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浦线两旁的炊烟,如今都长出了脚。它们不再固守于某间铺面的青瓦之上,而是随着提锅背灶的人影,游荡在十里八乡的红白院场里。这移动的烟火之下,刀叉的寒光,比炉灶的火苗更灼人。
香溪镇东仓山背村的周云斌,是这流动灶台大军中的一员。三十八年“阿芳餐馆”的掌勺生涯,练就了他一身本事。前年,他卸下门楣,将一身庖厨技艺打包,一头扎进了“红字”饮食的江湖。杨梅季尾声里遇见他,一脸的疲惫如同被烟火熏透的墙壁,可那双眼底,分明跳跃着收获的微光。问起杨梅,他摆摆手,轻描淡写:“够换些油盐酱醋罢了。”话音未落,其兄周云清的身影便挨了过来。他专司“白字”一脉。兄弟俩,一红一白,看似阴阳相济,在乡土人情里划出各自的营生,实则这碗饭里,早已挤满了无形的刀叉。
东仓村与豹山村,不过几步之遥。香溪集镇上,那些同样提着行头、走村串户的同行,早已林立。每一处升腾起红白炊烟的院落,都可能成为短兵相接的战场。锅铲的碰撞声里,藏着看不见的较劲——食材的新鲜、分量的厚薄、滋味的浓淡、手脚的快慢,乃至与主家攀谈的深浅,都是暗中较量的砝码。周云斌兄弟的炉灶,就在这稠密的刀光中小心腾挪,每一桩生意的落定,都像在荆棘丛里摘取果实。
此情此景,绝非山背村独有。云山街道白沙岭后畈村的杨会长,便是这激烈角逐中的退场者。他曾雄心勃勃,将小饭馆的招牌从白沙岭一路挂到朱山,甚至插旗于城郊一里坛的喧嚣市声里。然而,前两年,他终究默默摘下了那身沾染油烟的围裙。个中缘由,是年岁渐长体力不支?是后生辈手艺冲击?抑或是主顾被他人更殷勤的手腕与更锋利的“刀叉”撬走?那悄然熄灭的灶火,便是无声的回答。
视野稍稍铺开,这流动灶台的竞争版图便清晰得令人心惊。老家梅江镇团结山岗后村的陈龙叶,上华街道下余渔塘背某个操持的身影,灵洞乡石关村默默辗转的那位……他们的名字或许不为人尽知,但他们必定都在这口“流动的饭锅”边,感受过同行刀叉逼近的森森寒意。每一场红白事的喧嚣背后,都有一群人在看不见的角落,用锅碗瓢盆进行着生存的角力。主家挑剔的目光,便是悬顶的利剑;同行的一举一动,都牵动着敏感的神经。
周云斌说着杨梅季后的休整,语气里带着鏖战后的疲惫与一丝庆幸。他只待秋风再起,田垄间的婚期近了,那套红案的家什便又将铿锵作响。这流动的灶火,依着节令起伏,随着人情冷暖明灭,自有其倔强的生存之道。那些紧握锅铲、在农家院落油烟中辗转的手,在油盐酱醋的辛劳里奔走,维系着土地深处最后的人情温度,也在这逼仄的空间里,用尽气力抵挡着四面八方伸来的、无形的刀叉。
炉火在别处燃起,灶台在乡间游走。此地的刀叉声歇了,彼处的锅铲又响成一片。只要土地深处人情尚存一缕温热,这古老行当的薪火传递,便总伴随着金属碰撞的细碎清响,那是生存本身,发出的、不容忽视的锐利之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