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双手握着拐杖，坐在院门口的长廊上，多数时候保持着挺直腰板的样子，实在累了就往后靠一靠，看着街道上来来往往的车辆，不远处的学校学生们低着头上学昂着头放学，提醒着时间又是一天，周三又过去了，可以等下一个约会的日子。

护工过来扶我回养老院，我向她示意我自己可以走，她点点头又略后怕地跟在我身旁，双手随时做好了要搀扶的准备。

“李爷爷，下周三要下雨呢。”她说。

我抬头瞧了瞧天气，夏天的18点天还没有黑透，看不到星星。我是靠这个来看天气的。

“下雨天别来了吧，又湿又冷的。”她说。

我看了眼这个新来的护工，二十一二的年纪，眼睛圆圆的，什么心思都写在脸上的模样。

我向她指了指坐过的长椅道：“不行啊，我朋友说好等我呐。”

周三果然下了雨，我哆嗦着整理好自己的衣物，带上拐杖慢悠悠出门。

护工着急地喊住我：“李爷爷，下雨天呢，别出去了。”

周围熟悉的人拉着她使眼色，似乎在说就由这个倔强的老头去好了，他周周如此。

走到半路，听着后面护工跑上来喘着粗气的声音，不等我回头，这个有点急躁的姑娘已经过来一手挽着我的胳膊，一手撑着伞，一脸真挚：“李爷爷，我送你过去。”

这里原本是个废弃的公交站，几年前改了路线后几乎就没人在这里等车，幸而长椅没有被撤走，不过除了我也没什么人来这里坐坐，路中间是隔离带，周边是空旷的地，甚至连出租车开过都不会停下来揽客的地方。对我而言，却是个满意的聊天地，除了汽车尾气，鲜少会被打扰。

“李爷爷，你朋友呢？你知道他电话吗？我打给他？”小姑娘有些着急，她半侧衣服淋得湿透，也不在意的样子，像个猴子皱着眉头东张西望。

“孩子，回去换身衣服，别着凉了，我朋友快到了。”

小姑娘将信将疑，又跑到车道上探着身子看，然而经不住我再三地请她回去。

“老时间来接我就好。”

“嘿，老朋友。”

小姑娘没走多久，朋友已经在椅子另一边坐着了，翘着二郎腿，叼着烟，二十四岁的少年，有点痞，我劝了他很多次二郎腿不要翘，烟要少抽点，不然到了八十来岁的年纪，就会和我一样，得了帕金森，路都走不直。朋友瞥了我一眼，用力地吸了几口烟，向着天空吐着圈圈，表示所以现在要多抽以免老了和你一样看着烟却连火都点不着。

我一直说不过他，但每周三他都会准时来赴约，我提醒着他人生经验，他却固执地表示时代不一样了，他正走着他的路，所以我们常常聊不到一块却又默契地能坐上一天，想来也已经保持了一年。

一年前，我选择了这个养老院，因为对面是我的母校，本意想着可以看着母校向别人吹嘘一下自己年轻时的骄傲，渐渐发现或者是对方没有兴趣，或者他们根本听不懂，女儿每周会打越洋电话聊着有的没的，本来她想带着我去到那个国家，至少有个照应，然而我想都没想就拒绝了，我八十三了，不想折腾了。一次护工扶着我出来的时候刚好看到朋友在那里，环抱着手臂，抖着二郎腿，看着对面的学校，原来他也是从这里毕业的，一来二往，我们变熟悉了。

护工如约而至，天放晴了，她也换了一件外套，神清气爽。

“李爷爷。”她试探着喊我，好奇地问，“您朋友呢？什么时候走的啊？”

我指了指手腕上的表：“刚刚没走多久。”

她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我倒真好奇您的朋友是个什么样的，她们都说您是文化人，平常没什么爱好，除了和这个朋友聊天。”

转眼入秋，日历上可以撕下来的页面越来越少，窗外的枫叶也开始变了颜色。

又一个周六，很早我就开始准备出行，换上了最正式的一套衣服，等着去见朋友。两周前在盥洗室滑了一跤，医院住了几个礼拜，不晓得朋友会不会还在那里等我，还是像他这么倔的脾气不再赴约，或是······我想了很多可能，一种又怕又紧张的心情，像是孩子。

意外的是护工早早地在门口等我，推着我的轮椅，对了，出院后我只能坐轮椅了。

“李爷爷，其实我前两周都来了，但是都没有看到人呢。”护工遗憾地说，猜测道，“是不是你通知他您住院了啊，哦，也不是，您没有手机啊。”

我听着她的絮絮叨叨，注意力始终在前方的长椅上，一个熟悉的背影已经在那里坐着，抖着脚，忽然很感动。

“李爷爷，人还没来，我陪你等吧。”护工安慰着我。

“老时间来接我就好。”

我看着她三步一回头的样子，朋友在一旁打趣：“怎么，想到你外孙女了？”

也许，可能是吧。想来我外孙女应该也有着差不多的身高差不多的模样吧，上次她回来是六七年前的事了，女大十八变，平常我都是透过电话听到她的声音，我甚至要记不起女儿的样子了。

真是，很久没有见过她了。

朋友叹着气，今天的他特别沉稳，我和他说要小心身体，尤其是不要长时间低头看手机什么的他也没有反驳我，像是遇到了什么问题。

“你会找什么样的人结婚啊?”朋友问。

我沉思很久，倒是第一次他主动来问我问题。情感的事总是最复杂的事，等到护工来接我，我也说不上什么满意的答案。

“李爷爷，我们回去啦。”护工推着我的轮椅往回走。我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回头兴致高昂地冲着他道：“跟着你的心走。”

护工惊讶地回头，又狐疑地看着我，“李爷爷，您在和谁说啊？”

我知道，我朋友听到了，就好。

很久以前，有人问过我，如果时间可以倒流，你想回到什么时候。我回答二十四岁，虽然有很多想改变的，但体验是最丰富的。那一年，大学毕了业，创业初期失败，学会了抽烟，经历了低谷，渐渐也走了出来，结了婚，有了孩子，又有了孙子，再后来，老婆上去了，女儿移民去了另一个国家，我便又成了一个人。

时光荏苒，想念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