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见过三次常青,都是红梅开放的季节。
常青和我父亲是一辈人,比我父亲小一岁,结了两次婚,离了两次,后来又寻了几个对象,只是都没有着落,生了一个女孩,另一个早先夭折了,到现在四十多岁还是一个人。
倒不是因为常青长相不好,只是她脾气不大好性子又烈,但多半是运气不好,寻来的男人大多都走了。
我初次见她时,是个冬天,我还小,那天她和第一个男人结婚,那时候没有什么华丽的婚纱,常青穿着中国红的旗袍,头上别着两朵小小的玫瑰花,旁处还点缀了点点满天星,她的眉毛又浓又粗,不像个女人的眉毛,大而厚的嘴唇红扑扑的,那颜色像极了她家院里正开的红梅。男人拉着常青的手,一桌接一桌的敬酒,常青边敬酒边粗着嗓门和客人说话,男人不大乐意,脸色也不大好,常青没在意,继续敬酒,男人还得陪着笑脸,常青不像女人,更不像个闺阁女子。
常青能干活,她一个人能干两个人的量,男人把常青娶进门,对常青还算可以,常青像头黄牛日日夜夜在窑北的地里耕作,男人自己倒舒坦了不少,成天往外边跑。
男人去城里的次数越来越多,也常常偷偷拿常青的钱,有一次常青撞见男人正从他母亲房间卷了一笔钱出来,常青有点着急了。
“你一天拿着钱往外面跑是干啥?”常青眨巴着两个铜铃大的眼睛看着男人。
“也没干啥,就打了几次牌嘛,没啥”男人点了点烟头,半截烟灰落在地上。
“一天就我一个人在地里干活,你也不知道干点,妈又帮不上忙”常青瞅着男人,有点生气。
“我看你一个人挺能耐的,我个大男人出去几次怎么了,你个婆娘还想管着我”男人放大了声量,朝常青吼。
“管你怎么了,这个家还不是我在操持,你干什么了”常青甩了男人一脸水,收拾了包袱,把脸盆踢到一边,甩了门走了。
常青一个人在漆黑的夜里,快踮着小脚往娘家赶,寒风刮得她耳朵疼,还好娘家离得不远,常青想,男人不来找她,她就不回去了。
过了几天,男人耷拉个长脸,往常青家里一坐,满不在意的说了几句道歉的话,就把常青接回去了。
常青还是原来的的性子,男人也还是死性不改,三天两头的吵架,结婚不到一年,两人各过各的了。
和男人没了干系,常青住在娘家,常青的娘家有钱,自然养得起常青,刚好不巧,常青已经怀了好几个月的身孕了,娘家人商量着把孩子生下来给人,常青不乐意。
常青想要孩子,娘家人劝常青,以后还是要再嫁人的,有个孩子怎么行,常青没办法,也不倔了。
常青生了个女孩,给了邻村的人,这家人全是男孩,急着想要个女孩,条件也不错,常青没犹豫了,下了狠心把孩子给了。
常青后来见过一次自己的孩子,常青走在大路上,看着自己的孩子蹦蹦跳跳的,扎着个马尾辫,头发乌黑乌黑的,却拉着别的女人的手。常青心里很不是滋味,吧嗒吧嗒几滴大眼泪蹭蹭的往下掉,常青拽拽了头巾挡住脸,硬是忍着把头低下,路都看不清了,还急着往前走。
常青嫁第二个男人的时候,没有婚礼,两个人领了证,就住到一起了,常青的第二个男人是别人介绍的,男人比常青大五岁,一个眼睛不大好使,但看起来像个老实人,常青没挑剔,只想好好过日子。
男人有个不好的习惯,从地里回来总是爱在别人家顺几个瓜,摸几个豆,常青在地里干活,男人爬到别人家的核桃树上摇,折腾得整个树都在晃悠,哐当哐当核桃满天飞,生生的砸到男人的头上,幼小的树枝撑不起男人的身体,男人像狗吃屎一样一头栽在地上,吃了满嘴的土。
日子长了,村里人便都知道了,常青害怕别人的眼光,警告男人别再干这种不知耻的事情,男人没过几天老毛病又犯了,常青好几次气的跑回了娘家,日子仍旧这样将就着过活。
这事后来是有报复的,只是报复错了人,常青怀的第二个孩子没了。
那天常青蒸好馍,正在取灶台上的蒸笼,突然常青脖子使劲的抽了一下,便呼的倒在了地上,吓坏了男人,男人把常青三两下抱在了床上,只见常青脸上直冒冷汗,一直喊冷,男人给常青盖上了一层又一层的被子,还是不行。男人急忙找了东头的殷太婆,村里的人也都一个两个簇拥着紧跟着去了,窑里都被挤满了,常青的枕巾都湿了,常青闭着眼睛,头上全是汗。
“这怕是三太婆附到了孙媳妇的身上了”村支书张大了嘴说道。随即村民便开始小声的私语地讨论。
“前些天下了雨,是不是水冲进了三太婆的坟里,这才跑出来折腾”
“哎,前些年也有过这种事,死人是会附在活人身的”
殷太婆点了点头,叫男人带着几个人跑到沟里,一挖开三太婆的坟,里面果然全是水,男人把水赶紧排了出去,常青也不冷了,满屋的人盯着常青,没事了便都散开了。
只是等常青下床时,才发现床上淌着一滩血,常青还不知道自己怀了孩子,过了几天常青排出了孩子的死尸才突然明白。
后来开始有闲言碎语说道,怕是男人遭的孽报复到了常青身上,但是男人也没好过,一辈子也没有孩子,常青也没给男人好脸色,男人的毛病还没改,过了几年男人就咽气了,村里人说,都是男人自己把自己闷死的。
常青成了寡妇,娘家也还收留她,那年春节我回去看见常青了,厚厚的眼袋耷拉在两旁,眉毛还似原来那样浓密,但是眼睛似乎有些空洞,像洪水穿透了多次将之前的晶莹的光全部带走了。
窑里坐着几个男人和常青的父母,一个高壮的男人常常瞅两眼常青,像是看着到嘴边的肉,屋里闷的慌,我出了门,院子里原先那梅树还在,似火的红梅在这大雪纷飞的日子里还显示出桀骜不驯的样子。
后来我走了,我听说常青跟着那个男人进了城,男人有个孩子,常青在城里给男人的孩子做饭,那孩子还常常给常青脸色看,男人是个三心二意的家伙,经常管着常青自己在外面吃喝玩乐,常青脾气倔得很,不愿意在跟着男人过,但是城里又没有常青的容身之处,常青又回了娘家。
常青不往外面跑,也不出去工作,就干干地里的活,成天呆在娘家,成了村里人饭后的谈资,也成了村里的老姑娘。
村里人吃饭喜欢聚堆,边吃边嚷嚷,常青从小桥那一扭一扭的走来,村里人指着常青呵叱呵叱的大笑,常青不知道拐了步子就走了。
后来常青也谈了几个,但都没成,常青还是一个人。
最后一次见常青时,是在回老家的路上,常青骑着破破烂烂的自行车,往集市里赶,自行车哐当哐当的响,常青还抱着头巾,黑黄的脸上生出了许多皱斑,把着把手的双手冻出了许多裂子。
常青一路歪歪的骑着,路上的行人不多了,余辉渐渐洒下,两旁黑直高大的柿树遮挡了常青越变越小的身影。
路过常青的娘家,大门敞开着,院中央的红梅上覆盖了厚厚一层白雪,梅树照旧直冲着天长着。
后来再没回去过,也再没有见过常青和她家的梅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