该承受的东西,但他越是伪装,她越是难过,她不想他背叛承担自己命运的苦难。并没有谁规定一个人能永远痴迷另一个人,就算他真的什么都不在乎,可当岁月蹉跎掉最初的深情后,他将会变成一个对这世界失去期望的中年男人,变得庸俗或是暴躁。
她伸出手,看着他头上那道触目惊心的疤痕,指尖微微颤抖却始终没有勇气碰触。他的头发很快就会长出来,然后忘记她。他猛然抬起头,他的眼里不再是那种纯粹的温柔,而是覆盖着一层愤怒的薄膜。
他眼里那层膜越来越凝重,眼球已泛上血丝。他一动不动地盯着麦小西的眼睛,她转过身子看向外窗外,看着那整墙摇曳生姿的蔷薇花,看它们垂下头,静止下来。既然下定了决心了,就不愿让他看见自己有多么的深情和不舍。
很多年以后,她大概一直都无法忘记,深秋的小岛、流动的波光、如丝的秋风,颠簸的瞬间,一双有力的手托住了她,托起了她另一个时空的人生,她只要相信这些就足够了!或许又过了很久很久以后,他们依然会遇见彼此,届时,她是文学界有实力的畅销作家,而他是科学界有杰出贡献的物理学家。他们会点头微笑、或是会擦身而过。
八
在林中开始探索时空旅行的时候,麦小西开启了她孤独的创造之旅,而我不可逆转地变得虚弱。我在这种虚弱中浑浑噩噩地又渡过了很多年,直到我几乎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我知道,未来改变了,过去也会跟着改变,我就快要消失了,我依然固执地等着,等待着一个由我改变的确切未来,等着我存在过的证据。2052年10月22的那天,我终于等来了一则新闻,也等到了我想要的答案。两个探险的学生,在位于鸿鹄岛上的鸿鹄大学,神秘实验大楼后的密林里,误入一个狭窄的山洞,在山洞最窄的位置发现了一具神秘女尸,从尸检报告来看,她死亡年龄为28岁,死亡时间竟然过去了60年之久,但尸体戴着的夜行眼镜,和纳米空气雨衣又属于现代的科技产物。她的尸体一直无人认领,通过DNA库查询,查无此人。这具女尸迅速引发了科学界史无前例的震撼。
我满意地扬起嘴角,闭上眼睛,流动的繁星渐渐散开,暗淡下去。究竟是谁安排了我的到来,是来自更远未来的人创造了虫洞吗?他也曾像我一样打开了时间之门回到了过去吗?他探索到命运中每一个齿轮的意义了吗?而我这短暂的一生已没办法去验证那无数个“或许”了。我相信我来到这个时空一定有着严密的因果关系,如此,我一直想逃离的那个时空中的“我”,也同样有了意义。还有无个相近或者甚远的时空中,会不会也有外公、外婆、爸爸、妈妈?他们活过、爱过、也挣扎过,那里会不会也有一个“我”呢?
如果你在属于你的时空遇见了我,请一定要珍惜我,如果所有时空都不再有我,那么请记住我。
我叫林一麦。
尾声
光剥开云层,穿透密林的厚重,将阴影投在男人瘦弱而佝偻的身上,光影在他不再年轻的脸上流动,恍若隔世。他刚从一个盖满植物的洞口爬出来,绝望地抓着自己一头乱糟糟的头发,喃喃自语:“不行,我得再试一次,小西,一麦,你们都是真实存在的,要等我!我一定会成!”
他跌跌撞撞地从逼仄的黑暗中逃出来,逃到裸露的草坪中,疲惫地皱紧眉头,焦虑地在高高的杂草中走来走去,似乎忘了什么很重要的东西。
风轻拂雏鸟的翅膀,飒飒地洒下一地落叶,乘着啼鸟落在海上,淹没在奔向远方的浪花里。他自言自语地走出树林,走进噪杂的人声,走进文明。
在他刚走过的路边,一辆汽车停了片刻,车窗打开,驾驶室的女人一头花白的齐耳短发,岁月丝毫没有压弯她挺直的背脊,也没有摧残她温和的曲线,她嘴角上扬,一颗小小的黑痣安静地如同一颗遥远的恒星。她的眼睛黝黑深邃装满了故事。她朝密林深处望了一眼,继续发动了车子。
没人知道她刚才看见了一个披头散发的疯子,她看不清他的容颜,但疯子在过去的漫长岁月里,经常把她拖进噩梦,拖进一个暗黑的山洞,用石头砸晕了一个温柔的少年,匍匐在他的身上,少年的血染红了她梦里的整个世界,她无法再看清少年的脸。
汽车穿过密林,绕过山路的崎岖,在山脚下遇见一群归家的绒羊,一只掉队的绒羊差点撞上车子,它就横在路中央,它身上有荆棘的痕迹,也有浮游生物的气息,它静静地站在那里,海风吹起它卷曲的毛,如流动的白云般飘逸,它看进车里看向麦小西,它的眼睛盛满了波光。“你又掉队了,再乱跑就将你宰了,跟着头羊才不会迷路啊!”牧羊人拽着它的角,将它拽入羊群。车子驶出小岛驶向大桥,车身开始脱离地面,进入飞行车的专用道后提速。只一瞬间,它便化身一支脱弓的利箭,没入夜色,射向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