闯进我屋子里的送餐员

我和室友的猜疑险些伤害一个男孩对外部世界的善意。

这是全民故事计划的第51个故事

五年前的夏天,因为工作变动,我和男友从东四环搬到了北五环,住进了一个合租的大三居。小区环境虽然不错,但是地段偏僻,周围除了在建的工地,就只剩下一排平房。平房里的几家小饭馆成了小区住户和农民工最常去的地方。

我和男友最爱去那家兰州拉面馆。这家的烤串,是整条街上出了名的,不知道用了什么秘方,那串儿一看就让人垂涎欲滴,百吃不厌,堪称一绝。我们俩常常点上两碗拉面、六个羊肉串、两个鸡翅,每次都吃得饱腹而归。

老板来自青海,40多岁的年纪,和善淳朴,我习惯叫他拉面叔叔。拉面叔叔有对双胞胎儿子,大的叫穆哈,小的叫萨哈,在附近的小学上四年级。下午放学后,在饭馆的餐桌上写完作业,他们就开始帮爸妈干活。

我和男友经常体验兄弟俩的“服务”:哥哥过来点餐,在单子上歪歪扭扭地写下我们要的饭菜;弟弟给我们上菜,小小的个子端一碗大拉面,热汤常烫了他的手。还有一次,兄弟俩站在烤架前,有模有样地给我们烤羊肉串:刷油、撒盐、放孜然……尽管端上桌子后发现串儿有些烤糊了。

我们总爱逗穆哈,起初摸他的头,他有些不好意思,露个鬼脸就跑开,然后躲在远处偷偷看我们。后来,俩孩子跟我们渐渐熟了,不再把我们当外人。每次去吃饭,兄弟俩就用男友手机看动画片,看到激动处不免兴奋地拍桌喊叫,常惹来妈妈严厉的批评。

有次在家收拾东西,我翻出几年前在英语村教孩子们时剩下的彩笔,挑了几盒新的,带给了穆哈和萨哈。兄弟俩高兴得又蹦又跳,拿着彩笔在我旁边的桌子上画了起来。

拉面叔叔跑过来谢我,不停地搓着手,样子有些不知所措。我的举手之劳,对他来说,却像是莫大的恩惠。那天下午,他跟我聊了许多。他说,玉树地震让家里的房子变成了危房,不得不出来开面馆,等钱攒得差不多了就回去盖房子。他指着角落里的一张照片说,那就是他的家乡,夏天凉快,没有蚊子,不像北京,夏天闷热,夜里没有空调太难熬。

我看着那张照片,像是一个山谷,漫山遍野的油菜花随风摇曳,与蓝天白云相映成趣。画面正中,一条弯曲的山路通往一片民居,想必拉面叔叔家就在其中。我告诉他我和男友早有去西部的想法,只是还没有机会实施。他热情地邀请我们去他的家乡卡力岗村,还说可以当我们的导游,带我们去看羊群和原野。

自那天后,我和拉面馆的感情似乎更深了一层。闲暇时,拉面叔叔的妻子也会和我们拉拉家常。40元一份的大盘鸡,怕我们吃不完,她会做一盘小的,只收20元。这是属于我和男友独有的菜谱,也是我们在其他餐厅享用不到的。

除了拉面叔叔一家四口,拉面馆还有一个男孩,看上去十八九岁,个子不高,很少说话。店里忙的时候,他总是系一块带兜的围裙,里面放好几本点菜单,麻利地穿梭在各个餐桌前。客人点完餐后他就直奔厨房,从不说一句多余的话,以至于很长时间我和男友都以为他是拉面叔叔雇来的帮手。

某个周末的正午,天气燥热。临近饭点,我和男友都不想出门,于是打电话给拉面叔叔,叫了两份外卖。不一会儿,隔着窗户,我看到男孩骑着一辆电动车在家门前停下。那辆车我很熟悉,我曾在公交车上看到拉面叔叔的妻子骑着它接两个孩子放学,穆哈站在前面,萨哈坐在后座上,怀里的两个大书包几乎要把他挤出座位。

我开门取餐。看到是我,男孩有些惊讶,笑着说:“姐,原来你们住这儿啊。”他朝屋子里看了一眼,没说多余的话,找完零钱便匆匆离开了。

后来他又送过几次外卖,试探性地问过房租后,有一次他提出想看看我们的房间。我们没有拒绝,邀他进屋。十几平的小屋在他眼里是另一副天地,他兴奋地问着各种问题,直到拉面叔叔打来电话,他才赶回去继续送餐。

图 | 男孩写下他老家的地址

一天下午,我和男友去拉面馆吃饭,三四点钟,店里一个客人也没有。男孩卸了围裙,趴在桌子上看手机,头顶的吊扇咯吱咯吱地慢摇着,这是他难得的闲暇时光。看到我们来了,他起身去前台拿了一个点菜单递到男友手里,然后有些犹豫地问了一句:“哥······姐······你们知不知道九江在哪儿?”

男友一愣,有些好奇:“九江在江西,离北京一千多公里吧,怎么了?”

男孩摁了几下手机,递到我们面前。那是一台老旧的诺基亚,不太清晰的彩色屏幕里,是一个女孩的QQ资料界面,上面显示的地址是江西九江。

“我一个网友。”男孩腼腆地笑笑:“她老说让我去找她,我都不知道九江在什么地方。”他干脆拉出一把椅子,坐在了我们对面。

我们打开手机地图,告诉他九江和北京的位置。我们还找到了他的家乡,一个距离北京近2000公里的西部村庄。那天,男孩像打开了话匣子,滔滔不绝地说了很多。

直到那天我们才知道,他并不是什么雇工,而是拉面叔叔的侄子。为了尽快攒到盖房的钱,一年前,他便跟着叔叔来到北京,和叔叔一家挤在一间屋子里生活。他说,前几天他偷偷去问了租房的价格,没想到隔断都要八九百,这是一直省吃俭用的他难以接受的“天价”。

那个下午,我们一直聊到穆哈和萨哈放学回来,才意犹未尽地告别。

转眼到了2012年夏天,因为有从口岸出境的打算,我和男友放弃青海,直接去了西藏。旅行结束后男友临时有事回了南方老家,我一个人返回北京。

背着大包小包推开家门时,一起合租的女孩应声而出。她向我抱怨说,在我们外出的这段时间里,送外卖的男孩来过好几次,问他有什么事也不回话,就是站在门口往里看。最近的两次,他甚至不顾女孩的询问,直接闯进客厅,径直去敲我的房门。

“一个送外卖的,也不知道傲什么。”女孩话里带着讽刺。

我急忙道歉,同时向她保证,以后不会再让男孩私自闯入。她重复描述了好几次男孩推门硬闯的动作,并劝诫我离这种人远一点。我像个被老师训话的学生,杵在那里,尴尬地沉默着。我心里暗暗责怪男孩的不懂事,甚至怀疑他起了歪心思。

这种微妙的心理让我开始回避拉面馆。那两天,我宁可走更多的路去其它地方吃饭,也不愿再去街角的平房。我甚至同合租的女孩一起,在门外贴了一张“陌生人禁止入内”的标语。

几天后,男友回到北京,听我讲完事情经过,他觉得一定是有什么误会,决定当面找男孩问明白。吃过午饭,我和男友一前一后往拉面馆走去。忽然,身后传来那句熟悉的“哥、姐”,紧接着,一辆电动车停在我们跟前。

“哥、姐,原来你们还在啊,我还以为你们搬家了呢。”

男孩脸上带着兴奋,在太阳的炙烤下,额头冒出细密的汗珠。

“我每次来你们小区送外卖,都会去你们家看一下,每次都没人。”

“我正想问你呢”,男友顿了一下,“听邻居说,你找了我们好几次,是不是有什么事?”

男孩腼腆地笑笑,左脚撑在地上,右手从裤兜里掏出一张折叠的纸条,递到男友手里:“本来准备一会儿塞到你家门缝里的······我······”

男孩欲言又止。

“算了,你们看了就知道了。我还得送饭,先走了。”

他一手托起装外卖的塑料袋,另一只手转动车把,熟练地拐了个弯,消失在我们的视野里。

男友打开纸条,熟悉的点菜单背面,整整齐齐地写着两行字:哥、姐,我马上要回青海了。走之前想请你们吃一顿饭,你们随时来,我会一直在店里。

他是来告别的。

那天下午,我和男友早早到了面馆。

看到我们来了,男孩很开心,他拿出点菜单,说让我们点好的,今天他请客。

我们推脱着说不用,趁现在没人,让他坐下一起吃一顿。

男孩摆摆手,说自己刚吃过。见男友只点了“老三样”,他执意拿过菜单,给我们加了一份大盘鸡。

或许是心里有愧,我一直没怎么搭话,只顾着摆弄桌上的一次性筷子。男孩告诉我们,他的奶奶至今还住在隔壁村的亲戚家,如今钱攒得差不多了,他要回去盖新房了。他还说,以后他的房间也要像我们一样,弄一面照片墙,贴满他和家人的照片。

男友问他还会不会再来,他沉默了一会儿,说不了。

饭菜端上桌,谁也没有动筷子的欲望。陆续有客人进来,饭馆里热闹起来。男孩被拉面叔叔叫出去烤串,男友也跟了出去。透过玻璃门,我看到男友塞给他两百块钱,然后在炭火里点了一根烟。

那顿饭我们吃了很久。离开前,男孩从围裙兜里掏出一本点菜单,翻开空白的一页,一笔一划地写下了他家的地址。他还在男友手机里存下了自己远在青海的父亲的电话,说通过这个号码一定能找到他。

他说,他的故乡夏天最美,什么时候想去了,给他打电话,他到西宁接我们。

几周后,拉面馆装修了一番,换了招牌,重新开业了。我和男友也结束了合租的日子,搬到了北三环。新租的房子有厨房,附近吃的花样也多,时间一长,我们慢慢淡忘了曾经熟悉的拉面的味道。

不久前,我在收拾书柜时翻出了几年前用的旧钱包。拉开拉链,一张皱巴的薄纸叠放其中。本以为是无用的单据,打开一看,是那张点菜单,上面是男孩老家的地址。

看着发黄的单子,与拉面馆有关的回忆一幕幕闪过,我仿佛又看到那个临别时眼眶湿润的男孩,在弥漫的烧烤浓烟中跟我们挥手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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