搀扶父亲穿越死亡之地

(一)

母亲打电话来的时候,我刚要下班。她说父亲准备到市医院住院,让我请段时间的假回去照顾他。母亲还说,原本考虑到我离家远,便不再让我回去,在市里做生意的堂姐可以代为照顾,但父亲执意要让我回去陪他,这才打电话给我。我问什么时候住进去,母亲说明天。

父亲近年来身体一直不好,由于离家较远,我也不便太多的照顾,每次问起,父亲总说没事,吃点药就行。前段时间病情加剧,到县医院做了检查,鉴于医疗条件的限制,没有太多的结果,只被告知等专家去县里会诊,到时候再做进一步的检查。这次直接到市医院来,估计情况不容乐观。

下班后,没来得及吃饭,订了回家的票,并计划着明天把手头的工作处理完,然后请个长假。晚点的时候远在天津的妹妹打来电话,问父亲的病情到底怎么样,我说等明天检查了才知道。

第二天,时值中午,接到叔叔的电话,显得很急躁,他说赶紧回来,能今天回来最好。心里一阵慌乱,我问到底怎么回事,叔叔没做解释,只说你迅速赶回来,病情回来再说。容不得多想,处理完事情,改定机票。隐隐感到有极大的事情在面对着我。

来到市医院,叔叔和堂姐已经在医院门口了很久。我焦急地想要到病房看望父亲。叔叔低沉地说,今天早上检查结果出来了,膀胱癌。犹如晴天霹雳,癌,这样一个可怕的字眼,意味着父亲很有可能在不久的将来就要永远的离开我们!父亲才51岁,这样的问题我从没想过。

有没有完全确认了?我急忙问道。

叔叔点点头。“医生说有百分之九十九的把握。”

刺眼的阳光突然变得昏黄。

跟在叔叔后面,步履凌乱地向电梯奔去。父亲住在九楼,到了病房门口,刚要进去,叔叔拉住我。“你爸还不知道自己的病情,千万不能让他知道。”我咬着牙,点了点头。

父亲躺在靠窗的病床上,正在输液。

“你这么快就到了!吃过饭没有?”父亲欣喜地看着我说。

父亲脸色有些发黄,脸颊消瘦了许多。难忍的泪珠早已在眼眶里打转,我回过头,使劲地忍了忍。笑着说没事,一会出去吃吧。

父亲简单地问了些工作的事情,请假多长时间,领导同不同意之类。我始终面带笑容回答。输完液,父亲坐起身来,笑着说:“我总是坐不住睡不住,睡久了腰疼。到吃饭时间了,我们去医院食堂里吃吧,那里的饭非常便宜。”

来到医院食堂,父亲说你坐着,我去买。不一会,端着两碗饭和混在一起的大盘菜走来。他惬意地说你看我没说错吧,这么多饭,还买了这么多肉和素菜,才十多块钱。吃了一口,我不由得皱起眉头,便宜是真的,但这口味着实不敢恭维。看着他,心里酸楚再一次涌来。

回到病房,父亲说去护士站租张陪护床吧,晚上你可以睡得舒服一些。我想了想,说不用,晚上跟你睡吧。父亲微微一笑,没再说什么。年轻的护士在查房时并没有提出异议,我移过一把凳子,上半身稍微靠着床,双脚踩在凳子上,姿势很别扭,根本没法安稳的睡下去,但能看着父亲的脸和他香甜的入睡,早已心满意足。泪水再一次在眼眶里打转,身边的父亲,曾经严厉得让我害怕以至于至今还不忘其威严的父亲,同时又是对我关怀备至时时惦记我冷暖的父亲,难道真的在不久之后就要永远的离开了吗?这像是一场噩梦,期待快点醒来!

(二)

天亮了,楼下人群熙熙攘攘,父亲醒了。“我们下去吃早餐吧,医生八点半来查房。”他说。我心里一惊,差点忽略了一件很要紧的事,忙说我下去买。出门后我来到医生办公室,父亲的主治医生恰好在。

“可不可以不要让我父亲知道他的病情,所有的结果告诉我就行。”

“我看你父亲心态很好嘛,应该不会有太大的问题吧?”医生疑惑地说。

“我了解我父亲,他是一个凡事只为儿女考虑的人。”

“十六床病人的真实病情不能让病人知道,告诉护士站,以后所有的化验结果统一交给家属”。医生非常郑重地在办公室通知。

“谢谢!”我感激地说。

“到外面逛逛去,听说我要做手术,做完手术要睡一段时间了,趁这几天多出去走走。”吃完早餐,父亲对病友们笑道。

“要不我们到古镇或者公园一类好玩的地方去逛逛吧。”我说。

“那些地方没什么可玩的,不如去逛逛农资市场。”父亲说。

我没再多劝,跟着父亲,向最近的农资市场走去。

“来市里住院的时候我都计划好了。”走进一家卖水泵的店里,父亲说。“在我们县城买水泵太贵,不划算。等我出院的时候,买一台回去。明年多栽几亩水稻,你们也可以多带一些去。另外再多种杂粮,回头多养几头猪宰了,让你们带几只火腿去。现在物价上涨,你们在外面买什么都贵。我看电视里说外面买的猪肉有的吃了害人,家里养的全是自己粮食喂的,吃起来放心。”

我突然感觉到阵阵令人窒息的辛酸。终于忍不住了,眼泪夺目而出,只得以买水为借口躲开了。

在物资市场转悠了一整天,时而看水泵,时而看种子。父亲乐呵呵地介绍什么品种的水稻不容易得病,什么品种的水稻产量高但吃起来不香,什么样的电源开光能够有效保护水泵不会因为电压等问题被烧坏,对此我茫然无知。我终于意识到长久以来自己对父亲的疏离已经到了可怕的地步。父亲的世界在很多时候被我远远地抛在脑后。每当我埋头苦读终于获得更高的学历时,父亲总是很惬意地表扬道你从小就爱读书,长大了还是这样,这是好事。然而,父亲用他长久的生命体验撰写的这本鸿篇巨制我却始终不曾翻阅,事实上这比我那汗牛充栋的藏书更加魅力无穷。只是,一切似乎太晚了。

晚饭的时候,我带着父亲来到医院门口的一家饭店。我说我们到这里吃吧,医院的伙食绝对不能再吃了。父亲执意不肯,在我的一再要求下,终于勉强同意。走到饭店门口,他却停住了脚步,他说这里看上去档次有点高,里面肯定贵得很,我们换一家吧。一路找去,直到一家大约30平米的小饭店门口,父亲才停下来。老板让我们直接到厨房点菜,父亲左看右看,终于点了两个素菜。待他坐定,我又背着他点了两盘肉……

第二天,母亲到了。她一直操劳家里的很多杂事,经常跟我们开玩笑说,你爸呀,每天干完活回到家,躺在沙发上就睡,得等我做完饭,盛在碗里,再叫醒他,比吃饭店还舒服。母亲还说,你爸就是说话难听,骂人的时候让人受不了,良心倒是比谁都好。平时多买点菜不肯,我生病的时候他一次买几百块钱的药来,还全是好药,哪吃得了那么多。

长时间不见,细细打量,母亲也消瘦了许多,眼角的皱纹更深了,几缕垂在额头的白发似乎在向我发出某种警示。

“医生有没有说你爸得的是什么病?”母亲问。

“好像是膀胱结石,问题不大”。我艰难地回答。

“好了好了,这下没事了。”母亲有些欣喜若狂。

这几天,远在天津的妹妹一直打电话回来询问父亲的病情。我很清楚,妹妹完全应该知道实情,但作为长子,在此刻我必需担当起某些东西。妹妹是个急性子,一时半会又回不来,现在还不是让她知道真相的时候。

(三)

整个市里都下起了瓢泼大雨,刺骨的寒风迎面扑来,人似乎煞那间便要冻结。昏暗的路灯也显得死气沉沉。独自一人坐在医院的花园里,一个简单的亭子让我勉强能够躲过雨滴,但寒风依旧凛冽。拿出电话想要跟要好的朋友聊聊天,但发现泪水早已布满脸颊。母亲在病房里陪着父亲,我分明能体会到此刻他们的温馨。

连日来,白天总是在晴朗的时候陪父亲到处走走,然后和母亲一起很霸道地拉着父亲去吃他喜欢吃的东西。夜幕降临,雨滴如期而至,我独自步入这个花园,安静地坐在亭子里。脑海里时而混乱不堪,时而茫然一片。早已无泪,有的只是呆滞的眼神。

父亲入院已经十天,病房里数位病友都做了手术。父亲开始有些焦急,一直让我去问医生,怎么迟迟不给他做手术。我一次又一次地编造着仅仅能骗过文化程度不高的父亲的“专业”理由。

直到第十二天,医生查完房,让我到办公室去。

“我们已经初步制定了你父亲的手术方案。”医生严肃地说。“通过膀胱镜等检查,目前最可行的方案是把膀胱整个切除,然后施行人造膀胱移植。你父亲的病已经有很长时间了,你们应该在很久以前就送他来治疗的。好在膀胱肿瘤对外扩散的几率不高,所以施行膀胱全切术还是能治愈的。”

“意思是我父亲目前还不至于有生命危险?”我迫不及待地问。

“这个谁也无法保证。现在关键的问题是手术非常大,过程极为复杂,手术中可能会出现系列意外事件。所以需要你们家属的积极配合。此外,做了这个手术,他以后的生活质量会有极大地下降,要让他做好思想准备。如果你们同意实施这个手术,那么从现在起我们就开始做准备。”

父亲还在抱怨医生为什么迟迟不给他做手术。下午我给妹妹打了电话,委婉地告诉她实情。但我说的重点是医生手术的方式。妹妹的声音有些哽咽,她说要是父亲有什么三长两短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

我觉得是该让母亲知道父亲病情的时候了。买饭的间隙,对她说出了实情。看着母亲痛苦的表情,我开始有些后悔,于是尽量把重点引到父亲手术的准备上来,让她坚信父亲不会有生命危险。母亲哽咽道,只要能保住命,后半生无论是什么样都不用管,做伴也需要人,你爸以前吃了那么多苦,我会照顾好他。

我问母亲该不该让父亲知道病情,母亲想了想,说这种情况可以让他知道。

“你们担心我想不开?你和你妹妹都工作了,就算是真的治不好我也没什么可顾虑的了。”

我委婉地跟父亲说出实情,他竟然表现得毫无在乎。

妹妹每天至少打五个电话来。问早点吃什么,午饭吃什么,晚饭吃什么,医生有没有说什么。

久而久之,父亲玩笑道:“你是不是担心你哥哥虐待我?”惹得整个病房的人都在哄堂大笑。

(四)

医生找到我们,说手术过程中可能需要输血,得事先做准备。到中心血站献一千毫升左右的血记在父亲的名下,以便到时候医院跟中心血站要血。医生还强调说如果是病人家属献血的话到时候就可以免费用血,若是找朋友来献用血还是要花钱。

这事很难办,我长期低血压,抱着试试看的心态去到中心血站,一量血压,直接被工作人员赶出门,叔叔身体状况也不佳。父亲非常严肃地说不能献,我们家没有一个身体素质是能献血的,就算不治病也不能让你们去献。至于找朋友,帮其他忙可以,这件事却不太方便。就在一筹莫展的时候,妹妹打来电话,其男友认识军分区的几名军人,他们每年都义务献血,可以来帮忙。也没其他办法,只好应了。

两天后,部队上几个年轻的小伙子来了。我下去之前,父亲交代去了以后买几条好烟给他们,完了带他们到好的地方去吃饭,不要怕花钱。我笑了笑,说父亲你放心吧。小伙子们非常客气,买的烟坚决不肯收。献完血,在我的执意邀请下才同意去吃饭。

后来父亲说,等出院了一定要到去部队好好感谢他们,人家这是在救我的命!

父亲虽然有的时候非常严肃,但在很多时候也很爱开玩笑,病房里他是住得最久的,每换一批病友,他都会笑道我又熬走一批人了,你们看都换了这么多人我还厚着脸皮住着……

一个病友患的是结石,但由于种种原因一直未能完全治愈,也是时间住得较长的一位,久而久之和父亲成了朋友,亲切地称呼父亲为“张大哥”。出院后屡次买礼物到医院来看望父亲。

(五)

手术前一天,医生通知家属在病房里等候,办理签字,录音等手续。录音的过程中,医生讲解了种种手术可能遇到的问题,并让家属说同意实施手术,出现任何问题由家属自己承担。医生在讲解的过程中确实把手术可能遇到所有风险都讲完了,讲得扣人心玄,母亲差点在办公室里就哭了起来。最后勉强录完,母亲问我真的有那么危险吗,我赶紧解释说医院是为了免责所以故意把问题说得严重,哪有那么复杂。母亲这才稍微镇定下来。

明天要做手术,父亲却毫不紧张,依然跟病友们开着玩笑。近日来医院对父亲的饮食进行了严格的控制,只能吃一些简单的流质类食物,这导致他身体有些虚弱,但他仍旧表现出很好的精神状态。每次我买来鸡肉,父亲只能喝汤。我玩笑道这样不行啊,我吃肉让你喝汤,父亲笑着说这个没办法。

时至傍晚,医生再次来到病房,让家属去办公室。里面坐着一个另外一位医生,见我们进去,郑重其事地说“:我们决定给你父亲最后一次机会。”

“这是我们泌尿科主任。”旁边的医生介绍道。

“之前给你们介绍过,做这个手术非常复杂,我们泌尿科成立以来只做过两个,你父亲是第三个。关键是做完手术病人以后的生活质量将会大幅度下降。以前做过这个手术的病人后来跟我谈起只用一句话来形容——生不如死。”

主任说完,看了看我们。

“但我们考虑到你父亲年龄还不算太大,就算不得已做这个手术那也是值得的。明天早上我们将给他最后一次机会。在手术室里用高清膀胱镜再仔细观察,如果能采用电切就尽量电切。把膀胱内壁的肿瘤切除,至于会不会再次长出,那等以后来复查再说。如果长出了,再考虑实施全切手术。当然,能不能把握这最后的机会,还要等明天早上手术室里的观察。现在我们做两手准备。”

我把主任的意见告诉父亲,他坐在凳子上,显得有些欣慰。他说其实我也一直在担心全切了以后怎么办,电切也好!

到了晚上,父亲对我说,这段时间你一直没睡好,今晚到你堂姐那里好好休息一晚,明天早点过来,明天晚上估计就不能好好睡了。我笑了笑说没事。母亲说今晚我也不过去了,租张陪护床来这里睡吧。

父亲刚躺下不一会,便新进来一位病人,护士开着灯一直在忙碌,直到早晨四点多。刚熄灯一个小时,护士便来叫父亲做术前的准备工作,一直折腾到早上八点。母亲出去买术后床上用品,父亲换好手术服,等候手术室工作人员。病友笑着问紧不紧张,父亲笑道有什么好紧张的。工作人员来了,我送父亲进手术室,他精神状态非常好,一直面带微笑,手术室在十二楼,我在十一楼被拦了下来。工作人员在里面喊快一点,麻醉科的人在催了。父亲换上拖鞋,一路小跑进去。

(六)

我回到位于10楼的家属等候室,里面人不多。窗下的大街上早已人声鼎沸。一阵鞭炮声响过,我知道又有一些家属在面临撕心裂肺的悲痛。

母亲带来了早餐,咬了一口,便随手放在凳子上。家属等候室里人渐渐多了起来,大家都在闲聊,从他们的言谈中看得出患者不是什么大的问题。堂姐和姐夫也来了,简单的询问了情况,便都坐下不再说话。

“泌尿科16床的家属迅速到11楼来。”喇叭里传出响亮的声音。我顿时惊恐不已。妹妹职业也是护士,她曾告诉过我,在手术没结束之前通知家属绝对不是什么好消息。心里阵阵慌乱,一行四人直奔上楼。科主任站在门口,表情凝重地说,我们已经对病人做了细致地观察,电切已经不行,如果电切,十天甚至一个星期就会复发。我们给他一次机会,但他已经把握不住了,现在准备执行第二套方案。

“只能听你们医生的。”母亲带着哭腔道。

缓缓走下楼来,母亲不停地拭着眼泪。姐夫递来一只烟,我平时很少抽烟,现在却不由自主地点燃,有气无力地吸着。

“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姐夫说。

大家再次陷入沉默。

家属等候室里安静下来,打量四周,发现只有我们四人。

姐夫又递过来一只烟。

“12点半了,我下去买饭上来吃。”姐姐说。

“你们下去吃吧,我不饿,我在这里等着。”母亲低声说。

“一起去吧,医生说这个手术至少要做8小时。”

“算啦,我也不想吃。”我说。


“泌尿科16床的家属迅速到11楼来。”喇叭里再次传出令人胆颤心惊的声音。这一刻,只觉得天昏地暗,双脚早已瘫软,搀扶着栏杆极其艰难地走到11楼,心里慌乱不堪。

“手术需要输血,你们到一楼去盖章。”工作人员说。

姐夫接过单子,转身疾跑下去。

“他妈的手术结束之前别再喊家属了。”我不知道自己哪来那么大火气,狠狠地说了这么句粗话。

回到家属等候室继续等待,不知不觉,旁边垃圾桶里已经堆积起很多烟头。家属等候室无疑是最难待的地方,而这样的时刻也是生命中最难熬的。看着表,时间在一分一秒的过去。13点、14点、15点……

亲友们的电话开始频繁打来,问的都是同一个问题:出来没?我身边的人很少有做手术的,在此之前对这类事毫无经验。此前病房里数位病友都做了手术,他们手术非常小,但出手术室的时候都显得气息奄奄,父亲会怎么样?看着他精神饱满一路小跑进去,出来的时候会是什么样子?想到这里,阵阵恐惧袭来。

十六点四十分,喇叭再次响起。

“不用怕了。”我说。“现在应该是手术快结束的时候了。”

疾步走上楼来,医生把三袋血淋淋的东西举到我们眼前。

“这是手术过程中切下的膀胱、肿瘤样品、阑尾。”说完,医生再次让我们看了看。

“在这里等吧,病人很快就出来。”

(七)

门里传来凌乱的脚步声,我们如雷击般站起身来。父亲被推出来了。脸色惨白,嘴唇发黑,双目紧紧闭,左半边脸流满了白沫,全身滚烫。

“赶紧唤着他。”医生说。

我一个劲地在喊爸,父亲只能从嗓子里发出嘶哑羸弱的声音。麻醉没醒,他在凭着潜意识回应我。

9个小时前的父亲和现在两相对比,只觉揪心的巨痛。

来到病房,护士早已整理好病床在等候。小心翼翼地把父亲抱到病床上,整个腹部被纱布裹满,五根管子从中伸出来。刚安放好测量仪器,父亲开始一个劲地挣扎,我不得不使劲按住他的双手,看着他痛苦的表情,泪水终于再也忍不住了。

“现在麻醉快醒了,他心里烦躁,为了不让他把管子挣脱落,我们只能把他手脚暂时束缚住。希望你们家属谅解。”说完,护士拿来四根布条,把父亲手脚捆扎在床边。

“手术非常大,麻醉醒后病人会非常难受。我们给他注射着杜冷丁,希望他能忍得住。”医生说。

渐渐平静下来,父亲微微睁开眼,意识仍旧非常模糊。

“把我头抬起来一点。”父亲终于模模糊糊地吐出了一句话。

“不行,手术后六小时之内不能靠枕头。”一旁的护士说。

我坐在床边,握着父亲的手,依然很烫。脸色还是那么惨白,嘴唇变得干裂。

“喝点水。”父亲再一次低声说。

“用湿棉球帮他抹一下嘴唇,但绝对不能让他喝下去。“护士再一次叮嘱。

夜已经很深,父亲的意识渐渐清醒,但依然只能以嘶哑的声音吐一些简单的句子。说要把脚弯回来,自己试了几下,却不行。我小心翼翼地帮他,但他根本没力气来保持双腿弯曲的姿势,我便一直扶着他的双腿。

“你去睡会吧,我来看着。”母亲说。

“不用,还是你睡,我看着。”

母亲依旧坐在旁边,一言不发。

整整一天,太过于复杂的思绪起伏让我的心久久无法平静,不敢再做任何的回忆,但这种余悸却始终挥之不去。

天亮了,新的一天终于来临。太过于沉重的昨天让我在面对新的今天时稍感惬意。用冷水洗了脸,感觉清醒了很多。护士一直在密切观察着父亲身体的各项数据,并让我帮忙持续记录一些东西。

“让医生帮我把杜冷丁开大一点。”父亲皱着眉头轻声说。

护士来了,调大了杜冷丁的注射量。

(八)

“你父亲太坚强了,这么大的手术,里里外外全是刀口,麻醉醒了这么久居然没有吭过一声。我们有很多病人要是这样的情况早就在拼命地叫唤了。”护士笑着说。

“是啊,他只是有时候让我去叫医生来帮他把杜冷丁的注射量调大一些。”

“那是他痛得难以忍受了。”护士看了看憔悴不堪的父亲,说道。

一个星期后,父亲渐渐好转过来,终于能轻声跟我们说话了。但依旧靠营养液来维持生命所需的营养。脖子上静脉注射的管子,加之胸口大堆测量的线,像蜘蛛网一样把父亲缠住,这让他很有些烦躁。

“也不知道怎么要弄这么多线,裹得我想翻个身都不行。”他气呼呼地说。

期间医生来换过几次药,我们看到一条贯穿整个腹部的巨大伤口。伤口旁边还有两个直径一厘米左右的洞,两根塞满纱布的橡皮管分别从两个洞里出来。每次换药,医生都会把管子拉出来一截,然后用剪刀剪去。父亲痛得满头大汗,依旧咬着牙,一声不吭。医生让我们去帮忙,看到那么大的伤口,母亲转过头不忍目睹。

“我是不是做了全切手术?”在意识彻底清醒后,父亲问。

“是的,你不要多想,很快就会好起来的。”母亲温柔地说。

十天过去了,父亲的恢复速度超乎医生的预料。他已经能很大声地和我们聊天,看得出他心情不错。医生说做这种大手术伤口愈合得如此之快实属罕见。

医生告诉我们,不能让父亲再输营养液,现在起得让他自己吃一些东西,但只能吃稀饭和有营养的肉汤,同时少量吃一些带纤维的蔬菜。我到外面的饭店里,煮一大碗青菜汤,再去买来鸡汤和排骨汤。父亲吃得很少,医生说少吃多餐,这么久没吃东西了,慢慢适应。

由于不便起身,父亲吃东西一直是我用汤勺喂,有护士进来,他便停下来,似乎对别人喂他吃东西这事很有些难为情。


术后第十二天,凌晨两点左右,父亲发出微弱的呻吟。

只见他满头大汗,脸色发白。

“这里痛。”他紧紧按住小腹的右边,痛苦地说。

值班医生来了,简单的询问了情况,弄来止痛针注射,但不管用。

“会不会是胰腺炎,如果是,那就要赶紧转ICU。”医生说。

我心里一惊,ICU也就是重症监护室,此前堂姐曾跟我说,在这里进ICU的病人死亡率非常的高,甚至达到四成。不论这个评说是否属实,但此刻无疑让我胆颤心惊。

“先请其他科室的医生来会诊一下。”说着,护士拿来一张会诊单,让我到下面去记账。急忙跑向电梯,这才想起十点以后电梯就关了,只得转身从楼梯一路小跑下去。

“这两份是静脉和动脉的血样。你分别送到十楼和二楼去化验。”回到病房,护士说。

“到一楼大厅拿这些药来。”

……

一个晚上,共跑一楼九次,这在平时是我绝对受不了的,嗓子里像着火一般,喝几口水,接着跑下去。

医生告诉我,消化内科和肝胆外科的医生都来会诊了,是胆囊炎,没有生命危险。我坐在凳子上,抹着额头的汗珠,心里稍稍宽慰了些,但父亲的疼痛仍旧没有减弱。医生护士都在忙个不停,我握着父亲的手,颤抖得很厉害。

天亮后,父亲的疼痛开始有所缓解,但前几天的精神状态不在了,说话的声音再次变得嘶哑。科主任风风火火地走进来,焦急地大声说,真是牛事不发马事发,手术恢复得那么好,怎么又犯胆囊炎。父亲嘴角抽动了一下,发出微微的苦笑。

时值中午,疼痛再次袭来,但没有昨晚那么剧烈,开始注射芬太尼,父亲有些惬意地说,这东西真像仙丹,刚一注射上就不痛了。父亲的主治医生走进来,带来了一些药,说自己也有胆囊炎,这药很管用,一天吃两次。

“长这么大没受过这样的罪啊!”父亲的一个朋友来看望他,他无奈地说。

(九)

“感觉怎么样。”查房的时候医生问。

“好多了。”父亲说。

“手术做了二十多天了吧,再观察几天,没什么问题的话可以出院了。”

父亲的刀口已经基本愈合,从身体里留置出来的管子只剩下三根。医生叮嘱要多下床走动,我和母亲搀扶着他下楼来,到花园里轻轻走动。

父亲走得很快,母亲笑着说走慢点,没人催你。

近日来,父亲的输液量大幅减少,这让他很有些不满。

“怎么这几天输的液这么少?”父亲说。

有一次当护士推着微波理疗仪进来让父亲烘伤口的时候,他愤愤不平地说:“尽做些没用的东西!就这个拿来热热地烘一下能有多大用处,还一块钱一分钟。”

我笑了笑,说护士拿来自有他的用处。

“下次再来我不用了,你去问问医生,让他们把药量加大一些,快出院了,到位一点。”

“医生说快出院了,不能再完全依靠药物,需要你自己恢复,他们心里有数。”我向父亲转达了医生的意见,他才放心下来。

医生把父亲体内的管子全都移除了。不料在移除管子的当天晚上,父亲一直不肯入睡,独自坐着凳子上,上身伏着床。我问缘由,他说腰疼。直到第二天,腰部的酸疼一直没有缓解,医生说这是刚移除管子,身体不适应,输尿管痉挛引起的,不碍事。

傍晚的时候我出去办点事,回来之后看到父亲坐在窗口,眼泪涟涟。“都这么久了还总是有这么多问题,以后怎么办啊!”父亲显得很难过。

“医生说了,这只是你身体不适应,很快会好起来。”

“哎……”父亲深深地叹了口气。

(十)

终于可以出院了,我忙于办理出院手续,整个上午父亲都显得很开心,跟病友们聊个没完,显得依依不舍。

随后,父亲走进医生办公室,主治医生和科主任都在,父亲真诚地说:“住了这么长时间,做了这么大的手术,给你们带来太多的麻烦,谢谢你们,是你们给了我第二次生命啊。”

说完,父亲的眼眶变得红红的。

一位朋友说刚出院做公共汽车回家不太好,执意要驾车从省城下来送父亲回家,这让父亲很难为情。父亲在陌生人面前通常会显得很羞涩,尤其以我朋友为代表的这类所谓“高贵的客人”。

坐进豪华轿车,父亲显得很有些别扭。一路上,朋友和我聊个没完,父亲和母亲坐在后面,一言不发,像是在认真地听我们聊些什么。

“去年干旱,家里没收到什么像样的东西,给你这位朋友送点什么好呢?”朋友要走的时候,父亲悄悄地问我。我说不用,这都是平时非常熟悉的,用不着那么客气的。

“别人大老远的驾车来送我,破费了那么多,不好好谢谢怎么行。”父亲严肃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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