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沉沉的黑云翻滚,惨烈烈的风吹痛了我的眼睛。
我立在船上,渐行渐远。我知道,他是英雄,盖世的大英雄,他一生从未有过败绩。此刻挥刀斩杀敌军的他,也是何等的豪气英发,不同的是,此时我没有陪在他身边。
鲜血飞溅到凄黄的滩土上,甲胄碰撞在冷硬的刀兵上。而我却第一次逃离有他的战场。
天气从未有过这样冷的,即便热血也融不了枯草上的冰霜。当他送我上船的那一刻,我的心也从未有过这样冷的,泪落便成冰。
因为我知道,此刻,将是永别。我想跳下船泅回岸边,同他在一处,可绳索早已牢牢将我绑缚在桅杆上,我挣不脱。我知道,他想让我生。可我的挚友不在,即便独活,又能如何。
五年的朝夕相处,我是他最亲近的挚友。在外人眼中,他是那个举世无双气势过人的大英雄,光芒万丈不可直视。可我眼中的他,只是一个有血有肉有情的朋友,他的忧喜悲欢我都看到过。哦,阿虞也看到过。
我还记得我同阿虞第一次见他。
那也是一个冬日,却不似这般严寒。无风的天气,暖融融的日光照得我足下轻盈。我和阿虞都妆扮一新,被带到他面前。我桀骜地高昂着头颅,正好看到阿虞青丝掩映中的一段如雪的后颈。
"属下有两宝进献。一曰千里马,一曰美人。"
"果然好马,可曾有名?"我看到他眼里闪着亮光。
"名骓。"
阿虞抬头的一瞬间,我看到了他眼中的光芒更盛。
"美人何名?"这话是问阿虞,说话间,他已走到近前。
"名虞。"
他纵声大笑。"今我杀苏角,擒王离,几万兵马大败秦军数十万众,又复得此良驹美人,实在快意得很。"
阿虞娇羞地再次地下了头,而我也被他风发的意气所驯服。
从此后,我和阿虞便常伴他左右。
战场上,他勇猛无匹,而我与他配合无间。我载着他驰纵在敌众间,左奔右突,伐后杀前。他武力过人,无人可敌。
不打仗的时候,阿虞便为他唱歌。每每都能听到被风送来的阿虞的歌声和他爽朗的笑声。这天下间似乎没有什么事能难倒他。
转眼到了第二年,他向怀王请封,自立为西楚霸王。
这般的赫赫威名也只有他能当得起。
但私下里,他不要阿虞唤他大王。阿虞便只唤他的字,羽。他会笑着理理我的鬃毛,然后说,我们骓马才真是如羽之快呢。
那样美好的时光过得也真快。
眨眼五年过去,他乘着我伫立在北邙余脉,望着脚下的鸿沟,山脚下满是楚汉兵士的残躯,折戟断箭遍地。
我听到他一声长长的叹息。
这是第一次,面对战场和生死,我听到的不是他豪迈的笑声。
轻拨缰绳,我会意转身,他却回首,深深一眼,却仿佛被刺痛般。
走吧,他说。
我们一路疾驰,且退且战,兵马越来越少。
在垓下休整的时候,我第一次在他的眼中看到了忧虑。我知道,那忧虑是为了我和阿虞。
"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楚国的歌曲多情,他唱了一遍又一遍。
阿虞落泪"汉兵已略地,四面楚歌声,大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
是啊,阿虞也明白,并非时不利兮,并非天要亡楚。而是这个骄傲的男人,意气已尽。这样的失败要他如何面对。
"阿羽,你不必为我忧心。"
突然,阿虞拔出他的长剑,在她那雪白的颈上一横。
红花零落满地,阿虞再也没有醒来。
回忆中的景象同眼前的重合。此时站在船上的我,远远地看着他,看着他用那柄沾着阿虞血迹的剑同样抹上自己的颈项。
我知道的,阿虞已死,他必不会渡乌江。他怎会丢下阿虞独活。
我虽没有生而为人,但识得他们,我又岂会不懂情义之重。
缰绳终于被我咬断。跳下船,我拼命地向他游去。冬天的江水刺骨之寒,我似乎没有自己想像的那么有力气呢,意识渐渐模糊,水浪把我送向了岸边。
岸上,他和阿虞两个人挽着手,笑吟吟的对我说,骓马,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