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梦见了那条路。
白日里摇曳生姿的花草在暗夜露出狰狞的影像,整洁的小路上不知何时爬满了藤蔓,深深浅浅的黑,象一群游动的蛇。那些隐匿在阳光里的声音嘈杂起伏。
我站在昏黄的路灯灯影下,齐耳短发,格子上衣,斜挎着一只布书包,依然十二岁时的打扮。那条无尽的小路,让我充满了恐惧。我的心脏在剧烈地跳动,呼吸急促。
“这是一条很安全的路,我走过很多次的。”一个似乎清醒的我在安慰梦境中的自己。
然而,梦境深处的我依然在灯影下踌躇,面前的小路禁锢了我的行动,那大群的蛇似乎正朝我的脚面游来。
我听见自己粗重的喘息,我知道,我即将惊醒,并将再次陷入无奈的失眠状态。
这一次,路灯下的女孩动了,她转头,短发在空中散开,我感受到了她内心的惊喜。“孙老师!”女孩的声音仿佛一声惊雷在我脑中炸开。黑暗中,我攸然睁开双目,孙老师!
孙老师是我小学六年级的班主任,我们是她的第一届毕业班学生。静夜里,许多年不曾思念过的形象不断清晰。二十五六岁的年纪,个子高挑,鹅蛋脸,眉眼清淡,双颊零星长着几颗雀斑,一头长卷发用一块素花手绢低低地束在脑后。她从没有厉声批评过我们,也不会用粉笔头掷我们,她只需用教鞭轻轻点点我们的课桌,最淘气的孩子也会正襟危坐。
那条路是我上学必经之道。六年级下半学期,学校安排毕业班的学生统一到校晚自习。于是,每一个晚自习结束的夜晚,孙老师都会陪我走过那条路。我记得小路旁鸭跖草明艳的蓝色小花,记得野生浆果从嫩绿到深绿到紫黑的成长过程,记得白雪覆盖下草叶的桔黄,我甚至记起了某一个清晨在路边的草叶上捉到一只蚱蜢的雀跃以及那个清晨的风拂过脸颊的微凉。
多年之后的暗夜,那条路竟成了我的噩梦。或者,我并没有象记忆中那么喜欢那条路?
那条弯曲的路,只是一个很大的花园里的一条花径;那个花园,属于一家医院。从学校出来,走过一段热闹的马路,我会拐进道旁的一所医院,住院部后面的小路与那条花径相接,穿过花径,跨出围墙的小门,再走过一段林荫大道,就是我的家。花径并不长,走路不过五六分钟时间,然而,上学、放学,我似乎从未在那条路上遇见过其他人。偶尔,跟着父母一起穿过那条路去学校附近的广场看露天电影,似乎也是父亲拿着手电照亮,那条路没有安装路灯。
六年级的晚自习后,是我第一次需要独自在夜晚穿过那条路。即使当年的社会治安好的路不拾遗,我的兴奋依然掩不住担忧。
孙老师是怎样出现的?我想的头疼了,还是不见一点端倪。眼前似乎有晕黄的手电光照在路面上,有时是我握着手电,有时是孙老师拿着。我“看”到了一个雪夜,我和孙老师并肩走着,她一手撑着伞,一手打着手电,撑伞的手背圆鼓鼓的,上面还有两个红肿的冻疮。
我应该从未独自在夜晚走过那条路。孙老师从学校规定晚自习开始就在送我。我搜索不到一丝心悸的感觉。
辗转反侧,思绪东西,我时不时收紧四散的遐思,追问睡梦中那条路的由来和孙老师的出现。越来越多的细节闪现,都无法解释我的疑惑。一线极淡的光透过窗帘的缝隙闯了进来,天色将明。睡一会儿吧,我告诉自己,天亮时,一场混战又要拉开大幕了。把孩子的早餐和给母亲的病人餐一起做,孩子吃的惯吗?母亲又要换护工,医院的护工有脾气和顺又尽心尽责的吗?那个做了大半年的项目今天又要讨论,内耗浪费了我太多的精力,我只想逃离。可是,没有工作,生活何以为继?我无处可退。
无处可退?!孙老师说过没有退路时要怎么办。我用力按住太阳穴,以缓解一阵阵的头疼。脊背有微微的汗水沁出,孙老师的那句话呼之欲出。
第一个晚上,孙老师陪我走过那条路,穿过小门,站在林荫路旁的路灯下,她让我赶快回家。
我回头,看看黑漆漆的来路,问她:“孙老师,你一个人回去,会害怕吗?”
孙老师摇摇头,平静地说:“不会。”
“为什么不会?”我认真地问。即使有老师陪着,夜色下的那条路还是让我恐惧了。
“因为大人比小孩勇敢。”
“为什么大人一定要比小孩勇敢?”
她低头看着我,灯光在她玉白的脸上投下浅浅的阴影,“因为,大人没有退路。”
当晨光透亮,我放弃了猜测当年孙老师曾面临怎样的压力。头疼不知何时停下了,我在闹铃响起前起床洗漱。望着镜子里苍白的脸,我对自己说,从今天起做一个勇敢的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