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不久暑假,四婶的孩子阿毛要我回来,他比我大很多,想是说很久没有见我了,心里总是怀念一份,就多一份忧虑。
心里暖暖的,但一转念,想着如今科技发达,其实大可不必这样舟车劳顿地去见一面。我和四婶家常年是不往来的,唯有他家的孩子我尚有一些熟悉。
父亲提醒我,去的时候要带些礼物,不能空手去,免得失了家里的体面。我暗自想,这总比干些不光彩的事体面多了,只是这份繁文缛节,终究免不了。我在哪个时候听见四婶喜欢吃些补品,商量着带些燕窝过去,补补身体。
到了四婶家,敲敲门只听见一句来了,多年未开的门吱呀作响,灰尘伴着声息扬起。阿毛探出头来,先是陌生,继而惊讶,最后眼圈一红,竟没完没了地感动起来。他说我在外地上学,没照顾好自己,瘦了不少,随即又愁眉不展,我便问他发生了什么事。
阿毛告诉我,四婶最近迷上了抖音,每天刷的不亦说乎,但平常还是会四处走动,老人身体健康。“但有一天——”阿毛说,“我给我妈开的卡一下子花费就多了起来,几天倒也正常,但每周下来我就觉得不对劲了。”我面色凝重,问是发生了什么,阿毛继续告诉我:“家里摆满了富氢水、导光凝胶一类的保健品,几乎堆得没处下脚。”
我说这可要跟老人说说,花销大是小,吃坏了怎么办。“我跟她说过了,这些乱七八糟的补品别再买了,真想吃,儿子给你买,还不放心吗?”我听着也忍不住叹气,想如今这些东西花样百出,名字听上去都玄乎得很,真说它能包治百病,我还不如信家门口的大碗凉茶。阿毛见我皱着眉,忙说别怪老人家,一来闲得慌,二来总想着保养自己,听谁说几句好话就信得死心塌地。我点点头,心里却暗想,这世道信息太多,真真假假搅在一起,老人能分辨个几成?他还说家中子女是劝不动她了,所以想请一个在外读过书的,也过来帮忙劝劝她。
屋里传来四婶的咳声,不重,却带着几分倦意。她出来见到我,眼睛立马亮了,嘴里还念叨着我长高了,瘦是瘦了,但精神头不错。我笑着应了几句,顺手把礼递过去。
她接了,却没看礼,反倒把我上下打量一番,叹说:“在外面要照顾好自己,别光顾着读书。”我连忙说是,四婶喊阿毛给我们倒了杯茶,与我独自攀谈。
她关起门来,半分狐疑对我说:“想必阿毛也给你说了那件事吧。”我支支吾吾半天不说话。四婶见我不吭声,反倒笑出了声,说:“你莫当这些都是胡乱的,其实还真有好的。我前阵子又买了龟苓膏,网上说是千年古方,清热解毒,延年益寿,比什么药都灵。”说罢,她踱到柜子前,拿出一大碗龟苓膏,颜色乌黑发亮。
她跟我讲,这龟苓膏可不是寻常的龟做的,而是用“灵性的龟”炼的。她还郑重其事地给我讲了一个故事:这龟白日从不露头,任凭小鱼啄咬也不还手。久而久之,鱼们一传十、十传百,竞相欺负它。谁知一到夜晚,它便饱饮一番,把白日惹它的鱼全都咬死了,第一只咬死的,正是那条通风报信的鱼。
四婶讲到这儿,还意味深长地望着我,好像在诉说某种大道理。“只可惜啊,”她最后叹道,“龟哪知道,天外有天,更大的嘴巴正等着它,炼成这一碗龟苓膏。”
我看着她端起那碗乌黑发亮的龟苓膏,眼里闪着倔强的光,心里却暗自笑了笑:这龟苓膏也好,富氢水也罢,不都是用各种名字包装出来的幻象吗?
于是我说:“婶子你信我,我是在外读过书的,你吃这些东西是没有用的,还是趁早扔了罢。”四婶听到心里一紧:“正义元气的小刘告诉我,他们卖的绝无一点假货,这龟可是有视频为证的,说只买我一个人,掺不了假。”
“要我看,这龟苓膏连标识都没有,就别吃了。”四婶听我这么一说,眼睛一瞪,仿佛乌云压顶,她的脸色瞬间涨得通红,像是锅里沸腾的水,噼里啪啦地炸开一般。下一刻,她尖声怒吼起来:“你这是说我糊涂吗?我吃龟苓膏、喝富氢水、补燕窝,哪一样不是为自己好?你凭什么说东西是假的!”声音像风暴,震得屋里的茶杯都颤了几下。
我想开口劝她,话还没出口,四婶已经转过身去拍打桌子,手指指着我:“你不是学医的,哪有小刘专业。”
阿毛慌慌张张冲了进来,脸色像被火烧过一样,既愤怒又焦虑。他一眼就看见我站在那里,四婶咆哮的样子像极了他平日里最怕的暴风雨。阿毛不分青红皂白,冲上前就嚷道:“快出去”声音里一种慌张。
阿毛拉着我出门,动作快得像风。门外的阳光刺进来,我站在台阶上,阳光落在身上,四婶的怒吼仍从屋里传出来,像屋顶上的瓦片乱作一团。阿毛拉着我,像怕风把我也卷走。
我望了望那碗乌黑的龟苓膏,又想起桌上没拆的燕窝,心里暗自想:愿她虽任性如常,但每日仍能有茶热,燕窝香,阳光照着她的脸。怒吼与补品交织着她的日子,而我能做的,也只是这样默默地祝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