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
以担任朴秋的“保镖”为名,淼瞳从此便在朴秋的宿处住下了。
乾天的天气开始变得终日阴沉沉的,时常下雨。
淼瞳果真像个保镖一样,除了上朝以外,其余的时间都会跟随在朴秋身侧。她因此而邂逅了一些其他的殿生。
他们曾在乾天的街巷里见过几个不知死活的路人来找烈天音麻烦,将他围在中间。
天音也不搭话,两步上前按住其中一人的脸向后直直摔向地面,那人一个大幅度仰翻,只听“啪”得一声,当他的手离开时那人的头骨已经粉碎,脑浆潺潺流出。天音夺取生命时脸上的表情让人永远难忘,好像他所做的事情天经地义,就像捏死一只害虫那般自然。
剩下几人见了死者仰面朝天、惊恐而狰狞的脸后,大呼“鬼,鬼啊”,接着仓皇而逃。
朴秋知道,天音的手力极大,他有一项炼术叫做“鬼咬”,可以凭单手在瞬间粉碎对手的头颅,甚至可以将其生生肢解。
天音带着残酷的笑看着那几个正在奔逃的可怜的人,他几乎在一瞬间就追了过去——那个炼术叫做“鬼车”,身形快似幻影,踩着焰火的脚步如同地狱的车轮般飞速滚动向前,下一秒他已经站在了那些吓丢了魂的人们面前。
“……太慢了,简直慢得要死!”天音吼道。
鲜血四溅,肚破肠流,白色的光时隐时现,惨叫的悲鸣一声高过一声。巷子里早已空无一人,而天音似乎还沉静在杀戮带给他的强烈喜悦之中,口中衔着一根森然的白骨。
他的手里常常会持一段白骨,并时不时放在嘴边啃咬几下。据说那些都是被他杀死的人类的白骨,而他则乐于吸吮那些刚刚失掉灵魂却残留着少许精气的尸骸。享受过血腥的洗礼之后,天音偶尔会在空中打开一道白色的门,接着便像丢垃圾一样地将几个死人丢落进去。那便是传说中可以连接地狱的“鬼门”。
朴秋看着地上残破的尸体,感到胃里一阵翻涌,那场面实在太过血腥,他跪倒在地抑制不住地呕吐起来,直吐得天昏地暗。
一直在旁冷眼看着的淼瞳终于走上前去,她站在天音面前,伸出食指指向他溅着血液的眉心。
“业力,”她说,嗓音清澈透亮,“原来所谓的殿生也不过如此。”
天音自然被激怒了,他握紧拳头,手中的白骨便在瞬间被捏成粉末滑散下来。
“什么?想和我干一架吗,大小姐?”
朴秋只好苦苦劝止。
“你不会有好下场的。”淼瞳毫不领情的继续说道。
天音自然不肯罢休。朴秋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终将两人间的火花熄灭,他带着淼瞳落荒而逃。
从那之后,朴秋便竭力避免让淼瞳与其他的殿生相见。
这天早晨,朴秋比平时出发的更早一些,在前去雨笙轩的路上,他看到天空似乎有一个黑影向着道皇所居住的方向很快地飞了过去。
那是辉夜吗?朴秋想要确认,然而那黑影的速度实在是太快,他再想看时那黑影早已消失不见了。这让朴秋心下很是疑惑。
“阿佑,辉夜的道行是所有殿生中最深的吗?”
早朝过半的时候,朴秋小声地问道。
“嗯,算是吧。”
“算是?”
“其他人自然是没话说,然而辉夜和辰祀究竟哪一个道行更深一些,他二人自己却都没有说破过,别人便也无法洞察;殿生里猜测两人谁更厉害的都有,只不过猜测辉夜厉害的人更多一些,再加上那家伙又是驭术师,所以便被默认为首席啦。”阿佑抬头挺胸,煞有其事地说道,仿佛厉害的是自己一样。“只不过,我一直是站在辰祀这边的就是了。辰祀究竟有多强,到目前为止在殿生里还没有人能够妄下定论。”
“那辉夜既然是第一,便应该很受道皇大人的偏爱吧?”
阿佑听了,不禁苦笑一声。
“那家伙的道术很强是没错啦,但是,我却认为道皇对他恨之入骨。”
“为什么?”
阿佑叹了口气,缓缓说道:“你看到神道会中那个贺州的代表了吗?那就是辉夜的父亲玄朔……道皇大人近期要派王师攻打叛洲卢洲,而玄朔是神道会里唯一一个对此表示不赞同的人。他在许多朝政的判断上总是与道皇大人持相反的意见,道皇视他为眼中钉,肉中刺,对于他的子嗣辉夜,道皇大人也自然不会有任何好感。更何况辉夜又偏偏与道皇大人一样修习驭术,也就是说,辉夜是下一任道皇继任者的内定人选。大家都知道,道皇大人看辉夜的眼神都充满着杀气。”
“是,是吗……”朴秋垂下眼皮。道皇派遣绝密任务的日期已近,在那之前,自己还能不能见到他最后一面呢?
II
珍珠串成的帘帐,翡翠雕成的桌台,柔软的华衾,精致的装璜,这是一间美丽得如同水晶般耀眼的房间。鹅绒做成的枕头被扯的破碎,漫天的鹅毛纷纷扬扬地飘落下来,像极了冬天里的大雪。
房间的正中直直得僵立着一个衣着华贵的少女。
“为什么,今天红珠为什么不来服侍我?”她瞪着布满血丝的双眼,发疯一般地向着门外叩拜的宫女吼道。
“公,公主,红珠她今天身体不适,不能来服侍您……”几个丫鬟颤抖着声音答道。
稀里——哗啦——砰!
“啊!——”被唤作公主的少女不顾一切地摔打,毁坏着身边看得到的一切物品,那些每一件都价值连城的宝物被她发狂般地一件件摔在地上,摔得粉碎,而她简直在哭号一般地大声喊叫着,她猛烈的举动吓得跪在地下的丫鬟各个浑身发抖。
“她怎么敢不来,她凭什么不来,她好大的胆子!”她气的浑身颤抖,“妳们,妳们是不是也嫌我难看所以都不想来!”
“不,不是的,公主……”丫鬟们含着眼泪看着眼前旧病重发的主人。
这个形同枯槁的少女便是当朝丞相、道皇渊宙的唯一女儿。
她是一个相貌平平的少女,脸颊上长着许多可爱的雀斑。但平心而论,她绝不是一个称得上难看的姑娘:微曲的卷发配上高贵的服饰,将她衬托出了良好的气质。
然而她的父亲却不这么想——那个自称为‘孤’,封自己女儿为公主的道皇大人。他认为作为总有一天将取代王位君临天下的自己的女儿,也理应要有倾国倾城、绝世无双的美貌才对,可是她却从来没有在王室百官中获得过这一类的赞美。
道皇感到忿忿,他反复思量自己的女儿为何没有那样的美貌,后来得出了一个结论,那就是他从小生得珠圆玉润的女儿还不够苗条。
他将她软禁在一座高到看不到顶的白塔最高处,只留几个宫女侍候着她。她们每天严格的控制她的饮食,她能够获得的食物少得可怜。
“你还不够美,要再少吃些东西才行。”他来探访时总会说上这么一句。
长期的饥饿使她变得暴躁,她常常会因为一些小事便愤怒得失去控制,粗暴地摔碎身边的一切物品。她是那么的瘦,两颊深陷,目光无神。她恶心、气氛、难过,痛苦,她歇斯底里地大叫,而那些宫女所能做的只有跪在一旁承受她毫不留情的打骂。
“叫他来!”她又哭喊道,“我要见他,我爱他!”
“不行的公主,”宫女们小心地说道。“丞相不许您与辉夜殿下见面……”
“我不管!我才不管父亲大人会怎么说,”她睁大双眼,威胁地将手臂举到嘴边,“让我见他,否则我就吃我自己!”
宫女们吓得跪在原地不知所措,她们正在犹豫是不是去向丞相汇报公主的情况。这时,那个唯一能够令公主镇静下来的人却悄然出现在了门边。他斜斜地靠在门框上,双手环胸,腰间系一条宽松的衣带,神态很是懒散。他黑夜般的长发下有一张俊美的脸,从侧面看去宛如最精美的浮雕塑像。
“辉夜!”她冲了过来一下子扎进了他的怀里,“辉夜,我好想你……你知道吗?我昨天梦见自己变成了一具骷髅,我好怕,我真的好怕呐,我怕我会枯瘦而死……我想我已经足够瘦了,你觉得我现在美吗?”
她抽泣着抬起脸来望他,眼神里充满温柔,她用着轻和的语气说话,仿佛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
他低头看着她,眼神冰冷如同窗外的空气。她看上去那么痛苦。他终于开口了,“为什么不去和丞相说——妳不美是因为天生的脸面所致?”
她听了后震惊地立在原地,不光是她,周围的宫女无不为辉夜直白的语言感到惊讶。
一片沉寂,四周安静得让公主觉得她能够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一下,又一下,她的心跳逐渐加快,她感到自己的呼吸急促起来,目光变得渐渐模糊。
她突然“啊——”的大叫一声,挣扎着奔向窗前。冷冽的空气扑面而来,外面是一片雾海,白色的云朵在眼前飘过,底下是深不见底的万丈深渊。
“原来你一直都是这么想的,我真不如从这窗口跳下去算了!”
宫女们都尖叫起来,她们急忙上前要制止住她,然而她却威胁着不让她们近前。她双眼噙满泪水,回过头来用幽怨的眼神看向辉夜,而他却依然一副淡漠的表情。
宫女们纷纷跪着爬来拉住辉夜的衣角,“辉夜殿下,求求您了,快救救公主,这样下去公主她就要没命了!”
辉夜微微叹了口气,转身离开了这间屋子。
公主感到心灰意冷,她闭上双眼,在宫女们的惊呼声中从白塔上纵身而下……
III
两人相处得久了,淼瞳的话渐渐变多,朴秋似乎也不觉得她有什么难相处的地方了。
这天他们正在乾天的集市上,朴秋突然被负责联络他的那只小蓍界鸟截住了去路,它落在他的头顶上,不断地拍打着翅膀。
道皇曾将朴秋的璞玉一掰为二,将其中的一半喂给了一只还未睁开眼睛的蓍界雏鸟,那只小鸟的头顶有一簇蓝缨,因此朴秋一眼便认出了它。
他从小鸟的足踝处取出信笺,上面是道皇的笔谕,要他在午时三刻前赶到谒见间,接领“绝密任务”。朴秋歪头看了看街上的日晷。
“糟了,”他说,“我们跑得太远了,一时之间恐怕赶不回王城了。”
“为什么?”淼瞳睁着宝蓝色的双眼说道,她指着远处没入云烟的白色高塔,“那个的后面不就是谒见间吗?这样的距离看起来用不了三刻就可以赶到。你何必非要绕远?”
“水瞳小姐,这里直接过去的话中间都是绿林和山谷啊,我们又没有翅膀,难不成能直接飞过去吗?我得赶紧从路上走了。”
“是水君!”淼瞳道,她伸手拉住了朴秋,“等等,跟我来。”
山谷很宽,两岸间的距离少说也有千余尺,山崖上满是裂缝的纹络,深涧下是涔涔的流水,在云雾流动的间隙可以时时看到谷的对岸,那里古树丛生。朴秋拂去身上缠绕着的树枝,抬起头来看了看眼前的光景,不禁叹了口气。
“所以我都说过了吗,妳却非要试着从这里走近路,这下可好,走了这么久,眼下我们还得再回去,看来今天非迟到不可了。”
“你先别急。”
淼瞳并没有气恼,她抬起头来看了看天空的云朵,又低头望了望山涧里的流水。她双眼望着谷的对岸,两手快速结了驭术的手印,接着用口鼻向着前方轻轻长吹一口气,“驭术……”
朴秋只觉得谷间的空气一阵颤动,接着一阵凉意拂过。转眼间,山谷的两岸间似乎架起了一座透明的桥,之所以说是透明,是因为朴秋什么也没有看到,但觉谷中有一道很长的空气不规则地流动了起来,就像是被热浪吹动一样。
淼瞳提着气,一脚轻轻踏向了空中,接着另一只脚也站了上来。她竟然在那座看不见的桥上立稳了脚步。“你也跟上来,”她说,“过了这山谷再过不远就是王城了,你不想迟到的吧?”
“咦?”朴秋有些惊讶,“我也能走吗?不会摔下去吗?”
“向前走的时候要集中意念,只要能够感知到这桥的存在就没有问题。快点!”淼瞳站在前面催促道。
朴秋只好下定决心踏了上去。出奇意料的,那桥竟是格外的坚固,就像踩在大地上一样。他跟在淼瞳的身后一步步走着,两人就这样在云雾缭绕的山谷间凌空而行。
这一幕却被远处正在林间休息的金色人影看到了,辰祀急忙躲向树后,收起自己的声息。他看着那座无形的桥,睁大的双眼中写满了不可思议,“那是……龙息!”他喃喃道,“怎么会?”
朴秋小心地在空中行走着,抬头时可以看见淼瞳一袭紫水晶般的长发在雾霭中若隐若现,时不时折射出太阳的光辉,很是好看。他看着看着,觉得空气中飘满了冰雪的气息,忍不住会心地笑了出来。
然而就在此时,他忽然觉得脚下一空,接着整个人便失去重心向下摔去,他大声呼救,淼瞳总算及时跑来拉住了他的手,他整个身子在空中摇晃,直到此时还惊魂未定。淼瞳将他拉了上来,他总算再次感到了桥的存在,坐在桥上大口喘气。
“笨蛋!”淼瞳斥道,“都告诉过你要集中精力,说吧,刚才你脑中生起了什么杂念?”
朴秋坐在空中笑了起来。“刚才啊,我只是突然觉得,要是一直这样和妳在一起的话也不错呢……”
淼瞳听了这话,苍白精致的脸上竟然掀起了一丝红晕,“你,你说什么?”她急忙松手转过身去要走,谁知刚要起身,她竟由于心神不定同样失去重心向前跌落下去。
朴秋见状立刻伸出手去救,总算抓住了她的脚踝,随即安心地舒了口气。淼瞳在刚才挣扎的时候踢落了鞋子,露出白皙漂亮的足踝,朴秋看在眼里,觉得一阵脸红,于是连忙别过头去。
“……啊,妳的脚踝好细呢。”为了缓解气氛,他没话找话地说。
谁知淼瞳听罢,彻底慌乱了心神。转念之间长达千尺的透明桥已经消失殆尽,朴秋但觉身体悬空,他松了手,两人便一齐从空中笔直地坠落下去,眼看就要掉入汹涌的溪水之中。就在这时,两岸的崖壁突然抖动起来,巨大的轰鸣声后,山体的形态居然改变,如同雨后的竹笋一般徒生出了许多高低突兀的石块,离他们最近的两块不偏不倚地分别接住了两人。
每块凸起的岩石都有足够容纳几个成人的面积,它们接连在一起,形成一架通往山谷对岸的巨型阶梯。朴秋在石面上坐起身来,举目四顾,“妳没受伤吧?”他对淼瞳喊道,淼瞳摇了摇头。“不得不说,你真的很厉害呢。”他拍了拍身下坚实的岩壁。“这些也是妳的驭术?”
“不,不是我。” 淼瞳的表情变得严肃,她向四周警觉地打量着,“看似是引起小范围地震和滑坡的驭术,但其实这些岩石全部都是由念力移动的。”她蹙眉道,“很强的念术。”她又补充说。是谁?是谁在这附近?淼瞳感知不到有人存在的气息,但是她直觉森林里有什么人正注视着他们,这让她心里多少有些不安。
“嗯,罢了。”朴秋拍拍身后的泥土说道,“不论怎样,总算得救了,我得赶快走了,否则道皇大人真的会生气的。”
他们于是顺着那岩石做成的阶梯向上攀爬着。直到他们从森林里彻底消失,远处的金色人影才从树影中站了出来。
“被看破了吗?”辰祀面带笑意地念道,“……那个女孩,究竟是什么来历?”
IV
朴秋进谒见间拜谒道皇的时候,淼瞳正在庭外等候着。
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自己心跳得很快。明明已经休息了很长时间,不该是因为奔跑的缘故,然而想起刚才在山谷中的一幕幕,她的脸颊还是会泛起一丝绯红。
——我究竟是怎么了?淼瞳两手按住心口,心里不安地想着。
亭阁里传来了一个老者的声音:“你明日就出发。”她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那个声音的主人便是道皇渊宙……赑屃效命的对象。
淼瞳暗暗握紧了拳。
从谒见间领了道皇的令谕出来以后,朴秋的大脑一片混乱。
“那个老头给你布置的绝密任务是什么?”一走出王城,淼瞳便单刀直入的问道。
“呃,”朴秋有些心虚,“既然是‘绝密’任务,当然是不许透露给任何人……”
他的话还没说完,忽然感到胸口被重重撞向了石墙。刚意识到手臂从背后被人给制住的同时,一柄小刀便从下方抵住了他的后脖。
“说。”淼瞳的声音冰冷而坚定。
“喂、喂,你好歹也是我名义上的保镖吧,做出这种举动真的好吗……”
淼瞳没有回应,抵住朴秋后颈的刀背又向内嵌入了几分。
“好,好,对不起!我知道错了,”朴秋将脸从面前的石砖上别开,深吸口气,在脑中整理好思路后,他缓缓叹道:“以神道会殿生前往友好交流的名义,进入卢洲统治机构古乐教的继任人培养组织惑蛊月,在七天内取得他们的信任,然后——杀掉里面的任意一个成员。”
话一出口,朴秋不禁心生疑问:这个任务背后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之前在早朝上时,道皇说要出兵征讨卢洲,是因为卢洲邪教盛行,不听王朝与神道会的管束,企图独立谋反。而代表卢洲的神道会成员的席位空着似乎也是由于这个原因。
朴秋不禁咽了咽口水。他知道,殿生的任务里面常常包括杀人,更何况他这次要杀的是反叛组织里的邪恶少年。
但是,心口却一直感到无比沉重。
不论如何,道皇已经承诺,等他顺利完成任务以后,就为他弑赑屃、拯救箴土爷爷。这是他唯一的机会了。
“就是这些?”淼瞳从背后问道。
“就是这些,我可不敢有丝毫隐瞒!”
朴秋感到淼瞳似乎微微松了口气,抵在他颈后的刀口终于被收回。
之后的一路上,淼瞳没有再对朴秋说过一句话。
申时,为了在远行前最后养精蓄锐一番,朴秋来到院后的竹林中禅坐。
令他意外的,竹林上空一直以来积郁着的乌云竟然消失了。他睁开眼睛,正看见淼瞳侧着身子躲在一颗竹子后面,手里还举着一把青色的油布伞。
淼瞳见他看了过来,脸上露出局促的表情,她似乎想要逃走,但犹豫了一下,又撑着小伞走上前来,阳光跳跃在她的雨伞上,就像有了生命一般。
“你,你在禅坐呀?”她说道,眼神似乎在躲闪什么。
朴秋心里不解,他觉得淼瞳今天一反常态,古怪得很。她先是以武力逼他说出绝密任务的内容,而现在,以她的性情竟然会用这种温柔的语气说话,这让朴秋心里暗吃一惊。
“妳终于肯说话啦。从今天下午开始妳就一直怪怪的,怎么了,是不是被我任务的内容给吓到了?”
淼瞳连连摇头,“没什么,只是,我保证以后不会再那么任性了,不会再刻意召唤风云干扰天气,有太阳的时候就自己打伞……”
“那,那自然再好不过了。”朴秋实在很不适应,结结巴巴地说道。淼瞳到底怎么了?他在心里想到。
突然之间,阴影从头顶大片投下,冰凉而柔润的触感覆上了朴秋的唇。
这是——?!朴秋一愣,他屏住呼吸,心脏开始跳的飞快。
“所以,”淼瞳离了朴秋,她忽然一反先前的语气,变得一脸严肃:“这个任务你不要去。”
阳光从他们中央重新洒落下来。近距离注视着淼瞳宛若星辰大海一般绝美的宝蓝双眼,朴秋感到自己好像就要被吸进去了,头脑一阵昏眩。
“这恐怕……不行。”他低下头,默默咬紧牙关。
“即使这样也都不行?”大片绯红攀上了淼瞳白皙而稚嫩的脸颊。
“抱歉,水瞳,这个任务事关我爷爷的性命。”
“是淼瞳,笨蛋!”淼瞳转眼便恢复了平日里高傲的姿态,“那么,打搅了。再见!”
撑着小伞的身影消失在了竹林尽头。
……淼瞳到底想干什么?
那是,在捉弄我吗……
朴秋感到心口阵阵疼痛,然而他现在根本没有余暇去思考这些。
第二天早朝过后,朴秋在雨笙轩与殿生们一一辞别。凭借着温和的个性,半个月来的相处已经使他和大家成为了足以相互信赖的朋友。
……除了辉夜。
朴秋取了行李,最后回头看了看王朝巍峨的宫殿,迈上了通往卢洲的旅程。
V
从万丈高塔上一跃而下的白色身躯,被纤长的裙幔包裹着,犹如一只轻薄的纸鸢。镶着金边的绫罗笔直得向上飞扬,耳边只有呼呼的风声。
死亡……吗?否则为什么辽阔的天空会变得如此凄凉?
然而她却没有就此摔得粉身碎骨,一只巨大的周身放射着黑亮的光芒的苍鹰破空而来,锐利的眼光一闪而过,苍鹰准确地接住了她,平稳地再次上升。
她睁开紧闭着的双眼,拭去眼角溢出的泪水,用欣喜的声音说道:“辉夜,你来啦,我就知道你会来接我的!”
苍鹰不断上升着飞行的高度,已经超越了白塔的塔顶。缭绕在脸庞的是和煦的微风,身着华服的少女跪坐在苍鹰的脊背上,俯瞰着脚下一望无际的广阔视野,感到身心皆醉。
“这真是太美妙了,”她俯下身去,将脸颊紧贴在苍鹰脊背处闪亮的黑羽上,“辉夜,我好开心,我一定是你唯一载过的人,对吗?”
他们所处的海拔仍然在不断上升。公主见辉夜没有回答,抬起头来看向前方的鹰首,不觉收起了方才一脸幸福的笑容。她坐起身体看着下方越来越小的白塔,觉得它就像一座冰冷而空旷的华丽鸟笼。
“带我走吧,辉夜。”她用着近乎祈求的语气说道,“带我离开这个囚禁着我的牢笼,我们飞得越远越好,到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只有我们两个人,好不好?”
金色的光辉渡在了少女枯瘦的身上,脸上,让她原本浅褐色的头发和睫毛泛起金黄,变得透明。久违的阳光普照着王朝的大地,苍鹰载着她穿过薄薄的云层,来到一朵白云上端。
俯首望去,可以清晰地看到从甲子门到癸亥门,天朝大内分为阴阳两大片,那是按照天干地支,八卦五行,洛书河图的天地之象建成。
以正中土环为中心,雪白的宫峨在太阳的照射下熠熠生辉,那便是百官朝拜,天王理政的地方。它北有镜水门,东西有左右宗居门,左右朋居门,向南是荧惑门,每座都有直指银河的气魄;那是水蛰宫,每年的冬月冬至前,三公丞相的治事之所,藏着千万卷书册;那是西方金殳殿,内有数不尽的刀戎兵器,金戈铁马,储蓄着足以应对十年之战的大量军火,每年季秋秋分时天王便要亲审大练兵,负责的便是太尉大司马;那是紫仪殿,友寰殿,集英殿,皇宸殿,景和楼……
那是正寝庚午殿,位居南方,东西有左右睿宁门,那是顷明殿、庆云殿、福鸾殿,晖凝殿后是晖城宫;那是长成阁,龙图阁,宝鼎阁,那是天文司,那是天章苑,那是后苑,放生池中游曳着成千上万条红色的鲤鱼,莲叶已经开始凋零……
再向外看,南有朱雀门,礼乐们,康门,北有青龙门,浮腾们,跃门,东有白虎门,淮门,乐门,西有玄武门,生门,姚水河,粼河,卞河如龙贯穿城内外,满城都是绿树,满河都是碧波,整个王朝如同一幅巨大的锦绣山河图披挂于天地之间。
再往远看,延绵不断的绿色一直隐没入深郁的山谷,曲折数里,才能隐约见到王城脚下的乾天。
“这些全部都是王的领土。”苍鹰不禁出声道,虽然它的喙并没有开合。
“不,这些不久之后也都会成为父亲大人的土地。”
“什么意思,渊宙要篡位吗?”
“别说得这么失礼嘛,天下土地唯有能者居之,父亲大人不过是顺应天命罢了。”
见苍鹰没有答话,少女再次将头贴近苍鹰的脊背,用着极其轻柔的语气安抚道:“辉夜,你娶我好不好,这样你就是未来的王,将来这片土地都会成为你的……”
多么富有心机擅长权变的女人!刚刚还口口声声要与自己隐居田野,这会又想要以权位作为诱饵让自己待在她的身边。辉夜在心里暗暗皱眉,他沉默了一会儿,决定彻底打破她的幻想。
“那是不可能的。如今卢洲政权动荡,安定古乐教众的人心是当务之急,神道会内部也矛盾不断,以渊宙这般老练精明的人,不论如何也该知道现在并不是谋权篡位的大好时机。”
少女听言,不禁得意的轻哼一声,“的确。不过,父亲大人却正好以此为契机,先平卢洲,后得天下。”
“你说渊宙要向卢洲发兵?怎么可能,虽然卢洲邪教肆虐,然而表面却依然与王朝修好,也向神道会俯首称臣,一团和气。若是此时突然派兵,刀戈相向,岂不是师出无名必自败吗?”
“你不知道吧?父亲大人早就为此派了引火线向卢洲去了,不出半月,剿灭邪教的战事就要起了,父亲大人平定天下的日子马上就要来了!”
“什么,引火线,你说的……难道是!”苍鹰的紫眸突然闪过一道犀利的寒光,仿佛是一下子明白了什么,连坐在鹰背上的少女也被它突然散发出的气魄震慑得说不出话来。
鹰头掉转方向,苍鹰如同脱弦的箭一般向下扎了过去,鹰喙刺破天空,少女还没来得及尖叫便已被放回了白塔的顶阁。飓风袭过,黑色的影子眨眼间已向着天殿的方向划去。
少女看着辉夜远去的身影,懊悔得跳脚。她对着身边围上前来的宫女一顿痛骂,简直要气得流下泪来。
辉夜赶到雨笙轩的时候,晚朝刚散,殿生们正三五结队地向外走。辉夜躲在暗处找了半天,终于闪了出来挡在最后一个出门的午裳面前。
“喂,看到那个银头发的小鬼了吗?”
“首席大人。”午裳弯身行了个礼,接着换上了一幅好笑的表情。“您是说朴秋吗?咦,大家都以为你们关系很差,想不到首席还会关心那个家伙呀?”
辉夜的眼色一凛,午裳立刻收敛起来。
“没有见到。听说他从道皇大人那里接了任务,已经离开朝廷了。”
“果然吗……什么时候走的?去了哪里?”
“昨天晚朝时人已经不在了。我不知道他去了哪里,首席大人,您也知道殿生之间是不准互相泄露任务内容的。”
辉夜心里一寒。没有错了,能力平平的朴秋竟然会被召为殿生,而且还是在这种朝廷不安的多事之秋,自己早该想到渊宙的用心了。他愤怒地转身,不一会就消失在了茫茫的夜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