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
他从来不想回忆过去,好像只要不去触碰那就是别人家的故事一样。于是偶尔梦里还能在无事的傍晚和回家的儿子温一壶酒,就着二三小菜,说些家长里短、人情冷暖。
“喂,老曹,别走啊!再来杀一盘啊,老曹!”“是啊老曹,今儿怎么这么早回去?”胡同口的老头子们迭声叫他留下再战一盘。曹老头提溜着马扎头也不回地往家走,只用握着蒲扇的右手在头顶上挥了挥,“明儿个吧……”
蝉声裹着夏日傍晚的余热袭向这座北方的小山城,一波一波燥得人格外心烦。曹老头没有半点不耐,只是拖着步子拐进胡同深处,地上留下一道寂寞的影子。
点火起灶,烧水下面。白花花的面条开始还满身骨气直挺挺的坚持着,几个翻滚间也就软了下去。曹老头盯着滚开的水面愣了会儿神,像是想到什么,转身又添了两把面、打了三个蛋下去。一锅清清亮亮的颜色,格外好看。
外间有些年岁的圆木桌上摞着两大一小三个碗,碗上架着三双筷子。眼看火候差不多了,利落的关火捞面,面分三份,蛋分三份。
“你们俩做着伴倒好,就撇下我一个。唉,没法说啊没法说。”曹老头啧了口酒眯着眼叹气,“六十了,六十了……”眼里暗暗的,脸上的神情说不清悲喜。只眼见着自己面前的那碗长寿面要凉了才开始动筷子。
吃完面,撑着膝盖起身的功夫,眼前突然像是断了信号的老旧电视,黑黑白白一片雪花点。曹老头咬牙挨了半晌,像原野上熬不住疾风的老树,终究还是倒了下去。
桌上两碗未动过的面散着星星点点最后的热。
【承】
病床周围七七八八围着胡同里的老邻居们。曹老头从人群这头看到那头,心里暗骂“哎,这臭小子!”转而却又觉得仿佛哪里不对,那念头不待细想便一闪而过。
“老赵,”曹老头用没扎针的左手撑着身子坐了起来,“给小光打个电话,就问问他还记得他老子不?”
之前还热热闹闹的一群人忽然被按下了暂停键。
“小光?曹光?”老赵费半天劲从嗓子眼里扣出几个字,“老曹你再仔细想想?”
“不是那臭小子还能是谁?一月、俩月不见人,也不知道回来看看他老爹,就知道工作!哎,等我见着他,非得……”曹老头一个人絮絮叨叨,可眼里是亮的,或许心里也是。没看见老邻居们骤变的脸色。嘟囔了小半晌,又一拍床要穿衣服叫护士起针,大家七手八脚地拦他。
“哎?干啥?我去借小光放学,再不麻溜儿的就晚了。”
曹老头十分不理解自己几十年的老邻居们,放学接小光拦他,下雨送伞拦他,干什么都拦他,只把他憋在这间小小的病房里面。大家都说他病了,可他自个儿觉得心里门儿清:病的是他们,哪是自己啊?刚上学的小孩,可不得好好伺候着!
在医院熬了近一个星期,曹老头非要出院“小光才多大啊,离不开人!”,谁也拦不住。
“唉,出院就出院吧,说不准看看家里面就好了。”老赵看着乐呵乐呵收拾东西的曹老头叹气,“这一下癔症了反而看着精神了,没法说啊没法说。”
早上出门买菜做饭,中午接儿子回家,吃饭午睡,送儿子上学,胡同口厮杀两盘,再做饭接儿子放学。
除了一天三顿地被逼着吃些他觉得完全没必要的药,曹老头觉得自己像是一下子活过来了一样。
但之前是什么时候没活过来过呢?他也说不清楚。
【转】
乐呵乐呵得和儿子过了近两个星期,这天下午曹老头难得的没有送曹光上学之后再和棋友们杀两盘。
“哎老曹,昨天输怕了?怎么今儿不玩了?”
“呔,今儿饶过你,明儿个再战!小光生日得给他做点好的!”
眼看着老曹拐进胡同,只剩地上留下的一道寂寞的影子,“他这一病啊,反倒是精神了。”老常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
点火起灶,烧水下面。白花花的面条开始还满身骨气直挺挺的坚持着,几个翻滚间也就软了下去。曹老头盯着滚开的水面愣了会儿神,身子猛地一颤,像是久不经风的老树,眼泪顺着满是皱纹的脸就砸了下来。
拿手狠狠抹了两把脸,曹老头踉跄着跑去了东屋,像是让自己死心又或是别的什么,总之眼里只剩一息微弱的火苗,将灭未灭。颤巍巍的从东屋桌子上捧下那块二三十厘米高的木牌,曹老头抱在怀里蹲地上“儿啊,儿啊……”哭到全身抽搐。灵位硌得骨头生疼,却再也叫不出别的什么。
眼里那火苗晃了两晃,灭了。
天色渐渐浓稠,再也看不见蹲在地上的老人。
【合】
曹老头开始也说不上来到底情愿就那么“两个人”地病着,还是一个人地活。
就像是大梦初醒,恍惚迷离。你不知道是该怪梦太美、还是怪城太冷。只是一个人的城,连风雨声都格外寂寞。
27年前老伴儿离开的时候他告诉自己还有儿子。12年前儿子离开之后城里只剩下自己。他在12年前的那场事故中陷了太久,一个人封了出城的路,关了出城的门。别人进不来,他也出不去。
曹老头之后也说不清到底情愿就那么“两个人”地病着,还是一个人地活。
病着的时候他以为自己已经出城,可是醒来才发觉出了孤城,远处还有一座心城未出。
出城的最初的那段路满是荆棘,一道道划得他打心眼里疼。
可是还是要出啊,总不能一辈子困在城里吧?曹老头后来开始想明白。
最后一步将军,曹老头站起身扔下手里的蒲扇推着大金鹿的自行车就往外走。
“哎,又去接孩子啊?”“接小阳放学!”
“小阳?曹老先生儿子不是……”新来的邻居半知半解。
“曹阳啊,是老曹从大转盘接回来的孙子!”
大转盘那一片有这座北方的小山城里唯一的一家儿童福利院。
城,是孤城,也是心城;出城,是给自己一个家,也给别人一个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