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敖与胡因梦的轰烈闪婚以一地鸡毛结束,这早已人尽皆知。在这场露水姻缘的维系与解体方面,大才子李敖的表现着实难以令人欣赏得起来。在批判心爱的女人时,李战士真也是不搞特殊化,绝对眼不容尘、口不留情,火力不亚于抨击无良政客,刻薄得无以复加。尽管如此,对胡小姐的风姿,李敖依然是给出了十分高的评价。当然,胡小姐的美是无可置疑的,但是,这种美除却皮相的漂亮之外,还有很多需要内在挖掘的层面,这就不单单是靠两个裸眼所能识别出来的了。
李敖所拥有的才华此时发挥了它应有的作用——他具备了对这种美高超的识别与鉴赏能力。他曾经这样评价胡因梦:“如果有一个新女性,又漂亮又漂泊,又迷人又迷茫,又悠游又优秀,又伤感又性感,又不可理解又不可理喻的,一定不是别人,是胡因梦。”
这段话真是漂亮,值得反反复复读个几遍。
其中,这几个“又又”里,最闪亮出彩的是后半截:“又伤感又性感,又不可理解又不可理喻”。
尤其是“又伤感又性感”——这简直是神来之笔。
一
伤感与性感,这两种风马牛不相及的气质类型,除了李敖此语,再也没出现在其他人的口中笔下。估计是因为这两个词实在给人以相距太远的想象,从而很难让人将它们匹配在一起。事实上,人们习惯于“固定搭配”,比如活泼又开朗,温柔又贤惠,高傲与冷艳,人们据此形成了一个个程式化的标签,用来识别他人,这是一种省力高效的方法,尤其对于热爱把女性群体分类打分的某些异性而言,“类型学”实在是很重要的一门学问:娇妻美妾,各居其位;世间千红,各有其类。
“又伤感又性感”,却不在这一行列里。一般固定搭配的两个词,多少有些相互覆盖的地方,可以看作是同义词强化,但伤感与性感,一般很难出现在同意语境下。它们不但相互没有联系,甚至在流行的观念里,它们之间具有深刻的互斥关系,很难兼容。
说起性感,往往第一个跃入脑海的形象是美式的“肉弹”,胸臀傲人,大腿丰盈,在商品社会里,性感首先是健康的、热辣的,不管是阳光晒就的古铜色皮肤也好、还是拉美式的流线长腿、翘臀巨乳,都在塑造一个健康、抗造的形象,这样一个形象是雀跃的、欢欣的、充满着向往和欲求的,好像要过来拉着你的手一起去做一件开心的事。而伤感却是另一回事,在快节奏、重效率的现代社会,伤感往往被单纯地视作“不开心”,是消极感很重的一片乌云。人们仿佛很难对一个伤感的形象产生下半身火热的欲望,反而即便是热情如火,往往也会被这样的氛围所冷却,渐渐地平静下来,温度恒定于零。
实际上,伤感,这个词非常微妙,它所具有的特质是人类情感生涯和气质类型中,独一无二的一种。快乐与欢乐、悲伤与难过,常常可以同类置换,换一个词也无伤大雅、不损语义,但是“伤感”,似乎就找不到一个合理的替换者,除了它本身的颠倒:“感伤”。
伤感的这种无可替代,来自于它根源性的特质——轻。伤感很轻,是最接近无重力的一种状态,它是一种雾气一样的质感,没有浓重的颜色,也没有具体的形状,仿佛是任何一种饱和度很低近乎于透明的颜色,飘在空中,似清晨的薄雾,飘飘荡荡,莫可名状。你很难用具体的某种表情、动作来概括伤感,就像把“笑”与快乐、“哭”与悲伤联系起来一样,这套法则在伤感这儿也失去了效用,你能感受到它,却无从三言两语、一个表情就概括了它,它只是一种感觉,氤氲在你周围,人们可以看到它、感觉到它、被它笼绕周身,却无法伸手将它捉住,也难以直言将它定性。
正是这种莫可名状的情感,它的存在之于自然界,之于人类,是弥足珍贵的。自然界何其残酷,弱肉强食,生存是任何动物群体的根本法则,因此在群体性的生存压力下,指向明确的情感表达和信号,是动物群体降低交流成本的方法——摇摇尾巴,竖起汗毛,呲出牙齿,清晰无比。伤感是其中的异类,它是这一生存法则的叛逆者。它是人类的极致化情感,仿佛是人性中巧夺天工雕琢出来的一枚白玉镂空雕花蛋,凝结着人类种种难以言喻、肌理复杂的情思。而这种情思的浓度也很微妙,过浓则滑向了难过,过浅则不宜察觉,因此伤感的情思,并不同于葬礼上的哀嚎,却可能是葬礼散场时的一声喟叹。
从这个角度来看,伤感距离人的生存层面非常遥远,任何生存层面引发的情感波动,往往都过分的沉重,超过了伤感的承载力。如此看来,伤感似乎并不“应该”存在。但是,它却实实在在地存在着,正是它远离着生存的本能,才让人这只直立行走的野兽,具备了某种其他兽群所难以比拟的性灵。
伤感虚化了一切过分“实”的东西,让人的双脚在被这层薄雾笼罩的片刻,轻轻离地,具有了某种告别野兽、靠近神明的形象。它是人的智性所能体会到的情感中,非常复杂的一种,既复杂又委婉,说不上来一定是喜还是忧愁,是甜还是苦。正如你呷一口酒,酒越高级,带给你的体验越丰富,仔细咂摸,它的回甘与回味必定是复杂的、绵密的,里面有甜、有苦、有辣,有忧伤的成分,但也往往伴随着一抹浅浅的、深远的微笑。
更高级的情感体验也是一样,伤感,也正因为它的莫可名状,虽不争,是退行性的消极姿态,却因此而常常让人生发出最多的感慨。日本的传统文化里,美感的来源之一就是伤感,而中国的古人更是捕捉伤感的高手,无论是阶前点滴,还是镜中红颜,每一个悠悠的小场景里,都有着风吹叶动人未眠的复杂滋味,红楼梦前八十回的各种鲜花着锦繁华热闹里,都渗透着一股伤感,而这也是它艺术角度上独特美妙的来源之一。
只不过,在都市丛林当中,人人都需要用阳光灿烂、积极向上包裹起自己,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人类从未离开过原野和丛林,兽群的规则也依然残酷,这个时候的伤感,已经完全沦为矫情,正如诗人身份、诗人气质经常也被视为神志可疑的象征一样,一个人若想显得值得信赖和交往,他必得是个少伤感的人了,否则被目为缺少“leadership”是迟早的事。
二
不过,这个新世界的价值也有新宠儿,性感恰恰就是其中之一。如果说伤感某种程度上是个非常古典的气质和情感体验的话,性感则恰恰相反,它是很现代的价值,也许它早已存在,但它固定成为一种气质类型,是与现代商品社会贩卖青春的趋势难解难分的。
和伤感截然不同的是,性感的“质地”很重,它与人的肉身紧密相联。我们几乎很难在提起性感的时候忽略肉身的存在。这份肉身,往往也是有具象的体量的,是丰盈的,是在想象的世界里就能触手可及的——肉——的质地。
性感的魅力,就在于它的重,任何一种性感都蕴藏着一股力,一股蕴藏于生命体深处的、旺盛的生命力。也因为如此,性感更多是动物性的,它是我们直立行走上万年以后,依然兽群生生不息的根本。在文明高度发达、经历了数千年文明滋生和花样繁多的演化之后,性感的存在,昭示着人类依然保有着最初的、来自莽原的那份纯真,它是如此简单,仿佛激烈的洪流到处冲荡,是充满了动力势能的一种形态。人们借由性感的形象和想象,不断地激发着自身的欲望,在欲望的驱动下,人们获得片刻从文明的繁文缛节中的解脱,从性感的形象、和对性感的呼唤之中摆脱了教化,获得了片刻的返璞归真。
不得不承认,人在修行自身的同时,所渴望的恰恰也是摆脱这无尽的修行,而能彻底的任性。
伤感在远远地漂浮着,但性感却毫不客气,它是侵略性的、进攻性的,锋利有形,却也让人更愿意面对和接纳自己身为“人”、而永远无法变成神明的残酷现实。人受制于肉体,但是也享有肉体带来的审美和欢愉,这是最最根本的天赋人权,一切的财产、权力、名望的满足,按照弗洛伊德的标准,都与性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这虽是一家之言,但是性感铸就了人们刻在骨子里的基因,它被各种文明阐释的时候,不管被赋予多神圣的形象和描述,它的存在都时时刻刻在提醒人们:你们是一群能够言语、书写和思考的野兽。
这两者之间天壤之别的差异,让它们互相几乎不存在兼容的可能。
人们经常单独使用这两个词汇,其实往往还因为它们指向的场景有所区别。政治不正确地说,“伤感”是一种很“上层”的情感体验,因其与生存的距离远,它的出现往往在贵族的花园里、在书院的林荫下,而不太常见于田间地头、工厂车间挥汗如雨的场景下,作为一种于生存非但无益处、反而可能拖后腿的情感,它会被后一种场景下视为“矫情”。而性感,则恰恰相反,尽管人们对性感的追求也日渐优雅,然而落到实处,“过上等生活、享下等情欲”,依然是无数人幻想的状态。过分纤雅的性感,往往会变成优雅、变成娇贵,总之最后总与性感分道扬镳。
如此看来,伤感与性感似乎难以兼容,但正因为是这样,二者之间巨大的矛盾也才酝酿着一种张力,它是新鲜的、独特的,引人入胜。“又伤感又性感”,才独树一帜,开拓了一种美的新维度,将对人格审美的复杂度更加深化了。人类喜新厌旧、好奇心重、喜欢追求和挖掘看不尽的书、追不完的剧,相互冲突的特质、甚至黑白难分的特质交融在一具躯壳内,它们所产生的化学反应,让人浮想联翩,在不可兼容之下,嫁接出新的花朵,想必任何有胃口的灵魂都会忍不住靠近,甚至采撷。
也许是玫瑰花,也许是罂粟花,不管哪一种,外表一层还可堪漂亮的皮下面,包裹着风马牛不相及的元素,又伤感又性感,真是既不可理解又不可理喻。或许换一个女人,身上也有这样的特质,但是换一个男人,这种“特质”被“看到”的可能性,却大打折扣,对这种气质的总结也就可能缺席至今。
因此,哪怕感情鸡飞狗跳、惨不忍睹,但李敖之于胡因梦的可贵,就在这里。即便我如此地偏爱胡因梦,也对李敖处理这段情所展露的鄙陋嗤之以鼻,但别的不论,就仅仅是这片刻、片语的对胡因梦的解读和“看见”,我私心觉得,恐怕再难以有哪个男人,能像李敖这样一语中的地道出胡小姐自己可能都无法说明白的特质。一个女人得到一个自己所爱的男人这样的理解和评价,这样一针见血,这样满怀欣赏地被看到自己的矛盾和困境,都可以说得上是此生情感生涯的高光时刻——哪怕这种理解和欣赏稍纵即逝。
更重要的是,能被“看见”这种特质,已经是三生有幸了。毕竟,多少人终其一生,都从未被爱人真正地看见过和理解过。
今夜,愿你们都能被身边的人真正地看见过,欣赏过,理解过。
哪怕只有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