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一方面能足够强健地承受,另一方面又能保持清醒的品质,正是一个拥有一颗完善的、不可战胜的灵魂的人的标志。
——《沉思录》卷一
不是阴霾弥散,也不是秋雨霏微,而是阳光灼人,碧空无云。
叔叔挑了个不该伤悲的日子,静静地走了。
曾读到庄子对人生最最精炼的描述,曰:方生方死。一直未能明白其真正含义,因漫漫人生路,数十载春秋,恩怨悲欢,兴衰聚散,怎么就方生方死?
2010年8月,当我从车站奔回叔叔家,一踏进家门,就看到停放客厅中央的冰棺,它像是从空中砸落下来,或从地板里拼顶出来一样,我脑子里砰的一声炸出那四个字:方生,方死。
叔叔的照片,像被那冰棺从叔叔生活的最温暖的地方搜寻拖拽出来一样,并那供桌,油灯、香柱、香炉、香灰,纸钱,一同绻裹在它周围,屋子里充满着纸钱和香柱燃烧的味道,坐在沙发上的婶婶已经憔悴得像缩了两圈一样,看到我的到来,婶婶再一次涌出的眼泪,也分明向我哭诉着四个字:方生,方死。
想来,了悟的代价,就是失去一个人生命中最珍贵的,拥有时却并未察觉的事物。
关于叔叔的生平,我其实知道得很有限,因为从小没在一个城市,长大后也没在一个城市,我印象里只是每年过春节时,我会去给叔叔拜年,如果在北京,就打个电话问候,除过这些,便没直接的了解。可是我庆幸对叔叔为人的了解和体会,恰是从自己对人生有了一番感悟之后才真正开始,所以我自认为以现有的分辨力和判断力,足以让那有限的了解变得深刻而实在!
叔叔处世的大事小事,无论是我亲身经历,或是听他人聊述,桩桩件件连在一起,可以丝毫不差地勾勒出叔叔在所有与他相识的人心目中的形象,用马可.奥勒留的话去形容便再贴切不过:
一方面能足够强健地承受,另一方面又能保持清醒的品质,正是一个拥有一颗完善的、不可战胜的灵魂的人的标志。
一、拉煤
叔叔给我讲过一段故事,是他七岁时的故事,这故事讲过两次。
第一次是十几年前,我刚刚找到工作,从北京回家过年。第二次就是几个月前,叔叔住在朝阳医院做化疗,我去看望他的一个下午。
故事距离今天已近半个世纪了:
奶奶是个识字懂理的女人,是村里有名的女秀才,嫁给爷爷后,生了两个孩子都夭折了。爸爸是奶奶生的第三个孩子,为了保住这个孩子,奶奶坚持让爸爸穿红衣服,一直穿到十岁。爸爸出生后六年,奶奶生下了二儿子,就是叔叔。然后是两个女儿,和一个小儿子。
奶奶很想供养所有的孩子读书,她也尽到她最大的力量去实现这个梦想。作为长子的父亲,便是头一个入得学堂的孩子了,父亲不仅学业争气,而且酷爱读书,家里也一直供着他念,爸爸读到初中,便离开村子,到了县城。但作为老二的叔叔只得无耐地承担了照顾弟弟妹妹的重任。似乎那个年代的孩子被兄长带大是极平常的事。
叔叔七岁时,便跟村里大人去拉过冬的煤了。如果一个家庭里没有足够的劳力,应是花一点钱顾村里年轻人去拉的,但是为省下那点钱,叔叔自告奋勇地去了。山里的冬天是极冷的,一大早叔叔赶着牛车跟大人们去拉煤,雪很厚,路也难走,别说七岁的孩童,就是个成年人一脚踩下去也要没着膝盖了。叔叔小小的身躯和小小的年纪根本无法在照顾自己走路的同时,还能照顾拉满煤的牛车。也许因为那拉车的牛得不到有经验的驾驶者的正确驾驶,竟在回来的路上翻倒了,牛和一车煤全都倒在路上,因为牛是公社的,小小年纪的叔叔还不及怎么处理情况,倒先是十分惊恐害怕起来,怕摔坏这牛,没法跟公家交待。大人们帮他收拾个大概,好容易赶回了家。当叔叔跟奶奶说罢他的“事迹”,才只觉得脚冷,奶奶忙为他脱鞋暖脚。但鞋袜跟脚已经冻在一起了,根本没法脱下,奶奶将两只小脚抱在怀里搓了暖,暖了搓,叔叔的腿和脚都严重冻伤,最后那鞋袜是带着血脱下来的。我想奶奶当时一定心痛得不得了。
第一次听叔叔讲这个故事,只记得他言语幽默,情态可亲,他是当一件好玩的事讲给我的,可我印象中就记得奶奶为他暖脚,叔叔根本没提他当时有没有哭,有没有痛,那冻伤的脚究竟多久才养好的;
时隔多年,当几个月前叔叔在医院病床上重新讲起这故事的时候,显然叔叔忘了他其实讲给我听过,我没有打断他,而是很愿意重新聆听这段显然让他刻骨铭心的往事。与第一次不同的是,叔叔讲给我时,他哭了,我也哭了。也许他是在借此发泄几十年来积压在心头的委屈,也许是得知自己身体生病后对奶奶的故去产生了与以往不同的追忆,也许是叔叔对自己命运至此的遗憾表达着无奈,也许他所有复杂的感受都已交织在一起。那是我第一次见叔叔流泪,而我落泪却是觉得他替父亲承担了过多的劳动,才得以让父亲安心读书,考取功名,才有了我受教育的环境和如今的生活。是也好,不是也好,总之我坚信我们一家的幸福里,一定有着叔叔当年无私付出打下的基础。
这样想着,我便觉得自己就是他的亲女儿,我要尽我所能,让叔叔心情开阔地度过被癌症宣判的剩余时光。然而在如此残忍的小细胞肺癌面前,再多的金钱,再发达的医疗科技,加上亲人感天动地的爱,都只能眼睁睁看叔叔的坚忍被折磨,被消损,直到生命沥沥耗尽。
作为侄女,有两件大事并一件小事,是我一生中绝不会忘记的,而且每每想起,定是思绪无边,对这些事,其实早有着笔的想法。但不想令我伤心遗憾的是,现在动笔,竟是把它们录在了这篇祭文中。
伤哉!我相信叔叔在天有灵,定读得到侄女从心窝里说给他的话。
二、炎
谁都知道,一个人做一件好事容易,做一辈子好事不易。
但如我在开头所说,叔叔配得上那拥有完善的、不可战胜的灵魂的人的称谓。正是因为所有的人都确定他不折不扣地做了一辈子好事,我们估且把所谓的好事狭隘地定义为替他人着想,把委屈留给自己,把便利留给别人;可委屈亦有大委屈,小委屈,便利亦有大便利,小便利,若是因为生性随和,平常就习惯以己渡人,那小便利自是多得数不过来。我也不必桩桩件件地赘述,但有一桩大便利,我必须认真说说。
事情的缘由是因二叔与二婶离婚而起。当时留下一个两岁的儿子,叫炎。炎三岁时,二叔娶了现在的二婶,炎便由爷爷奶奶抚养。新二婶绝不接受丈夫前妻的儿子,理由很直接:“说什么,我也不能做后妈。”凭奶奶怎么用她所习得和看到的女性美德典故对她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新二婶始终就一个字,不!而此时父亲和叔叔都已离开老家,分在两个城市,各自过活。
就在我读高三那年,奶奶去世了,那天下了那年冬天第一场大雪,父亲和叔叔姑姑都无比伤心。等他们兄妹五人仔细将奶奶的后事料理妥当,炎的抚养问题便随之而来了。
亲生父母各自成家,都是一副说死也不收养炎的架势。即使今天,我也仍难理解当时炎的父母究竟出于何种情形,竟可忍心割舍骨肉。既然不缺吃穿,我想也唯有“自私”二字勉强解释得过去,且不必多提这种“自私”在当时广大农村,特别是在未受过些基本教育的父母身上又是如何形成,那毕竟是另个社会问题。还是来看看父亲和叔叔是如何商议解决这难题吧。
依奶奶生前的打算,因父亲只我一个独女,当然希望炎可以过继给父亲,给我做个弟弟。但妈妈不能接受,她可以抚养,可以出资,但不接受过继,她知道母爱简单而高洁,刻意的爱对炎是不公平的。而奶奶临终时,也吐露了自己最后的忧虑,她走后,不能放下的便是她唯一的孙子炎。
所以那之后的十来年间,炎在我家,大姑家,小姑家,叔叔家辗转停留,与他的姐妹兄弟们半亲半生地相处,由于炎从小缺乏父爱母爱,这十年间几家大人孩子都因他遭受过有无数惊险刺激和烦劳操心,花销多少自不在话下。仅父亲因为炎的判逆乖张就不止一次被气到胃痛痉挛。还有到大姑家里时,离家出走,又托警察将他“拿回”,凡明白的,就知道这是个怎样难服管教的孩子。
但最后,是叔叔决定将炎永久收留,并决心将炎改造。
记得把炎接到叔叔家时,叔叔曾跟我促膝长谈过,他做这件事的初衷很简单,不为别的,就是为告慰奶奶在天之灵。他说他思虑了很久,想通了这件事,炎是无辜的,二叔是自己同胞的弟弟,性格懦弱;父亲是自己同胞的兄长,个性强硬,且从小就独立,以他二人的性格,抚养炎都不会长久,而两个姑姑已嫁去他人,与情与理都不可能抚养炎了。而他自己性格随和,交友也甚广,工作又妥当,两个女儿也是极通情达理的。这样想了,便开始为炎打算,学是没法上了,于是有了让他去当兵的念头,寄希望与军队的铁纪将炎的不服管教彻底扭转,然后复员回来,再为安排工作,办了婚事,也算终了了奶奶最后的牵挂。
自炎到叔叔家以后,一切都开始按部就班的实施了,其中婶娘的苦辣酸甜先不多说。且看炎到北京入伍后,整个人一天一个样,越来越懂事,三年复员后,也出息了许多,不仅找到工作,还交了女朋友。生活渐入正轨,也对十几年来大家的扶养之恩表示深深的感谢,还对自己从前不懂事表示深深的后悔。这让所有人看在眼里,暖在心里,叔叔的满足自不必说。炎在叔叔家里这么多年也渐生感情,慢慢地,也像儿子一般与叔婶相处了。
炎准备结婚的那年,正是叔叔开始生病的时候。我现在猜测,当时他一定知道自己得了不轻的病,否则不会憋足那股劲像为亲生儿子操办婚事那样为炎操办。婚事结束后,病情更重,他不得不来到北京做全面的检查,可身体已经忍耐了如此长的拖沓,致使癌细胞终于开始无法控制地疯狂扩散。医生们一个劲儿地摇头,说可惜了,可惜了,叔叔已经错过了最佳的治疗时期,甚至很快被残忍地宣告了生命已进入以月为单位的倒计时。
诊断证明到我们手上那天起,至叔叔离去,整整一年的时间。
三、悬崖
最后说说那件小事。
记得该是大前年吧,我们一家三口和叔叔全家去陵川王莽岭,那是晋东南著名的消暑去处,是太行山最美的南麓,常年被大片原始森林覆盖着,雄壮而不失峻美,那年正是王莽岭刚被评定为国家4A级景区。我们一路玩赏,一路拍照,在路过一处叫作“试胆石”的景点,我从小“喜高”的劲头突然被挑逗起来,说什么也要上去留个影,可爸妈后来说他们看到那块石头的当时,腿都哆嗦,因为那“试胆石”堪比大荒山青梗峰无稽崖的补天顽石,是一块完全自然天成,恰在万丈悬崖边上突出的石头,从远处看,像是仅一只飞鸟的重量就能使其坠落深渊。叹造物的神奇,它虽看起来摇摇欲坠,但又有惊无险,石底紧连着山体。那石头的表面也就一米见方,且亦无任何拦阻,山高风大,现在想起来不愧是块名副其实的试胆石。
我那劲头上来,竟没人能劝,三两步就爬上去了,还喊着为我拍照留念,可妈妈在下面不停地叫我下来。见我着实胆大包天,面无惧色,叔叔突然噌的蹿上来紧紧抓住我,跟妈妈说,“没事,拍一张吧,我拽着她呢。”就这一蹿,爸妈的心终于放下来。当我在电脑里导出那张照片,才发觉后面的悬崖斧削一般峭立在那块石头脚下,真令我心中一阵寒栗后怕,甚至后来总不自觉地想,若是当时一阵强风过来,会有多可怕的后果,越想越感觉叔叔的手臂,当时是那样有力,难怪爸妈那样担忧的神色一下子轻松下来。
叔叔那全然不顾自己安危的一蹿,也让妈妈从此深深记挂在心上。时常跟人提起,而且每每提起,都跟人说:就这一拽,我就知道她叔叔那人,不容易,了不起!
四、善
我不忍回忆叔叔自确诊以来,太多治疗的细节。总之将这几件放在我心中份量最重的往事,记录下来,我的心像被搬去块石头,终于感到了些宽慰。
人,固然是要走的,留在世上的亲人、朋友也固然惋惜伤感。但我还是想到马可.奥勒留在他的《沉思录》中,有一句我很喜欢的话:
“辞别人世而从未有过说谎、虚伪、奢侈和骄傲的嗜好,是一个人最幸福的命运。然而如俗话所说,当一个人拥有足够的这些事情时,立即结束自己的生命则是仅次于最好的一次旅行。”
我宁愿相信叔叔的离开,正是因为这最幸福的命运。我也宁愿相信任何生命的消失,绝不是变成虚无,而是转变成另一种尚未存在的生命,那新的生命里必将继承着前世的善,也必将沿着宇宙的和谐之轨,生长,转变……,叔叔不知那最好的,但我坚信是那最好的选择了叔叔。
亲爱的叔叔,您的亲人和朋友都在心底愿您在天国保重!
因有一颗美善的灵魂于天地间吟唱,今秋的桂花怎不更香,今秋的月儿怎不更圆?
——谨以此文献给亲爱的叔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