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期作者 周文晴;编辑 腾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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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过那段温柔的日子
那一年,她六岁。首都的夏天似一个硕大的蒸笼,咕咕向上冒着暑气,比她江南的家乡还要燥热几分。而医院里却是冷的让人不由打颤。眼科的病床上,她咬牙静静地躺着,额头上沁出了虚汗,第一次亲身了解到什么叫针灸,屋里屋外小孩子的哭叫声尤其令她心烦。她是不是可以允许自己小小地骄傲一下,毕竟,她是这病房内唯一一个没有哭的孩子。
距离医院不远,约么30平方的地下招待所潮湿阴暗,终日不见天光,浓浓的中药味儿好像永远散不尽似的。奶奶、姥姥和她,便是暂住在这样的房间里。没有锅灶,每天将就着吃些盒饭。晚间,三人挤在一张小床上睡不安稳,稍稍翻个身,床垫便陷下去一大片。这是她第一次来到那么远的地方,离开了家,离开了爸爸妈妈,不知还要再待多久,但相比前六年的奔波辗转四处求医,却终于在短时间内安顿下来了。
奶奶琢磨着,孩子正处于顽皮好动的年纪,总归不喜欢天天被困在屋里,于是拖着腿脚不甚麻利的身子带孙女儿出去散步。离招待所不远有个幼稚园,院子里放了个很大的滑梯,每每路过那儿,她总忍不住溜进去玩一会儿。她在里面咯咯地笑,奶奶便在外面静静地看。那时的她皮肤白白的,若不细瞧根本察觉不到她的视力已近乎只剩光感。见过她的人无不感叹,“好俊的小姑娘!尤其是那双眼睛,水灵灵的,多有神。”奶奶也逢人就说:“等哪天俺们家丫头眼前亮堂了,保准儿比现在更好看。”
姥姥年纪大了,一出大门就晕头转向,却最爱去超市给外孙女儿买零食吃,有时也会挑几本童话故事书,经常是绕了好多圈才能找到收银台。姥姥没学过普通话,读书的腔调土里土气的,还总遇见不认识的字,一本薄薄的儿童画报能读上个两三星期。她最讨厌听姥姥念故事了,一点也不如妈妈读得生动、有感情,可在那些离乡的夜晚,她却都是伴着姥姥的故事安然入睡的。
奶奶和姥姥每天轮流送她赶赴“刑场”。针灸时,从最初的两根针,逐渐增加至四根、六根、八根,后来,眼眶四周全布满了血红血红的针孔。天热的时候,从前额留下的汗滴钻入针孔里,咸咸的,有点疼,像是伤口中进了海水,可她从来不哭不闹。她总是那么安静地面对着一切。每当奶奶问她“想妈妈么”的时候,她就软软糯糯地回答说:“宝宝听话,好好练眼睛,等眼睛能看见就可以回家了。”
日子就这样索然无味却不容推脱地一天天度过,医院和招待所之间的那条路最初很辛奇,走惯了也就那个样了。只有在父母亲前来看望她的时候,生活才会略微有些波澜。
爸爸的身形被年复一年的体力兼脑力工作压得有些低矮,偶有时间能抽出个周末过来,总爱同女儿一起去瞻仰那偌大的古城。在走走停停的公交车上领略繁华的街市,在立交桥的栏杆前看人来人往云卷云舒,在动物园里和国宝大熊猫合影……走到清华大学的后门外,他对她说:“我的女儿将来会在这里读书。”坐于颐和园背靠池水的凉亭边,他对她说:“这里是全世界闻名的好地方,能亲眼见着便是一种荣幸。现在你还小,我带你来一次,等你长大了,爸爸快老了,再带你来一次,这辈子也就没什么遗憾了。”
妈妈晕车晕得厉害。每次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车抵达这里时,年轻的面容总是蜡黄一片。她来到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给女儿好好洗个澡,仿佛那两个老人怎么亏待了她的心肝宝贝似的。唯一那间浴室里的水温变幻无常,她时不时地让女儿退开,自己用虚脱了的身体等待热水来临。
爸爸妈妈来的时候,常亲自陪她去医院,说是要看看她乖不乖。当他们亲眼看见扎针的一刹那她几度扭曲的表情时,妈妈抠入被单的指节煞白煞白,无声泪如雨下,而爸爸,默默地别过头去。偶尔,他们还会全家出动,携手步行至几公里远的天安门广场,也算是带大半生都埋没在农村的奶奶和姥姥见识见识首都的名胜。当年在天安门城楼前拍的全家福至今仍挂在家中的墙壁上,照片上的她眼圈红红的,却笑得很甜很甜。
秋雨一场接着一场,不觉北风就这样来了。两地之间的那条路已换上了银装。首都的冬天却也比江南冷得太多,大雪扑打着前些天奶奶带着老花镜给她缝的那件肥大的、颇显笨重的花棉袄。被棉袄裹成团子似的她,手心暖暖的,照样每天拉着两位老人单薄的衣裳前行。在同一个位置反复多次扎针拔针,针孔越来越大。冷风嗖嗖地瓜进去,可以长驱直入地刺向她的心。
那日,她正光着小手在招待所门前的空地上玩雪,远处走来一个女人,蹲到她面前。她身上的味道是那么熟悉,熟悉到嗅着它就忍不住想将小小的身子整个儿黏上去。只是,那人的头发上、衣服上都积了一层厚厚的雪,遮盖了她用以辨别人与人的所有特征。那人就那样蹲在雪地里,目光一刻不离地直视着她,双手从后面固定住她的脑袋,不允许她有丝毫的逃避。
她睁大眼睛注释着面前的“雪人”,看到的是满头满身的花白以及一张在她的意识里同千万人一样平平无奇的脸。二人就这样对望了许久许久。她张了张口,一个亲切的名字呼之欲出,却始终犹豫未决。
就在她急得要憋出眼泪的时候,那人倏地把手抽出来,一个耳光刷了过去,多么希望这样便可以打醒那“不争气”的孩子——却在半途收回了手。
“乖宝宝,你的视力真的已经有长进了。等再熬几个星期,就能……就能认出妈妈来了!”剩下的只有这句似乎被什么梗塞了的言语,“宝宝,今天是你的生日呀!难道自己不记得了吗?你看,谁来了!”
紧随其后的是爸爸、姑姑、小姨还有她最好的伙伴甜甜表妹,他们是专程来为她过生日的呀!
那晚,小小的房间里挤满了人,朴素的生日蛋糕上整整齐齐地点燃了六支蜡烛。橘红色的烛火摇曳中,她思索良久后微睁了双眼。甜甜问她许的什么愿,她说:“我希望总有一天我的眼睛会好起来,希望那时候,我们能在家里过生日。”大人们纷纷用纸巾拭了拭什么,都说这是极好的愿望。外面北风呼啸,雪花敲击着窗棂,而屋内却涌起了动情的生日歌……
他们是在除夕那天早上到达家中的。与其说回家过年,不如说已经全然不再有待下去的理由。从三伏盼到三九,整整半年,盼到的却是医院再三强调的“无力回天”。妈妈整个人瘫倒在沙发上,吐得不成样子,一只手扶着爸爸,另一只手紧握着她的手,说道:“宝宝,看到了吗,我们……终于……到家了。相信妈,总有一天眼睛会好的。等过了年,我们也该……先去上学了!”
初升的朝阳,把世间最美的霞光,播撒到这一家人身上。而小小的她尚是单纯懵懂,只是用残余的视力一遍又一遍地环顾家中熟悉的陈设,最终望向守候身旁的爸爸妈妈,私心里觉得,半年来,她似乎并不曾离开过这个家。
又过了几年,她长大了些,有了被俗称为“过去”的东西值得怀念。每当她忆及那半年的时光,一切都随季风日渐消散,沉淀于心底的便只有温柔。她想,纵使命运对她的生命之花百般摧折,但岁月还是稍有眷顾的。她感谢她的至亲——在那离乡万里的地方,是他们用颤抖的双手为她撑起了一个温暖的家。他们是她头顶的一片天,为她遮风避雨,同她一起走过了那段温柔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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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周文晴,一个可以挺前卫的古典主义者,一个兴趣异常杂糅、大爱《人民的名义》又放不下《朗读者》的理性主义者,私以为生活贵在体验,艺术贵在沉淀。不苛求于漫长的生命里恰逢“彗星的出现”,眼下所图不过是终有一天,也终有这闲时,极力的开创和诗意的栖居可以并行不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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