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沙窝 灰小子(四十五)

第四十四章

生产队办刊显身手 运动会帮忙受锻炼

五月,田野里麦浪滚滚,村子里莺歌阵阵。

周末,包智龙回到了小村庄,回到了父母和亲人的身边。可爱的小弟弟,已经到了蹒跚学步的时候。刚开始还像害怕似的,每走一步都要试一下才往前走,渐渐地,他就能大胆地走了,而且越走越快,后来,竟然能跑起来。他学会走路后,慢慢走的时间不多,总爱一路小跑着往前赶,跑着跑着,一个不小心,摔了一跤,爬起来接着跑。一天下来,小家伙不知道摔了多少跤。有时候摔痛了,他会咧嘴哭一下,然而,眼泪还没流出来,他就又接着跑起来。

包智龙回到了家,尽管爸爸妈妈有时会吵架,但家就是家,家庭的温暖是无法形容的。爸爸妈妈不像以前那样放肆地动不动就发火了,姐姐也变得比以前温柔可亲了,调皮的智腾慢慢地懂事了,智虎倒显得结实和活泼了。那个大狸猫,一见包智龙,就像见了久别的亲人,亲昵地围着他转来转去。

包智龙刚到家还没坐稳,臭蛋就赶了过来:“哎呀,你可回来了!等你几天了。”

见臭蛋这么心急火燎似的,包智龙忙问:“有什么事啊?”

臭蛋咧嘴笑了:“其实也没什么大事。就是这事我弄不成,非得等你回来。”

“到底什么事啊?”

“这不,上边布置各队都要办一个革命大批判专刊。我已经布置让咱队那几个中学生每人写一篇文章,写不来,抄也得抄一篇。文章都写好了,就等着你回来编辑整理了。我想着你明天下午又得走,就专门等着你回来,迟了怕整不出来。要不,咱现在开始吧?”

“哦?还是紧任务啊?放心吧,我整好之后再去上学。”

“那,你先等着,我拿东西去。”臭蛋说着,就快步走了。

不一会儿,臭蛋就拿来了笔墨纸砚,有红纸,还有那种学校用来写大字报的“烧纸”——这是最便宜的纸。

咳!在学校整这个,到了家还整这个。好啊,真是工农兵学商,各行各业都在搞运动。整个专刊,对于包智龙来说,已是轻车熟路,小菜一碟。因为时间关系,那个刊头,就不画彩色的了,画一个像版画似的黑白画《工农兵是革命大批判的主力军》。那两张纸的大幅画,不大一会儿,包智龙就画好了。看得臭蛋直咂嘴:“不错!不错!”

“哎,智龙,你无论如何得写一篇啊!这专刊没有你的文章可不行啊!”

“行,我现在就写。”

包智龙说着,拿纸折起格子来,折好后,就展开铺平,用笔写下了黑体字标题《“生而知之”是骗人的鬼话》。这是包智龙多年写作文的习惯。他从不打草稿,待琢磨透题目后,脑子里很快就出现了一篇作文的大致轮廓,按照这个轮廓一挥而就。今天也是这样,他一边想,一边就写到纸上了。等到天快黑的时候,一篇占用六张纸篇幅的文章就写成了。

臭蛋站在一边,认真地读着包智龙写好的文章,读完后,佩服地竖起了大拇指:“智龙,我真服了你了!那文章好像就在你脑子里已经写好似的,草稿都不打,竟然一个字都不需要改,一个错字没有。你叔啊,这辈子是赶不上你了。”

包智龙整理着笔墨,说:“你总是那么谦虚!谦虚是一种美德。”

“哈哈,我还谦虚呢!跟你一比,你叔就是一肚子青菜屎!好了,今天就到这儿吧。明天我跟记工员说,今天下午得给你记工。”说着,臭蛋就往外走。

包仁和见臭蛋要走,连忙客气地相让:“在这儿吃吧。”

“一样,一样。”

吃过晚饭,臭蛋又过来叫智龙,他们又一起赶到牛屋他的那间小屋里去睡了。天渐渐暖和了,睡草窝的人也不多了。这一夜,牛屋倒显得很安静。

次日吃过早饭,半天了,臭蛋才赶过来。他们今天要把专刊整出来贴上去。

这时候,包春水、包庭平、包牛、包明营、朱建邦等都来了。他们每人都拿来了各自写的文章。

包春水将自己写好的文章放到桌上,说:“两年没有拿过笔了,一提起写文章,就不知道从哪下手。”

臭蛋抓起包春水的文章,说:“你那,往柜台里边一坐,没有人买东西的时候,一会儿功夫。”

包春水斜了臭蛋一眼:“那不是吹糖人的!”

朱建邦也低声说:“真不是吹糖人的。要不是抄报纸,是一点也写不出来。”

臭蛋一见朱建邦说话,面露嫉妒:“你呀,把那学下粉条的劲多少用一点就行了。”

朱建邦一听,激动起来:“那两码事能放在一起吗?真是!你的大作呢,让大家先欣赏欣赏!”

臭蛋连忙掩饰:“我也不行,整天撸锄头,猛一下子让我干这个,真不知道马虾从哪头放屁!”

朱建邦撇了一下嘴:“我想着你比我们强着呢!”

臭蛋笑了:“哪啊?大家彼此彼此。咱老农民干这事,只要有这种精神,能写点东西就行。”

包庭平也将自己的文章放在桌上,说:“我还要上学呢,想着不用写了呢。”

臭蛋朝包庭平挤了一下眼:“你上学就不是东队的人啊,人家智龙昨天就写好了。”

包牛握着自己写好的文章,像是怕别人发现似的:“我就说写不成吧,非让写,结果老写错字。”

“行,行,不管好赖,只要能写,就说明咱能够关心国家大事,咱就是革命大批判的主力军。像跃进、卫星、公社那几个货蛋子,竟然说什么打死也写不成。这就是现在的中学生。咳!不指望他们了。”臭蛋边翻看文章,边感慨地嚷嚷。

包智龙要赶任务,没有说什么话,而是快速地整理好红纸,在他们几人说话的时候,已经写好了醒目的宋体美术字“革命大批判专刊”,并用小一点的长黑体字写下:“包庄东队青年小组”。

下面就要抄写臭蛋的文章了。

臭蛋写的文章题目是《狠批“克己复礼”》。他们看了一会包智龙写字,就先后走了。屋里就剩下包智龙和臭蛋两个人。

包智龙边写字边问:“刚才庭平说什么他要去上学,上哪上啊?”

臭蛋面露不满意的表情:“人家要上机电班了,和你一个学校。高中今年开始办机电班了,一年就毕业,说是培养农村专业技术人员的。毕业了就能开机器、开拖拉机、开汽车、当电工。朝里有人好做官,这年头,还是有人了好啊!你不知道啊?”

“不知道。”

包智龙想了想,说是自家人,往后就要和自己一路去上学了,却像怕染上病似的生怕人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呢?

管他呢,他不想跟自己一道走,有他的想法吧。咱想那么多也没用,何必自寻烦恼。他说的话,咱就只当没听见,也只当没有那回事,到时间,完成了任务,还像往常一样,背起篮子上路。多年了,他已经习惯了自己一人走路了。多一个人,倒还没有一个人随便自在。包智龙一边写着,一边思考着。

一个上午的紧赶,还好,几个人的文章已经全部抄写在大纸上了。

下午,包智龙和臭蛋一起,将《革命大批判专刊》贴在了包明贤家的后墙上,因为贴不下,又贴满了原来“五保户”住的、现在是队里打面的房屋后墙上。醒目、庄重的专刊,在小村庄还是第一次亮相,很多老少爷们儿都围过来看。对于老农民来说,他们即使想关心点国家大事,想参与点政治运动,但那些抽象的政治口号,与他们的衣食住行,与他们所关心的柴米油盐,实在太没有关系了。有点学问的人都知道,孔子就是孔老夫子,是个圣人。是教人们懂礼貌的,可现在怎么批判起来,可能,他那些封建思想是和革命对不上号的,人们这样议论着。

布置好了专刊,包智龙就回到家,背上妈妈已经整理好的篮子,踏上了村西的大路。走到陈王庄西头河边他才发现,由于去年挖河,这里现在还没有修桥,得走田家村那边,他不得不原路拐回,走陈王庄东头的大路往田家村赶。走过田家村,大队在丰收河上建的双曲拱桥已经竣工通车。

到了星期四,学校通知,为了迎接县里的小学基层排球运动会,从星期五开始,学校放假十天。

包智龙正要准备回家,杨老师又通知包智龙,大会安排一部分学生留校为大会服务,包智龙就不能放假,得留在学校了。杨老师还吩咐包智龙,这几天有什么事,就找董老师,他会给你安排的。

现在,学校的那个老体育教师调走了,原来在董家中学教体育的年轻帅气的董老师来做体育代课教师。

包智龙来到体育组找董老师,迎面碰见包庭平。包庭平热情地问智龙要不要回家,如果回家就一起走。智龙说学校安排他留校,不能回去了。包庭平听了,就和一同来上机电班的邻村要好的一个同学走了。

董老师见包智龙进来,热情地说:“这几天就辛苦你为大会做几天服务工作了。当然这些难不住你,主要是发挥你的专长,为大会做些宣传和文印工作。这儿就是你的工作室。等一会陈老师也来,咱们几个就在一起干。”

学生们都走了,校园里一下子清静了许多。包智龙走出体育组,才发现体育组的门口新贴上一张大红纸,上面写着“大会政宣室”五个大字。体育组室内,门口窗下的桌上安放着三唱机,并接上了高音喇叭。里面靠床的桌上,放着刻字的钢板、铁笔、成筒的蜡纸。

包智龙知道了,未来的十几天,这里就是他工作的地方。即使是有时间,他所构思的画刊也得暂时停下来了。

包智龙正在屋内徘徊,陈老师慢慢地踱了过来。一见这位教过自己的物理老师,包智龙马上恭敬地站直,向陈老师打招呼。陈老师面无表情,低声回应:“你也在啊。”

陈老师是个多才多艺的老师,抽他到大会上来,可能也是想到他能写得一手好字的原因吧。

很快就有事情做了。

包智龙在室内没有闲坐十分钟,任务就下来了。明天上午,运动会要举行开幕式。包智龙现在的任务就是书写大会横幅:“桐城县小学基层排球运动会(柴岭赛区)开幕式”。

包智龙想到,陈老师字写得好,不如让陈老师露一手,就对陈老师说:“陈老师,您的字写得好,我得跟您学学。要不,您来写?”

不想,陈老师突然变了脸,对包智龙瞪起了眼睛:“什么跟我学?这是什么时候,是让你来学的吗?你要明白留你在这儿,不是让你吃大馍的!该干的活,必须按时保质保量完成,不能打任何折扣。我自有我的活干,还用得着你安排吗?看看你们高中,都做了什么?说实在话,我很不满意!”

陈老师历来如此,训人的时候从来没有大声,和风细雨地把你数落得下不了台。原来,包智龙想着他毕竟是爸爸比较要好的老同学,会像父亲教儿子一样对待他,他从一开始就把李校长、陈老师和柴老师认作自己的亲叔叔一般。可几年的事实证明,这个陈老师的不近人情和不讲情面,让他真正领教了。

今天,包智龙和这位尊师在一起还不到一小时,就遭到他一顿让人无地自容的训斥。和以往一样,他训人的时候仿佛是在小声埋怨,却句句辛辣尖刻,冷嘲热讽,贬得你犹如一堆臭屎!

挨了训的包智龙大气不敢出,不声不响地干自己该干的活。

十多分钟过去,工整庄重的宋体美术字横幅就写好了。

陈老师像一切都没有发生一样,很欣赏似的评价:“不错,不错,有功夫,特别是每个折的拐角,很成功,很好看。”

包智龙生怕一张嘴再说错话,对于陈老师每个字都似有深刻含义的评价,只能报之一笑。他刚把笔墨收拾利索,董老师又下了命令:“把这篇通知广播一下。”说着,董老师打开了三唱机,插上了麦克风,用手指点了点,外面的高音喇叭里立刻发出沉闷的“笃笃”声。

包智龙不敢再说话,接过董老师递过来的通知,用普通话广播了三遍。

站在一边的陈老师等三唱机关了,才夸奖包智龙:“嗯,你的普通话讲得不错,不错。”

“哪里,哪里。”包智龙又怕招惹、又怕冷落了这位厉害的老师,只好简单地回应着。

中午,快要吃饭的时候,董老师和陈老师先走了,包智龙还得按董老师的吩咐广播《大会须知》。

广播完出了门,包智龙才感到刚才清静的校园,一下子又热闹起来了,来自各公社的排球代表队已经陆续到了。

包智龙拿着董老师发的饭票,来到了门口贴有“餐厅”的原来是自己的、现在是一年级的教室就餐。原来的课桌全搬走了,换上了不知从哪儿运来的一排一排的大方桌。包智龙随便找个桌坐下,将那张盖着圆章的白纸餐票放在桌上等候。等一桌坐满了八个人,就有服务生过来收走餐票,端上香味扑鼻的鱼肉鲜菜、汤和馒头,就可以进餐了。

啊!每顿饭都吃这样丰盛的大宴,这是包智龙从来没有享受过的待遇!

上午的经历,让包智龙冷静地想到,领导安排他在这儿,肯定不是让他闲着的,一定会有很多活要干。他只是想跟着老师学一下,却没有想到干活这一层。唉,是自己没脑子啊!自己是什么身份哪,敢安排老师干活?岂不是以下犯上、目无尊长了吗?难怪陈老师的脸色一下子那么难看,一下子训了那么多。他就是对你包智龙今天的做法不满意,特别不满意!

眼前这两位尊神,不论年轻与否,都是咱惹不得的。咱在这儿,只有干活的份。人家怎样吩咐,咱就怎样干。反正这儿的活,怎么着都比拉车子轻,比割草轻,比钻庄稼地舒服得多。

吃过饭,包智龙立即赶回政宣室。

任务真的就下来了。桌面上显眼的位置放着一张纸条和几页稿纸,纸条上写着:

请把下面的通知广播一下。另外,赶快写以下大幅标语:“发展体育运动,增强人民体质!”“友谊第一,比赛第二!”“祝各兄弟公社运动健儿身体健康、精神愉快!”“祝贺各队赛出好风格,赛出好成绩!”

既然有任务,就马上完成!包智龙坐在桌子前,熟练地打开三唱机,用普通话又广播了三遍大会通知后,迅速裁纸、叠格,用排笔书写那几幅大标语。

活干完了,校园里非常安静。原来,大部分人还在午休。

下午三点多,陈老师和董老师来了。

董老师先安排两个服务生贴标语,又给包智龙安排刻写并油印二十份大会文件《比赛日程安排(预赛)》及《裁判、各队教练员、运动员名单》,这些文件是从大会领导组那边拿过来的。

一个多小时的紧张劳动,刻写、油印,包智龙一人认真地完成。等到全部印出来交给董老师,包智龙已是满脸淌汗。

吃晚饭的时候,包智龙又在用普通话广播《大会新闻》。

一天的忙碌,包智龙没有离开过政宣室。外边很热闹,他没有时间出去看。倒是陈老师,在屋里坐着和董老师聊会儿天,就倒背着双手出去溜达了。

从挨过骂那会儿,包智龙已经给自己定下了规矩:这几天,包智龙是哑巴进庙门——多磕头少说话,老师安排怎么干就怎么干,这里的活,累不着!

第二天,艳阳高照,春风劲吹。运动会的开幕式就在政宣室的外边、办公室后面的不大的场地上举行。一阵鞭炮鸣响,在《运动员进行曲》中,裁判员和各队教练员、运动员入场,县教育局的领导讲了话,运动员代表、裁判员代表讲了话。两位老师出去了,暂时还没有任务,包智龙难得地站在门口看那正在开会的会场。

开幕式结束,紧张的比赛就开始了。

还好,广场上运动员展开了激烈的角逐,包智龙倒清闲了。两个老师也去看比赛了。包智龙怕随时有什么事,就一个人待在室内。一天多来,紧张得有点窒息的小房间内,出现了暂时的安静和轻松。

快吃午饭的时候,董老师拿着一沓表格递给包智龙,说:“抓紧时间刻写油印二十份,越快越好。哦,吃了饭再干也不迟。吃过饭,先把今天上午的比赛成绩广播一下。赶快吃饭吧。”

大会上的饭菜倒是美味可口,可是包智龙为了赶任务,吃得很快,好像没有吃出什么味来。

他擦了一把嘴,赶到政宣室,用普通话广播了一遍今天上午的比赛成绩后,立即投入了刻写工作。等表格刻印完毕,已经是下午四点了。

五点多的时候,董老师又拿过来了今天下午的比赛结果,吩咐迅速刻印二十份,并在饭前广播今天下午的比赛成绩。

命令不可违,包智龙不敢怠慢,连水都没有喝一口,又坐在桌子前刻写起来。下午的表格比上午的还多。是啊,上午还有个开幕式,下午就全部是比赛了。饭前是没法完成任务了,他就丢下铁笔,抓起稿件,对着麦克风又讲起了普通话。

广播完毕,为了尽快完成任务,包智龙吃饭都嫌慢,一路几乎是小跑。等到全部表格印完,广场上的电影已经开始了!

这就是包智龙为大会服务的一天。他没有想到,往后的每一天都是这么紧张。那个整天双手插裤兜里到处闲逛的陈老师,倒是过得清闲自在。陈老师可也是被抽来为大会服务的啊!服务什么,安排他在政宣室,再清楚不过了——这里的活儿,应该是由他们两个人干的。包智龙感到,如果陈老师能放下架子帮下手,他不至于那么紧张的,他是等于把陈老师的那一份活都干了。可是,人家是老师啊,人家是老爸爸的同学啊,咱不好说人家什么呀!紧张就紧张吧,紧张能锻炼人,包智龙这样劝自己。

包智龙赶完了任务,跑到广场上看电影。“再忙,也要看电影。”包智龙对自己说。现在放的是彩色故事片《火红的年代》,包智龙马上被影片的故事情节吸引了。

等到睡觉的时候,包智龙才感到手握铁笔的那条胳膊一阵阵酸痛。

又是新的一天,包智龙吃过早饭刚走到政宣室,董老师就把油印好的表格往桌上一丢,瞪起眼睛大吼:“你干工作认真一点行不行?你看看,看看这些表格,你写错了多少地方?”

包智龙吓了一跳,他拿过表格和原稿一对,是啊,竟然错了很多地方。没有办法,只有重新刻写油印。

“唉!我这该死的脑子!”包智龙生气地捶着自己的脑袋。

不敢再分神出错了,他坐在桌子前,认真地对照刻写,哪怕一个标点符号都不放过。

在包智龙油印的时候,陈老师过来,拿起印好的表格边看边说:“智龙这字真是功夫到家了。”

董老师立刻迎合:“是啊!什么事,我没有说嘛,不服不行!”董老师说罢,就出去了。

这是什么话?包智龙只顾忙着干活,没有搭他们的话茬。

陈老师端起茶杯,倒了一杯开水放在桌上,扭头看着正在忙碌的包智龙,说:“智龙啊,你知道是谁让你留在这儿的吗?”

“不知道。”

“几天前吧,领导说让我抽到小学生运动会上帮忙。我就想到了你,想到了你的才能和你那一笔好字,这不正是展露你才华的大好时机吗?我就向领导说了,能不能安排一个帮手,那个学生年龄不大,字写得绝对是一流的。后来领导就答应了。所以啊,这几天,你是苦了点、累了点,有时还可能让老师说上两句。但是,你的情况如果让有关领导知道了,对你来说,不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吗?你写的字、画的画再好,没有人知道,尤其是当领导的不知道,你去哪里施展你的才华啊?那不是空有一身好本事,白搭你这一手好武艺吗?反正,我该做的做了,说话又不好听,总是吃力不讨好。我这种坏脾气,一辈子了,总改不了。只要你理解,就行了。”

包智龙听了陈老师的表白,很受感动。心想,这真是一个好老师,虽然说话难听,但他有一颗正直善良的心。于是,包智龙低下头诚恳地对陈老师说:“陈老师,我做得不对,请您多批评!”

“批评?我可没有资格批评你!你们是英雄出少年,现在的年轻人个个都了不起。我在你们面前,能够做到不让你们讨厌、不让你们反感、不让你们骂,就算积了德了。”陈老师手插裤兜,在屋内来回踱着步,声音很低,像是自言自语。

包智龙心里不是滋味。他怕老师生气,停住刻写,说:“陈老师,我错了。对不起您!”

“去!说那么多虚伪的客套话,有什么用?”陈老师低声说着,踱出门去。

看着陈老师的背影,包智龙心情沉重。他没有想到,一和陈老师碰面,就把这位好心帮了自己的陈老师气成这样!我包智龙到底算一个什么人啊?怎么谁对自己好,你就惹谁生气呢?如果这样下去,往后哪个人愿意帮你?可是现在,任凭自己怎样解释,人家陈老师就是不能原谅自己,反而指责自己虚伪!我包智龙在众多老师的心目中,难道就得到一个这样的评价?

如果我包智龙是一个虚伪的人,往后在父老乡亲面前怎么混?让领导知道我是一个虚伪的人,领导还会用我吗?按陈老师所讲,在这儿辛苦的劳动本来是为了让更多的人赏识自己,发现自己,以便将来能够利用自己的聪明才智做更多更大的事。现在可好,一句话没说对,竟然毁了一世英名,让人认为包智龙是一个虚伪的人!没有人敢用一个不懂得尊敬师长的虚伪的人!完了!完了!

但他又一想,陈老师毕竟是自己的老师,自己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他应该很清楚。再说了,如他所说,我还是他极力推荐来的呢,如果没有两天他就跟领导说包智龙不怎么的,是个让人不齿的虚伪的人,那你陈老师不是自打嘴巴吗?别说自己不是那样的人,就算真是那样的人,陈老师总不能不讲多年的师生情面,放肆地去诋毁自己的学生吧?更不可能像一个啰嗦老太婆那样,屁大一点事就满大街跟人嚷嚷吧?再说了,几天了,我包智龙任劳任怨,做了这么多的事,难道真的就弥补不了那点小小的过失?

上天有眼,是人是鬼,自有公论。我包智龙凭着一颗赤诚的心,认真做事,老实做人,问心无愧!至于什么领导知道不知道、赏识不赏识,随便吧!

想到这里,包智龙心中不免生出一种怨气:活没少干,却没落一句好!在家如此,在外还是如此!这样的世道,公道吗?

去他的吧!既然服从领导安排,在这儿干活了,咱就尽最大努力干好。谁爱说什么,就让他说去吧。对于那个连真诚的道歉都不能接受的陈老师,包智龙也来了拗劲:算了吧!我如果在你面前横竖都不是,索性也随您的便。您原谅也罢,不原谅也罢,我包智龙已经做到仁至义尽了!我在这儿干活不是为了您。

两个老师都出去了,室内又安静下来。包智龙抓紧时间,将那些写错的表格重新刻写并油印出来。

包智龙刚想坐下来歇会,董老师又将今天上午的比赛成绩表格拿过来了,今天上午的表格比昨天的还厚还多。除了将这么多表格刻印出来之外,包智龙还要广播上午的比赛成绩。

包智龙一句话不说,接过表格,继续伏案作业。两天的经历告诉他,运动会这十多天里,他就只有这样紧张地干活了,几乎没有坐下来休息的时间。唉,他刚刻写了两张,突然尿急!他只好扔下铁笔,往厕所里走。他看到,运动场上,有的运动员在奋力拼搏比赛,有的运动员则坐在地上休息。他想,现在,他可不能坐下来,虽然坐下来没有人说什么,但那一堆表格谁替他干?完不成任务,那个性格高傲的董老师也会像陈老师一样,板起面孔训人。只不过一个是和风细雨,连挖苦带讽刺,让人无处钻;一个霹雷电闪,拍桌子打板凳,叫你胆战心惊。

运动员出力大、流汗多,抽空坐下来休息理所当然;咱这做后勤的,不出力不流汗的,就是整天不休息也累不着。包智龙想了想,还是很理智地劝说着自己:现在,你没有任何理由不刻苦努力,这和平时写画一样,也是在学习,也是在长知识、长技能、长才干。如果总是贪图享受,那你这一辈子就永远没有进步,永远没有志气,永远不会上进!

他重新振作起来,又坐到桌子前干起来。

包智龙开始油印的时候,陈老师又踱进室内,问:“用不用帮一下手?你一个人行不行?”

“不用了。我一个人行,累不着。”包智龙回答着陈老师,心里边想,既然您不愿意做事,就最好出去玩去,有您在一边看着,我心里总感到阵阵发怵。他其实很想说:“陈老师,你去看比赛吧。”又怕这个小心眼的老师马上听出话后音,那可又捅马蜂窝了!这个马蜂,可不是三马蜂,是个要命的大马蜂!

陈老师站了一会儿,嘴里小声骂着:“真无聊!”他倒了一杯水,坐到前面那张桌子跟前慢慢地喝。

约莫半个小时过去,陈老师喝了几口开水,就歪下脑袋打起盹来。他闭着眼睛,头往前慢慢地低下去。由于低得过度,他险些一个大马趴栽在桌子前!猛然间的一个大趔趄,他惊醒了,瞪起恐怖的眼睛巡视着室内。见包智龙还在认真地印表格,没有其他的人,他才咂了咂嘴,打了个大哈欠,伸伸懒腰,晃晃悠悠走出门去,边走边说:“找张报纸看看。”

这次经过反复检查确认无误后再印的表格,总算完成了。像是计算好似的,又到吃午饭的时候了!做了半天的刻印工人,现在,他还得做了播音员后才能吃饭。

“他是干什么吃的!”包智龙忙完,正急急地往食堂赶,教改组那个老陈老师的一声怒喝使包智龙吓得一哆嗦!才几天啊,包智龙就变得这样胆小,一听见有人大声说话就害怕。他不敢往前走了。站在那儿静静地听。

教研室内,董老师正在向陈老师汇报工作:“这几天,可把包智龙累坏了,可能是赶得过紧了吧,昨天的表格发下去才发现出了那么多的错。我看是人手不够啊!”

陈老师听了,瞪起了眼睛:“心良呢?当初是安排心良一个人在那儿做,是老田硬让包智龙干的,说包智龙写得一手好字,人也能干,就给他个锻炼的机会吧,多一个人帮忙也好啊。当时心良老大的意见,说老田净是胡闹,塞过来一个毛孩子凑热闹啊!现在可好,活都让一个毛孩子干了!”原来,这个老陈老师和陈心良老师是一个村的,并且还是陈心良老师的远门子叔。现在看来,老叔在生他侄子的气了。

原来如此!这个陈心良老师,的确是用心良苦!

短短的几天,让包智龙经历了好多,明白了好多,对于人,也有了更进一步的认识。这是一堂难得的政治思想教育课!

吃过了饭,包智龙边往政宣室走,边给自己鼓劲:人争一口气,为了田老师,我就是累趴下,也决不能再出任何差错!我就要一个人做,并且要让那些人看看,谁是真君子!

他给自己一鼓劲,还真来了精神,一点也不感到累了。

说来也怪,他真的抖起精神干的时候,却又没有活干了。董老师过来,露出多天不见的笑脸:“累不累?实在累了,就歇会儿。今天下午的任务明天上午赶也行。”

“董老师,我行!一点也不累!你放心,我一定按时完成任务,决不再出任何差错!这算什么,比起以前在家㧟草篮子来,我可享了大福了。”

下午两点,包智龙趁着没有事,就把今天上午的比赛成绩又广播了一遍。

紧张忙碌的八天,眨眼就过去了。后来这几天,包智龙的刻字速度明显加快,并且基本没有出过差错。繁多的表格、运动会花絮以及其他需要刻印的文件,包智龙连眉头都不皱一下,总能在很短的时间内完成任务。那个学着陈老师想对包智龙瞪眼发脾气的董老师,好像也没有了脾气,进出政宣室都像怕惊动包智龙似的,把脚步放得轻轻的,且每当见了包智龙,他都眉开眼笑的。

而那个陈老师,还是整天双手插在裤兜里,仿佛是大会请的贵宾,稳稳地迈着方步,在运动场上、在校园里到处游荡。他的心里好像并不舒服,人们见到他,总是脸上布满阴云,眼睛里隐含着怨恨。他怨恨谁?他为什么苦恼?说不清楚。

明天就是运动会的最后一天了。包智龙早早地写好了大会横幅:“桐城县小学基层排球运动会(柴岭赛区)闭幕式暨颁奖仪式”。他听董老师和陈老师在一起议论:“这次运动会,柴岭公社垫底,被人们戏谑为‘菜岭’。”

陈老师还掩饰不住不满情绪大发感慨:“瞧瞧,都他妈是些什么人?占着屎茅不拉屎,草包的草包,饭桶的饭桶。他不垫底谁垫底?”

晚上,难得的清闲。包智龙把自己抽空换洗的衣服拿到政宣室整理叠放。董老师见了,说:“衣服不是那样叠的。来,我帮你叠。”

现在,包智龙穿的衣服,差不多都是姨父做的,样式又时髦又好看。董老师三两下,就叠得方方正正。可妈妈做的那件衬衣和衬裤,却把董老师难住了,怎么叠都叠不成,最后只好丢给包智龙:“这几件衣服做得不正规,你自己叠吧。”

包智龙也不讲叠衣服什么格式,只要平展就行,好歹叠起来了。

活也干完了,董老师就约包智龙和他一起到广场看电影。原来,运动会这几天,每天晚上都放电影。包智龙最高兴看电影了,所以他是每场必到,前提是干完活。

电影还没开始,两人就往高台的边上走。

董老师对包智龙说:“过得蛮快的,啊。”

包智龙点头回应。

“我这人呢,脾气不好,你不要计较。其实都是为了工作。”董老师停下来。

包智龙也停下,说:“我知道。人,谁还没有个小脾气,我的脾气也很坏。”

“不,不,你不是那坏脾气的人。将来你娶了媳妇,媳妇跟着你不受屈。”

“那可说不定。”

“其实,咱俩在这儿说的,在社会上混,脾气太倔了不行。这短短的几天,让我想了很多。我有很多地方,做得很不到位,连我自己都不满意。往后,我是得像你这样,多干活,少说话,更不要动不动发脾气。我这臭毛病一定得改,要不然,将来会吃大亏的。”

“董老师,你说哪里去了。我是你的学生,做得不对的地方,你不批评我,那就是害了我。你没听人说,严师出高徒吗?”

“话是这样说,可我那不是严师,我那是耍二毬。我早就发现自己有这臭毛病了,也有人多次提醒过我,我也不知道下过多少次决心了,要改掉这个臭毛病,可一到事上,就管不住自己了。看来,这世界上,最不好管的,就是自己。”

“我身上的臭毛病更多。我干活总是干不好,结果在家里面,我活也没少干,骂也没少挨,如果再听不进去别人批评,那不就无可救药了吗?”

“智龙啊,咱俩今儿个说话,那可是掏心窝子的话。孔夫子说过,‘三人之行,必有我师’,现在虽然是批孔,可人家老先生的话也不一定都得批,就这句话,我就认为,对人有很大帮助。如果真按着这样做了,那可真是一个了不起的人。咱俩以前不认识,可就这几天,你让我受教育不小。人常说,打不怕,敬怕了,谁能做到夹住尾巴做人,谁的道行就真高。”

“董老师,听你说话,让我很受教育,可我知道我做得很不好。我没有想什么,也不会想什么,就知道简单地干活,怕干不好惹您生气。有时就是越想干好,越出差错,很多活都干不好。我都想过了,一个人如果干活连老爹那一关都过不了的话,他这家伙就真的不会干活了。你批评得很对,我干活老是毛手毛脚的,这个臭毛病总也改不了。老师,今后,我一定努力像你说的那样,处处虚心学习,事事都讲认真,不说费话,多做实事。”

“好。智龙,你人不错,希望我们以后多多交往,有事多到我这儿来。也希望我们能够互相学习,互相帮助。我们不但是师生关系,也是老乡,更是朋友。对不对?”

包智龙感到受宠若惊:“对,对,能交上董老师这样的朋友,真是求之不得,三生有幸!”

电影已经开始多时了,两人还站黑暗中说话。

运动会的最后一天。上午,排球的半决赛和决赛在激烈地进行。

包智龙认真地刻印今天早晨的《运动会简报》。完成任务后,他又没有事了。陈老师已经两天没有露面了。他不露面更好,他不在,包智龙干活还少了一分忐忑。

十一时多,运动场上传来阵阵欢呼。这表明,排球的决赛已经结束,排球运动会的所有赛事已经全部结束了。

包智龙正想出去看看,董老师已经把今天上午的最后战果拿过来了,说:“比赛全部结束,城关镇夺得冠军。”包智龙接过比赛成绩表,静下心来完成最后的任务。今天的表格是最少的,没多大一会儿,他就将油印好的表格交给了董老师。

下午两点,运动会闭幕式暨颁奖仪式还在开幕式那个场地举行。在鞭炮声中,各代表队的教练员、运动员入场。领导和运动员讲话后,县教育局的领导向荣获冠军、亚军和季军的代表队颁发锦旗。闭幕式暨颁奖仪式在热烈的掌声中结束。

就要走了,包智龙环视屋内,几天来的紧张工作,就是在这个狭小的房间内进行。他对这间房屋由生疏到熟悉,又由熟悉到亲切。现在,要离开这里,他的心里油然而生出一种恋恋不舍的情感来。对于包智龙来说,这几天,是他人生中的第一次经历;这几天,让他享受了丰盛的大餐;这几天,让他明白了做人的艰难;这几天,让他看到了复杂社会的冰山一角;这几天,让他进一步懂得了怎样为人处事;这几天,更是给他补上了难得的人生教育课。

明天,平凡的学校生活又开始了,他要离开这个小教室而进入自己的那个大教室了。包智龙带着复杂的心情,走了好远,还禁不住回头看那贴着“大会政宣室”的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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