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佛山看雪

文／萧入铭

凌晨三点进山时，山还是灰扑扑的。车灯像两柄软剑，勉强劈开浓得发黏的黑暗。我总觉得山在装睡——那轮廓伏在天地交界处，呼吸绵长，却把每棵树都竖成耳朵，偷听车轮碾过结冰路面的脆响。越往上，风开始有了形状，不再是吹，而是用冰凉的手指一遍遍抚摸车窗，抹去人间最后一点温吞的气息。

忽然就没有路了。

白，一种蛮横的白，不由分白地填满视野。不是那种文雅的、诗意的“忽如一夜春风来”，倒像天空这只口袋破了底，把囤积多年的云絮全倾泻下来。树最先投降，针叶林举着毛茸茸的拳头，松塔被雪裹成沉默的铃铛。石阶消失了，栏杆变成起伏的白色琴键，等一双巨手来弹奏无人听懂的安魂曲。

雪是活着的。

你看那些落在古寺飞檐上的雪，并非呆板地堆积，而是沿着瓦当的弧度向下探，像迟疑的触须，在触碰虚空前凝结成冰凌。冰凌又生出新的雪沫，如此反复，檐角便长出了透明的钟乳石。有风经过时，它们轻轻碰撞，发出类似编磬的微响，那是时间碎成的音节。

我站在观景台上，呵出的白气瞬间被雪吞没。忽然想起《红楼梦》结尾，宝玉披着大红猩猩毡斗篷，向贾政拜别后“光着头，赤着脚”消失在茫茫雪野。小时候读到这里只觉得凄清，此刻却懂了——白茫茫大地真干净，不是终结，而是所有颜色、声响、悲欢被雪吸吮后，蒸馏出的绝对宁静。人站在这样的白里，像错别字站在无字天书上。

栈道旁的悬崖下，雾在缓慢地蒸腾。那不是云海，是雪在梦中翻身呼出的叹息。几株枯树立在雾中，枝干漆黑如铁画，雪替它们开出转瞬即逝的花。最奇的是崖壁上的冰瀑，仿佛有谁按下了暂停键，让奔腾的河流突然僵在空中。冰层深处封着去年的水声，光线穿过时折射出淡绿色的幽光，像冻住的火焰。

下到半山腰，雪薄了些，露出地表隐约的轮廓。我看见一只松鼠的足迹，小小的“人”字从冷杉根部出发，消失在石缝里。它大概正在某处用体温融化一小撮雪，啃食秋天埋下的松子。这微弱的生之响动，反倒衬得雪山更静了。

黄昏时分，天空呈现出奇异的釉色——青瓷打底的苍穹上，西边烧着一抹暖金。雪地开始变蓝，不是颜料的那种蓝，是月光浸透前的预演。风停了，万籁俱寂到能听见自己睫毛结霜的细响。这时才发觉，山从未睡去，它只是换了一种语言：用雪的厚度说话，用冰的透明度凝视，用空旷来拥抱所有闯入者。

下山时，我带回一小瓶雪。到家拧开盖子，里面什么也没有——雪在途中已化成水，水又蒸发，只剩瓶壁上一层极淡的水痕，像山留下的指纹。或许真正的雪是带不走的，它只属于那个特定的高度、温度和寂静。但当我写下这些文字时，手指忽然泛起凉意，仿佛有些洁白的东西，正穿过纸背，轻轻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