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史教授轻笑:“她女儿现在过来玩吗?……”而报警电话响起时,桂花街上的男人才发现,自己早已陷进了比足浴店更深的泥潭。
1,
砂轮机的嗡鸣声不时裹挟着落叶在街面盘旋。我在桂花街上开一家皮革护理店,对面那家店面的霓虹灯招牌更迭如走马灯——先是一家童装店,接着是一家女装店,现在是一家足浴店。
足浴店的老板就是小冯。刚开始我们桂花街上的人都叫她冯老板,她却笑眯眯地拒绝道:“不要这么客气噻,就叫我小冯好啦。”
小冯看上去虽风韵犹存,脸上扑点白粉可以遮住不少坑坑洼洼的地方,但眼角上的鱼尾纹和脖子上松松垮垮的一圈肉却是怎么都遮不住的,所以叫她老冯才更准确。不过,我们街上有些女人都已经六七十岁了,还一个劲儿地让大家叫她“小某某”,否则就不高兴。
我的隔壁是一家棋牌室,每天一吃完中饭,里面就开始乒乒乓乓地挤着几桌人,有的打扑克,有的打麻将。我一干完活儿,就会跑进去瞧瞧热闹。偶尔三缺一时,我也会挤上牌桌赌一把。即便赌得不算太大,但半天下来,往往也有几百块钱的输赢。
而我的牌技实在太烂了,赌运也不好,几乎是逢赌必输。所以后来,他们三缺一再大呼小叫、热情洋溢地喊我时,我就坚决不上他们的当了。
他们中的一些人几乎天天泡在这儿,显然是以赌为生,每天都指望着能赢一点拿回家去养活一家老小。我也有自己的一家老小需要养活,所以犯不着为这些人作贡献。
小冯一看就是个好赌之人,因为她的足浴店还没开张两天,就屁颠屁颠地跑过来挤上牌桌赌上了。她坐在那儿时,耳垂上的金镶玉耳坠显得特别打眼,不时地晃荡着,就像两枚不安分的骰子。
在牌桌上,大家难免会发生一些口角,不是你埋怨我出错了牌,就是我嫌弃你不懂配合。总之双方互不相让,一句赶一句,非要争个面红耳赤不可。有时候,一些脾气暴躁的家伙甚至会揎拳捋袖地动起手来。
而每每此时,小冯的嘴里就会冒出一嘟噜的行话、黑话、粗话,令人一听之下,不得不刮目相看,不得不让着她。很显然,在我们这些平头老百姓的心目中,一个敢开足浴店、而且看上去生意还一帆风顺的女人,肯定不是那么好惹的。
有一天,小冯忽然拎着一件紫红色的皮大衣过来,让我清洗、护理一下。
我问:“小冯啊,你好像天天下午都跑过来打牌,你那个足浴店谁帮你看着呢?”
“店里有两个小姊妹帮我看着。我现在又不怎么上钟,除非是一些指明要我服务的老顾客。”
“噢,你是一个甩手掌柜嘛,怪不得这么轻松!”
“轻松个屁!现在生意都不好做啊!……”
“我们这种小店的生意才不好做呢,你们那种足浴店的生意是一种‘刚需’!……”
“帅哥哎,你不要胡说八道噻!……”
说话之间,只见小冯突然妖媚地朝我飞了个眼风,显得很是惺惺作态。我大吃一惊,即刻移开了目光。她们这些专业人士真是拳不离手、曲不离口啊。
过了两天,小冯过来取皮大衣时,问我要收多少钱。我说:“大家都是邻居,我收别人最起码三百块一件,收你只收一百块!”
她却笑嘻嘻地说:“要不,帅哥啊,你到我店里做个AM吧,一百块刚好就抵掉了!”
“冯老板啊,我跟你讲,这一件皮大衣从清洗到修补上色,再到护理打光,我花在上面的时间最起码要两三个小时,可要是到你店里做个AM,也许只要两三分钟就结束了。所以太不划算了。我不去!”
“你瞎说什么呢?我店里可都是正规AM!你来试一试就知道了。”
“嘿嘿,兔子不吃窝边草,我还是老实一点吧,万一传出去,被这儿的街坊邻居们知道了,就难为情了。或者,等我以后不在这儿开店了,再跑到你的店里,好好体验一下……”
“不就是去做个AM吗?你弄得这么神经兮兮的干什么?小气鬼!……”
她那双不再水灵的丹凤眼狠狠地剜了我一下后,迅速扔下一张百元大钞,拎着皮大衣回去了。
靠,走得那么快!我还没来得及验一下钞呢。
小冯每天都要到很晚才会过来开门迎客,通常都是等我们吃完中饭了,她才会悠悠笃笃地开着一辆电动自行车出现在对面。不过,这也是很正常的,因为她每天关门打烊的时间也很晚。
每天晚上,我们这些皮革护理店、服装店、奶茶店什么的全都打烊了,她的足浴店才刚刚迎来一天的营业高峰时段。我们每每关门上锁的时候,总是看到对面时不时地有男人在她店门口一阵驻足徘徊,鬼鬼祟祟地左顾右盼,而后像一块砖头掉进茅坑里似的,一头栽进店里。
有一天,我们这边几个小店主吃完中饭站在一块闲聊时,忽然看到对面从小冯的电动车上跳下来一位皮肤白皙、身材窈窕的长发姑娘,于是我们全都瞪着眼睛饱看了一番。然后,有人感慨道:“看来,小冯足浴店的生意真是不错,现在又开始补充新鲜血液了!……”
“只有不断地补充新鲜血液,才能留住那些喜新厌旧的老顾客。看来,小冯深谙此道,早已尝到甜头了!……”
“还是我们孙老板以前总结得好,小冯那种足浴店的生意就是一种‘刚需’。妈的,看来,我们几个人都应该改行!……”
“改什么改?!你今天晚上打烊之后,可以直接去市中心的那些酒吧里做‘鸭’,赚外快。要是运气好,碰上个老外,说不定还能赚到一大把的外汇呢!……”
“滚!……”
小冯看见我们几个正在对面一阵挤眉弄眼地评头论足,她开好店门让那个长发姑娘进去以后,便径直跑过来冲着我们嚷道:“喂!你们这几个小家伙一直唧唧歪歪的,说我什么坏话呢?!”
“冯老板啊,你店里来了这么一位大美女,估计这几天你的店门槛就要被踏坏了。我们几个一起去帮你数数钱吧!”有个家伙马上接口道。
“小王八蛋,不要瞎说噻,那是我女儿,今天刚好休息到我店里来串串门的。”
我说:“小冯啊,要是你女儿帮我做一次AM,我愿意出两百块!不,三百块也愿意!”
“去你的!你这个小色狼!……”
尽管小冯在我们面前一再强调说她的足浴店只做那种正规的AM,但我们却一直将信将疑。因为我们都知道她的足浴店生意很好,每天晚上不断有男人掩进掩出的。
而如此繁忙,是决不会没有一点猫腻的。试想一下,那些在深更半夜不回家陪自己老婆睡觉,偏要一头扎进足浴店的男人,难道都是想进去吃素的吗?
不过,小冯的店到底是正规的还是不正规的,又关我们什么事呢?所以,我们姑妄听之吧。
2,
有一天,一个看上去颇为文质彬彬的老男人走进我店里,说他的公文包坏了,让我赶快修理一下,他等着急用。我便让他坐下来等一等,然后停下手中的活儿,先帮他修包。
就在我埋头干活的时候,有人站在隔壁棋牌室的门口,忽然朝着对面一阵大喊大叫:“小冯,小冯,快一点,快一点!我们三缺一就等你了!……”
我店里的老男人便歪着头眯着眼,瞅了瞅那个从对面慌忙跑过来的小冯,忽然开口道:“这个烂赌鬼,跟她老公一样!”
“咦,您老认识小冯?”我不禁大为惊讶。
“怎么不认识?不瞒你讲,我和她不要太熟噢。”
他不紧不慢地掏出一盒软壳中华烟,从中敲出一支,先问我抽不抽,我说不抽,他便自己点上火,深深地抽了一口,吐出一个大大的烟圈,而后缓缓地打开了话匣子。
他说小冯原先刚从江北老家出来时,跟她老公一起在我们南州北环路上的一家浴室打工,两个人都是修脚的技师,一个帮男人服务,一个帮女人服务。本来倒是蛮好的,虽说修脚不太好听,但收入还是不错的。可后来,小冯老公却搭上了一个在他们浴室里专门做AM的女人。小冯气不过,便也搭上了一个有钱的老板。
我插了一句:“不会就是您老吧!”
“不瞒你讲,我当时也想搭的,可是搭不上。小冯那时候又年轻又漂亮,像我这种又没钱又没貌的男人,她还真看不上呢!……”
他说再后来,小冯一心想和她老公离婚,可一直离不了。因为那时候,她老公已经不在浴室里打工了,而是忽然迷上了赌博,整天跟着一帮老乡泡在赌场上,彻底成了一个烂赌鬼。当然,他原先的那个姘头也就不再和他来往了。他一赌输了就回来向小冯要。小冯不给,他就打小冯。总之,两口子经常要闹到他们的房东打电话喊来了警察才肯罢休。
小冯为了彻底摆脱那个烂赌鬼,也从那家浴室出来了。后来经人介绍,到城西一家歌厅当了几年坐台小姐。不过,小冯也不容易,一直是自己一个人辛辛苦苦地拉扯着一个女儿,她老公从来都指望不上。
我又插了一句:“咦,您老刚才不是说,小冯以前在浴室打工的时候,曾经搭过一个有钱的老板嘛,后来怎么样了?”
“那还能怎么样?小冯很快就被人家给甩了。老板嘛,手上有点钱,就会七花心八花心的,还会把自己吊死在一棵树上?还不是把人玩过了,赶快脱身走人!小伙子啊,我跟你讲,轧姘头这种事情谁会当真呢!……”
他还告诉我,小冯在歌厅做了几年就做不下去了,因为那些又年轻又漂亮的新人,像韭菜似的一茬接一茬争着往歌厅里涌,往客人的怀里扑。而越来越不年轻的小冯只能靠边站,喝西北风。或许就是从那个时候起,郁闷的小冯在围绕她身边的那些不良朋友的影响和撺掇下,也开始迷上了赌博。
后来,眼看着坐台上钟的机会越来越少,小冯只好退而求其次,在歌厅边上开了一家足浴店。开张以后,生意倒是一直蛮不错的。虽说档次比歌厅、浴室降低了不少,但同样也是做男人的生意。
“咦,您老怎么会知道这么多呢?”
“小伙子啊,不瞒你讲,小冯最早在北环那家浴室打工时,我们就已经认识了,到现在算起来差不多已有二十多年了。后来,她在城西开足浴店时,把我们这些老顾客都喊到她那里去捧场。大家叙起旧来当然什么都知道啦。嘿嘿……”
老男人继续说道:“就是在那时候,我发现她跟她老公一样,也成了一个烂赌鬼。因为我发现她老是不在店里,便问她店里的人,原来是赌博去了。小伙子啊,我跟你讲,赌瘾和毒瘾一样,只要沾上身就再也戒不掉了。我曾经好心好意地劝过她,可她就是不听……”
“那她现在在对面开足浴店,有没有喊你们来?”
“怎么不喊?!不过,我来过一次,就不来了。嘿嘿,她都已经人老珠黄了,还有什么来头。当然了,就是上一次来,我才知道这儿有一家专业的皮革护理店,所以今天就特地跑过来,请你修一下包。”
他吐了一个烟圈,又十分感慨地说:“以前的那些技师给我们客人修脚时都要跪着铺毛巾,现在的那些小丫头,哪懂得什么叫规矩……”
我忽然想到了什么,便问了一句:“听您老这么一说,小冯的足浴店在城西那儿好像生意不错啊,可她开得好好的,为什么要搬到我们这儿来呢?”
“小伙子啊,这个说来就话长了。还是以后有机会再说吧。我马上还要赶到学校给人家上课呢。”
我发现他朝烟灰缸里弹烟灰时,小拇指总是翘得高高的,就像在课堂上板书一样。
我只好不吱声了,手上加快了速度。心里却暗忖,这个老家伙看上去文质彬彬,貌似一位高级知识分子,但说话做派却显得十分轻浮儇薄。不知道这种道貌岸然的人去给人家上课,会不会误人子弟?!
等把修好的公文包递给他时,我又追问了一句:“您老贵姓啊?”
他怔了一怔,倒也不失爽朗地答道:“免贵,姓史。小伙子啊,包修得不错,谢谢你。待会儿你若是看到小冯,就说那个史教授向她问好。我就不过去和她打招呼了。对了,她女儿现在过来玩吗?……”
我一愣,随即不由自主地撒了个谎:“从来没见过。”
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真是没有想到,小冯的过去竟然那么拉风。不过,还是那句话,一个敢开足浴店、而且生意红火的女人,肯定都有两把过人的刷子。
3,
有一天,小冯正在棋牌室里打牌时,忽然接到她店里小姊妹打来的电话,便立刻把牌一掼,冲出店门,像一杆标枪似的,“嗖”的一下,眨眼间就飞到了对面。
很显然,她店里肯定是出什么事。
我们都跟着跑出来,一字排开地站在街道的这一侧,好奇、兴奋地观望着对面。
只听那儿一片呵斥、叫骂之声。
我们这边有个家伙偏要显能:“难道是她的哪个小姊妹,被人家客人当场搞出了一个小Baby?……”
没过一会儿,只见柳眉倒竖、凤眼圆瞪的小冯,怒气冲冲地把一个光头男人猛地推搡出店门口,且大声骂道:“你他娘不要吹牛!你来,你来,你有本事就去带人来!看老娘不把你们的卵蛋一个个都捏得稀巴烂!老娘走过的桥比你走过的路还多,吃过的盐比你吃过的饭还多,什么死猫烂狗的王八蛋我没见识过!……”
看到小冯如此悍勇,如此巾帼不让须眉,我们都跟着兴高采烈地欢呼起来;“呃呃呃”的助威声,像是擂鼓似的响成一片。
在我们幸灾乐祸地注视之下,那个光头男人大概是不曾想到,今天竟会碰到一个如此不好对付的悍妇,打又不好打,骂又骂不过,只好虚张声势地丢下几句狠话后,满脸通红地狼狈而逃。
等店里的事情一解决,小冯又立刻跑过来重新坐到了牌桌上。
自然有人好奇地问她,刚才店里出了什么事情。
小冯余怒未消,骂骂咧咧地答道:“妈的!一个小姊妹刚才帮那个光头做AM,可做完之后,他却嫌按得不爽,不想付钱。小姊妹便一把拽住他。两个人在店里叮叮咣咣地吵起来。另一个小姊妹赶紧打我电话。我一跑过去,马上叫她们两个给我死死地按住那个王八蛋,然后我便搜他的身,直到搜出一百块钱来,这才放过他。”
停顿了一下,她继续骂道:“妈的!到我店里还想吃‘霸王餐’!他还敢威胁我,说要带人过来砸掉我的店呢。妈的!老娘才不会被他那套吓住。他要是真的在江湖上混得好、叫得响,就不会来我们这种不上档次的足浴店做AM了;即便来,也不会在乎那区区一百块钱的!……”
“冯老板啊,还是你厉害!看来,我们桂花街上又多出了一霸,这一次还是个女的!……”
“另一霸是谁?”
“就是那个开皮革护理店的小李。不过,他现在已经回老家了,不在我们桂花街上混了……”
有天下午,小冯双手握着一只保温杯优哉游哉地踱到我们这边时,看到我正坐在店门口眯缝着眼睛晒太阳,大概觉得这很惬意,便一步跨进我店里,也拖出一张椅子搁在我旁边,然后“吱呀”一声,坐了上去。
“咦,真是稀客啊!今天天气这么好,你怎么不去上牌桌,多赢一把呢?”
“今天老姐不高兴,有点感冒,浑身没什么力气,在牌桌上坐不住。”
“没事的,吃点感冒药,再多喝点白开水,过两天就好了。”
“小孙啊,我看你这人不像是个修鞋的。”
“那像什么?”
“说不上来,有点像读书人。”
“也许吧。”
“小孙啊,我觉得你应该去换一个行当,做这个有什么意思呢,一年到头能赚到几个钱呢?!”
我不想谈这个,便赶紧换了个话题:“小冯啊,你那个足浴店原先是不是开在城西那儿的?”
“咦,你是怎么知道的?!”
“嘿嘿,不告诉你!你刚才不是说我像个读书人吗,所以我会掐指一算。”
“小王八蛋,别跟老姐卖关子了,到底是谁告诉你的?”
“你认识一个姓史的教授吗?就是一个高高瘦瘦、上了点年纪的男人,但看上去斯斯文文,也不是显得太老。”
“噢,怪不得,原来是老史那个老色鬼啊。他都告诉你什么了,说来听听!”
“反正你过去的一切,从你在城北那家浴室修脚开始,再到城西的一家歌厅坐台……他什么都告诉我了。”
对了,他还惦记着你女儿呢。但我没说。
“妈的!老史那个老王八蛋、老乌鸦嘴,看我下次再见到他,不扒下他的皮、不打烂他的嘴!小孙啊,我可警告你,你不许在这条街上瞎讲八讲的,你必须给老姐留点脸面!”
“不好意思,到目前为止,我只给一个人讲过!”
“谁?”
“小冯!”
“你这个小王八蛋!……”
打那以后,小冯每天下午在坐上牌桌之前,总要拐到我这儿来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上几句。
有一次,我说:“小冯啊,我真的很喜欢你女儿。每次只要一看到她出现在对面,我就止不住一阵冲动,想立马跑过去请她给我做一下AM。小冯啊,大家这么熟,你就动员你女儿给我做一下噻!”
“你这个小色狼,不要整天胡咧咧,没个正经相。我都和你们说过多少次了,我女儿有一个正儿八经的工作,她不干这一行。再说了,她现在都有男朋友了,男朋友整天管着她,他们两个人打算明年下半年国庆节结婚。”说到高兴的事情,她眼角上的鱼尾纹顿时活泛起来。
“唉,那就太让人伤心了!”
“伤心个屁!你也有自己的小家庭,要好好地珍惜。千万不要学老姐,一步错,步步错!……”
“看来,你这个丈母娘,明年就要拿一大笔嫁妆出来了。”
“多少总要拿一点出来的。”
“你只要少打几次牌,少上几次牌桌,嫁妆还是大大的有!”
“唉,道理我都懂,可赌瘾真的是很难戒掉的。不瞒你讲,每天一吃过中饭,我心里就痒痒的,恨不得立马坐到牌桌上!……”
4,
有一天刚吃完中饭,我们几个小店主又站在一块闲聊时,忽然看到对面有几个男人径直闯进小冯的店里,没过一分钟,里面就爆发出一阵乒乒乓乓的打砸声和吵闹声。
大概是上次那个在众人面前丢尽了脸面的光头男人,今天真的带人过来砸店了。
我们几个面面相觑一阵后,便一起赶到了对面。毕竟大家都是街坊,互相帮一帮也是应该的,要不然等自己遇到什么麻烦事儿,别人也会作壁上观的。我们开个小店,隔三差五不是因为这个就是因为那个,而和别人发生争执,乃至动起手来;有时和顾客,有时和城管,有时和故意寻衅滋事、想敲点竹杠的地痞流氓。
可根本用不着我们搭把手,小冯自己一个人就搞定了。
通过那扇透明的玻璃橱窗,我们看见小冯死死地揪住其中一个男人的衣领吼道:“妈的,你这个王八蛋还好意思来找我要钱,砸我的东西?!你自己说说看,女儿长这么大,你有没有尽过一丝一毫父亲的责任?!……”
看来,这几个男人并不是那个光头带过来的,而是小冯老公带过来的。
俗话说清官难断家务事,我们好像并不适宜,也并无必要立即冲进去助拳,只好一起屏声敛息地站在店门外,静观其变。
小冯一顿咬牙切齿地数落过后,一只手揪着她老公的衣领不放,又猛一用力,直把他往外面拖。
众目睽睽之下,她老公尴尬无比,只有张口结舌的份儿,哪里敢回一句嘴。而且他的两只手都掰不开小冯的一只手,只好跌跌撞撞地跟着她一起往外面走。
这家伙骨瘦如柴,弯腰驼背,脸色蜡黄,神情猥琐,看上去人不人鬼不鬼的。
唉,一个男人活成这样,活该被自己老婆骂。
到了外面,小冯猛地丢开手,一把搡开她老公,转而对另外几个男人说:“他欠下的高利贷,你们找他自己要,你们剁他的手、砍他的脚、剜他的眼,和我没有半毛钱的关系!我早就和这个王八蛋离婚了!不光你们跟他要钱,我还要跟他要呢,这么多年他欠下我……”
在这个悍勇异常、且理直气壮的小冯面前,那几个追债的男人一时无计可施,同时又看到我们一帮人正虎视眈眈地观望着,大概也怕事情闹大了难以收场。于是,有个像是领头的家伙冷冷地扫视我们一眼,又骂了几句小冯老公后,便一起拔脚离开了。
等他们一伙人走远之后,小冯这才苦着脸对我们说:“唉,老姐今天说出来不怕你们笑话,这就是我那个不要×脸的前夫。没离婚之前,我前前后后帮他还过不少赌债,足足有好几十万。可我除了要养活自己,还要养活我女儿,后来我实在是撑不下去了,只好和他离婚!……”
那一刻,我们都在心里感喟,这个女人真是不容易。当然,我们自己也都不容易。总之,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
第二天下午,小冯又跑到我店里来闲聊。
“小孙啊,我看你人不错,老姐今天就向你倒倒苦水。我在城北那家浴室上班时,我婆婆本来帮我们带小孩的,后来看到她儿子和我关系不好,天天吵架,就气得不愿意再帮我们带小孩,回老家去了。没办法,我只好花钱去请了一个保姆,每天晚上陪我女儿睡觉,等我第二天早上下班回来后再交给我。直到我女儿上了小学四年级,生活各方面都能自理了,我这才辞退了保姆。小孙啊,我一个人上班要养活三个人,有时候还被那个王八蛋敲一大笔竹杠,你说老姐苦不苦?”
“苦!”
我心里想的却是,你毕竟能养活自己和女儿,可我现在不要说养活一家老小了,就连自己都快要养不活了。我的皮革护理生意一直半死不活的。看来,我真的要去换个行当了。
小冯继续倒苦水:“我那时候一直想摆脱那个王八蛋,想和他离婚,可他念着我有两个钱,一直拖着我,不愿意和我离。后来我女儿上了幼儿园,我就想暂时不离就不离吧。因为我生怕别的小朋友会笑话我女儿没有爸爸。妈的,我自己受点委屈就算了,但我不想我女儿受委屈。直到后来我女儿上了职高,我才和那个王八蛋办了离婚手续。可他还是阴魂不散,我们不管搬到哪里,他过一阵子终归会找到哪里……”
过了几天,当小冯再一次坐在我的店门口时,却好半天都不吭声。
我不由得转过头来看了她一眼,只见那张深深埋在紫红色皮大衣毛领里的脸显得苍白无比,且眼圈乌黑,神情萎靡,一副像是得了大病的模样。我大吃一惊,忙问她怎么了。
她仍是不吭声,后来在我的一再追问之下,总算开了口。
“唉!都是我的命不好啊!……”
原来,那一次小冯前夫带人过来要钱遭到拒绝以后,心有不甘,竟然直接跑到小冯女儿上班的地方去要钱,还扬言说若是不给他钱,他就把以前的丑事全抖落出来。小冯女儿工作时间不长,身上也没有多少钱,全给了他,他还不满足。
后来,他竟然又跑到小冯女儿的男朋友那里,恬不知耻地和人家说自己是老丈人,先来收一下彩礼。人家当然不愿意了。一番争执之下,小冯前夫居然当着众人的面,真的把以前的事情尽数抖落出来了。于是,人家也就不想和小冯女儿再继续相处下去了。
“本来,我在城西那个洗头房一条街上有不少老顾客,但我生怕女儿的男朋友知道后会觉得丢脸,所以才把店搬到这儿来开一家正规的。我现在不恨天,不恨地,只恨自己的命不好,摊上了这么一个连自己女儿都不肯放过的王八蛋!这两天,我女儿坐在家里一直不声不响的,饭不吃,觉不睡,班也不去上了,和我一句话都不说。唉,我只有这么一个女儿,我真怕她会想不开啊!……”
说到这儿,小冯已是泣不成声,一双手紧紧地捂着自己的脸。
但那些悲伤的余沥还是源源不断地从她的指缝间倾泻而出。
事实上,对于那些命不好的人来说,紧跟着厄运而来的,决不是一次触底的反弹,而是另一次更大的厄运。打击总是接踵而至。对于这个,我深有体会。
“这也不能全怪你啊。你以前讨生活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嘛。”我安慰道。
不过,任谁站在小冯女儿男朋友的位置上,都有点难以接受如此事实,即自己未来的丈母娘从前是个卖身的。
5,
过了半晌,小冯忽然擦干眼泪,重新抬起头来,正色道:“唉,你不知道。唉,这都是报应啊。小孙,我问你,你以前有没有做过什么缺德事?”
“这个?我——我也不知道,年轻时伤——伤过几个女孩的心应该不算吧?!”
我本想开个玩笑,调节一下气氛,但话一出口,便觉得非常多余。
“老姐今天就不要这张×脸了,什么都和你说道说道。我这辈子做过两件缺德事,现在只要一想起来,心里就会七上八下跳得慌。第一件,就是我在城西那儿开足浴店时,曾经花一大笔钱招来一个小丫头,可她没干几天,就偷偷地跑了。我立即带人到火车站那儿去围追堵截,逮到她以后带回店里,狠狠地打了一顿,直打得她遍体鳞伤、奄奄一息。可她那会儿好像连十五岁还不到呢。唉,我现在只要一想起来,一颗心就像被刀子猛扎了一下似的!……”
“那时候,你大概是想杀鸡给猴看吧?!”我不禁插了一句。心里却想,怪不得人家说天下乌鸦一般黑。哦,不,应该是天下L鸨一般黑。
“不错。我当时如果不厉害一点,也管不住店里那一帮小丫头。”
“那第二件呢?”
“第二件,就是我——我女儿的事情。唉,都是我自己作的孽啊!……”
小冯满脸愧疚、吞吞吐吐地说,她在城西开足浴店那会儿,有一天,那个史教授忽然带来了一个风度翩翩、十分儒雅的男人。可那个男人看过店里的几个小丫头后,都不满意。后来,恰逢她女儿一脚跨进店里。她女儿当时刚上职高,学习不紧张,动不动就跑来串串门。不成想,她女儿就被那个男人一眼看中了。她女儿当然不愿意下水,但禁不住小冯左一句哄、右一句劝,最后她女儿也就不得不就范了。
一席话听得我毛骨悚然。
靠,天下不仅有那样的王八蛋父亲,居然还有这样的王八蛋母亲!小冯女儿真是够倒霉的!
唉,说起来真是惭愧,我还老是想着让这个倒霉的丫头给我做AM呢。
我的眼前不禁飘过小冯女儿的倩影,长发披肩如墨云飘悠,白裙摇曳似荷花盛开。
“老史带来的那个男人舍得花钱,出价很高,我也就一时鬼迷心窍。唉,我那时候也迷上了赌博,欠下了不少高利贷,我也是没有办法啊……”
“你就不能不赌吗?”
“唉,戒不掉的。不过,我现在都是小来来,赌得不大。”
我不由得愤慨地想,妈的,你现在每天小来来,往往也有几百来块钱的输赢,以前大来来那该是有多少输赢啊?!哦,很大!非常大!都已经搭上自己的女儿了!
“可事情还没完呢,那个男人把我女儿带到了后面,可没过多长时间,一群警察突然冲进来,抓了个现行。后来,我女儿被关了半年,我被关了两年。我女儿出来以后,去学了个会计,后来就找了个正儿八经的工作。我出来以后,没别的事情可做,只能重操旧业,在城西那里又开了一家足浴店。开了不到一年,就搬到这儿来了!……”
我忽然想到了什么,便连忙问:“老史带来的那个男人,有没有被关进去呢?”
“这个我就不太清楚了。不过,我后来听人说,他好像是个什么到我们南州这儿来上课的专家。”
一个激灵,我忽然想起了几年前在我们南州闹得风言风语的一则花边新闻。
话说当时市里正要召开一次规格很高的关于某某方面的专家座谈会。可就在即将召开座谈会的前一天晚上,一位几乎可以称得上是该方面学术权威的专家却不见踪影了。
据负责接待工作的宾馆方面声称,该专家于前一天的中午就已经在宾馆的前台办理好入住手续了。可他上楼进入自己的房间没有超过十分钟,便又匆匆忙忙地出了房间下了楼,然后径自走出宾馆的大门,后来就一直没有回来。
如果没有这位学术权威领衔出席本次专家座谈会,那还座谈个屁!一时之间,组织方急成一锅粥。市里领导也大发雷霆,说千万不能闹出一则国际大笑话;还拍桌子严令各方就是掘地三尺,也要找出这位专家。于是各方兴师动众、人仰马翻地找了大半夜,最后终于在一个派出所里,找到了这位浑身正在发抖的学术权威。
当时坊间纷纷传说,该专家一放好行李,便迫不及待地溜出宾馆,上了一辆出租车,问哪里有好玩的。司机师傅即刻心领神会,马上把他带到了城西某处的洗头房一条街上。可该专家运气很不好,进去没多久就被警察叔叔给抓了个现行!……
我不能确定这则花边新闻中的专家就是老史带过来的那个男人,因为花边新闻中自始至终只字未提有老史这个“向导”。但也有这种可能,即那个专家很讲义气,他在警察面前没有供出老史。又或者,这则花边新闻的背后另有什么不可告人的隐情。
“小冯啊,那个老史有没有被抓起来呢?他当时好像还在你的店里。”
“那个老狐狸把那个男人一送到我店里,和我打声招呼后,就立刻跑掉了。当然,我也是很讲义气的,被警察抓进去以后并没有出卖他。不瞒你讲,那个老狐狸是我的老顾客了。当时,只要店里来了个新的小丫头,我就会马上通知他!……”
“可你想到没有,世事难料,人心难测,你们当时很有可能就是被这个老史出卖的,谁知道他和那个男人有没有什么过节呢?或许他们是大学同学,但后来人家混得比他好,所以他出于嫉妒而故意设套!……”
“不会吧,不会吧,他不会有那么坏吧?!不过,听你这么一说,我还真感觉哪里有点不大对劲。妈的,等我下次再见到那个老狐狸时,非得好好地问出个究竟不可!……”
我心想,你这个傻大姐,真是太天真了,人家怎么会告诉你实话呢?如果那件事的确如我所想的那样,那么即便打死他,他也不会承认的。
6,
生活汩汩向前。春节一过,天气就转暖了,很快就到了夏天。夏天是个令人躁动的季节。
有天早上,我过来开店门时,忽然发现那家小宋文具店的门口,团聚着一大群街坊,便赶忙跑过去瞧热闹。
有个桂花苑小区的保安正站在人群之中,眉飞色舞地说:“小宋这家伙一直不老实,每年放暑假的时候,前脚他老婆带着儿子回娘家,后脚他就叫一个女人过来睡觉。他不抽烟不喝酒,但就是好这一口。昨天夜里,他把斜对面那家足浴店的老板娘带回来睡觉,结果不知道被谁给举报了,今天一大早两个人都被抓走了!……”
我们桂花街上的人都猜测,肯定是小冯前夫打的报警电话。因为自从上一次带人过来向小冯要钱被拒之后,大家看到他后来又死皮赖脸地过来要过几次,但每次均被小冯推推搡搡地骂出去了。唉,他放着好好的高薪技工不做,偏要去做个没皮没脸、更没有收入的无赖。
没过几天,我们看见小冯女儿忽然跑过来,在对面足浴店的橱窗上贴了一张大红的告示,上书四个泼墨大字:“旺铺转让!”
小冯女儿那细白如玉的十根手指,让我蓦然想起了她妈妈打牌时的模样——一张张纸牌在十根手指间翻飞如蝶,却总也逃不过那张赌桌。
看来,小冯一时半会儿是出不来了。而等她出来时,我肯定已不在这条街上混日子了。
令人大跌眼镜的是,我们这条街上竟先后有好几个小店主被警察抓进去了。据说,小冯手机的微信中有他们的聊天和交易记录。以至于有人打趣道:“聊天有风险,撩妹须谨慎;嫖娼不扫码,现金更安全!”
那一阵子,我们桂花街上的男人一觌面而遇,就会笑嘻嘻地说:“你扫码了没有,你扫码了没有?……”
我不禁一阵后怕,幸亏当初守身如玉,并没有听从小冯的话,到她店里做个AM,抵掉那一百块钱的皮革护理费。看来,我以后再也不能轻易相信一个L鸨的话了。她们说正规,一定是不正规,一定是个骗人的陷阱。
当然,也幸亏小冯女儿后来迷途知返,改邪归正,并没有女承母业,继续干AM这一行。否则,像我这种意志特别薄弱的人,肯定吃不消一个如她那般皮肤白皙、身材窈窕的长发姑娘,在我眼前整天晃来荡去,晃来荡去。
只是不知道这一次,老史那个老狐狸会不会被警察给顺藤摸瓜摸到手?!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