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景帝后元二年(公元前142年)某月某日, 朱买臣觉得自己实在倒霉透了!
朱买臣,字翁子,祖上是楚地(今湖南、湖北)的士族,但是到他祖父这一代,已经是家道中落了。
朱买臣的母亲早逝,由父亲朱玉辛辛苦苦把朱买臣拉扯大。好在朱买臣长大之后身强体壮,除了耕种几亩薄田外,还能上山砍几担柴补贴家用,又赶上了文景之治的汉朝黄金时期,国家推行轻徭薄赋,与民休息的政策,父子俩的日子慢慢好转起来。
朱买臣从小学习非常勤奋,虽然父亲只能尽自己的能力教他简单的识文断字,他却不但把家传的一十六卷《楚辞》背了个滚瓜烂熟,还想方设法的阅读能借到的一切书简。
为了能借阅一卷没有看过的书籍,他情愿用自己幸苦打回的一担柴去交换。由于借的书简都要尽快归还,所以朱买臣必须把所有喜欢的书都背下了,于是养成了一个习惯——在山间小路上背着柴一边走,一边大声背诵。
这事情再加上李密放牛时把书挂在牛角上一起,就是《三字经》里面记载的“如负薪,如挂角。身虽劳,犹苦卓。”成年累月下来,朱买臣就成了满腹经纶的乡间名人,当然这并不能为家里带来更多的收入。
看到儿子如此长进,家境贫困的朱玉还是在朱买臣三十岁那年,把不多的田产变卖了一半,给儿子娶了同样贫寒的崔二公的女儿做老婆。
不想好景不长,汉景帝前元三年(公元154年),发生了吴、楚七国之乱。一家三口只好背井离乡逃往会稽郡(今浙江绍兴)避难。朱玉身体本就不好,一番风餐露宿的折腾后,竟病死在了逃难的路上。
不到半年,七国之乱被汉景帝派大将周亚夫平定了,而这时朱买臣夫妻俩已经逃到富春县(浙江桐庐、建德一带)一个叫大周源里的地方, 想想在故乡已经几乎一无所有,自己唯一的财产——《楚辞》也随身携带,而这里山清水秀,人烟稀少,柴禾也似乎比老家好砍得多,夫妻俩决定留下来不回去了。
于是夫妻俩同到山上砍柴,挑到市场上去卖,维持生计。如此这般过了几年,日子倒也算是过得下去了。
虽然没有孩子,妻子也偶尔抱怨。但朱买臣却是个不折不扣的乐天派,他依然故我,总是在挑柴途中大声背诵,听到的人都在背后笑话他,当作怪事传来传去。
这让妻子感到非常难堪,所以劝他挑柴时不要嘴里念叨个不停,让周围人当笑柄。可朱买臣每每不听妻子的劝告,反而声音越来越大,好像嘴巴自带扩音器一样,弄得周围人都围过来看热闹。
在大周源里安家后第十个年头的夏天,大周源里下了一场大暴雨,山洪暴发,把两人的茅棚连并一十六卷《楚辞》 都冲走了 。
他们的财产又只剩下两把柴刀——朱买臣夫妇一夜回到解放前。但朱买臣也无所谓,反正那《楚辞》自己也背熟了,于是夫妻俩继续流浪,又辗转到了烂柯山(今浙江衢州境内)下的一个小村庄,那时候还不叫烂柯山,叫石室山。
两口子又在这里过了一年多紧巴巴的日子,妻子崔氏终于受不了了,觉得跟这个穷酸过日子不可能有出头之日,就想放弃现在这段感情,另谋出路。她不再和朱买臣一起上山砍柴了,总是向朱买臣提离婚的事,还乘朱买臣上山砍柴时,拜托隔壁陈媒婆替她物色新的归宿。
汉景帝后元二年某月某日, 朱买臣觉得自己实在倒霉透了——这个月妻子已经好几次的要求要离开他了,有时睡前提,有时起床提,甚至吃饭时也提,这让四十多岁的朱买臣很是心灰意冷。
今天清明将近,是个阴天,本来打算在家里好好看一天借来的书,妻子崔氏却又早早催他上山砍柴,“又要我写休书,还让我上山砍柴,这算什么事嘛?”朱买臣小声嘟囔着出了门。
直到出门的那一刹那,朱买臣绝对不会想到,今天他所遇到的事物将彻底改变他的命运,也将改变很多人的命运。
果然不出朱买臣所料,上山后,他一刻不停的砍了一担柴,刚想下山,突然乌云密布,风雨交加, 下起了大雨,眼下又是清明时节,春寒尚未消退 ,寒风夹着雨滴刮得人睁不开眼睛,山是来不及下去了,只好到附近避雨先——朱买臣知道不远处有个天然石洞,就担了柴快步跑到往石洞跑,等跑到石洞还是把全身衣服淋湿了。
那石洞是天然形成的,洞口是一块数尺方圆的的小空地,下面是几丈高的崖壁,洞穴大约进深五六丈,非常宽敞,朱买臣平日里打柴经常到这里休息,这石洞靠里偏左的地方,有一块天然大石头,犹如大床一般,两三个人躺上面都不会觉得挤,“要是大热天,躺在上面睡一觉,可解乏了”——朱买臣想。
但是现在不行,他得先从柴禾中捡出一些没有湿的,在石床旁生了火,用柴禾搭个架子,把衣服晾了,再把湿了的那些柴禾烘上,然后掏出半个粗面饼子准备吃午饭兼晚饭。
吃完后,那雨虽小了一些,但却依然没有停下来的迹象,朱买臣便在石床上打个盘腿,大声背诵起《楚辞》来。
不知不觉,他已从《离骚》背到了《远游》……《九叹》……火堆的柴禾已经快燃尽,洞外天色渐暗,今晚看来是下不了山了,所幸衣服已经烤干,朱买臣于是穿上衣服,把明火弄熄、炭火捂上, 看来得在石床上对付一宿了……
他先是挑了一根稍大些的柴禾做枕头,但又觉得靠着不很舒服:树皮太粗糙,老是蹭到脸、挂到头发,于是他又起身去洞内的另一侧,想寻个光滑些的石头——他记得那边有一堆麻石头。
朱买臣在乱石堆里挑来挑去,想捡一块大些的,那些石头却要么太小,要么不够光滑。朱买臣倔脾气上来了——这么多石头,就不信没有大些、光滑些的!于是他把石头一块一块往外捡,不知不觉已经捡了一小堆……
忽然,已经被他捡成一个小坑的底部,露出一截光滑的扁圆柱形石头,他高兴地把它取出来——圆石拔出,朱买臣忽然隐隐约约看到坑底有淡淡的蓝光透出!
朱买臣连忙继续往外捡石块,终于看到一块长尺余,宽数寸,末端有柄的物件。他连吹带拍,擦干净那物件——朱知道自己找到了宝物!这宝物是淡蓝色的,极其精致 ,中间有小孔,它表面泛着若有若无的光,但却不像朱买臣想像中玉器那样光滑,当然,像朱买臣这样的穷人本也没有机会见过真正的玉器。但是就形状而言,应该是古籍里记载的圭或者璋——更接近璋,半圭为璋嘛!
难不成,是传说中的玉璋!老天爷终于开眼了,这回怕是真要发达了,这个宝贝要是拿到集市上,得值几千钱吧?要是遇到识货的值几万钱也说不定啊!
管不了那么多了,先熬过这最后一夜的贫困再说!——朱买臣把先前挑出的那块石头放到石床上,把玉璋放在旁边,和衣而卧,别说还真有些困了,他微微闭上眼睛……耳畔似乎有柔和的音乐传来;那玉璋的小孔也好像在发光——幽蓝的光……他一惊,睁开眼睛,却看到玉璋还是原来的样子,于是闭眼,音乐和蓝光又出现,睁开眼却又不见,如此几次,绻意上涌,朱买臣终于沉沉睡去……
这天晚上,朱买臣做了一个梦——一个很长很长的梦,而且梦中有梦,梦中的梦中又有梦。
梦里他走出了石洞,卖了剩下的半担柴;梦里他休了妻子,成了单身汉;梦里他终于可以为大汉王朝效命,衣锦还乡;梦里他再寻佳偶,生儿育女。他甚至梦到自己最后被某人陷害,不得不自缢以示清白……
就在断气的那一刹那,朱买臣猛然醒转,发现自己依然在石床上,洞外灰蒙蒙的,也不知道睡了多久,多奇怪的梦啊!?梦中所见历历在目,梦里的人大多有名有姓,而且醒来后自己竟然记得如此清楚,天哪,朱买臣惊叹:这个宝贝实在神奇!
他爬起来,活动了一下筋骨,走到洞外空地,雨已经停了,但天还是没有晴,四周还是雾气腾腾的,远处传来鸟叫声。应该是天刚刚亮,朱买臣想。
忽然,上面不知什么地方滴下来几滴水,刚好滴在他后颈上,他连忙往旁边一闪,脚踢到一块石头,石头滚下崖壁,“轰”——惊起几十只飞鸟,朱买臣猛然想起,这不就是他的梦开始时的情形吗?一下子他恍然大悟——他在梦里看到了未来!
他连忙跑回石床旁边,那玉璋还是安静地放在那里——看来这玉枕是神仙的宝物啊!自己昨天晚上竟然想把它卖了……,朱买臣又出洞找来一些树叶,包好宝物,和柴刀一起放在背篓里背上,然后挑起剩下的柴走出石洞——他还需要去证实一下,在梦里,这半担子柴禾卖了一个好价钱,比平日里一整担卖的还多……
不一会儿到得半山腰,天已经放亮了,远处的坟地里,果然有人,走近一看, 原来是镇里吴敬安一家几十口人到山里扫墓——和梦中一样!
吴家是十里八乡有名的名门望族,父辈可是出过县令和亭长的,因家中藏书很多,朱买臣也经常去他家借阅,每月也要往他家送不少柴禾,当然,吴先生为人正直,大部分柴禾都是付钱的,只有偶尔朱买臣执意不收时,才作罢,却也总回给他一支笔、半块墨的,断不肯让朱买臣吃亏。
地方上扫墓的习俗是:带生食、活羊、活鸡上山宰杀献祭。吴家本来也在坟地旁备了柴禾的,谁知道被昨日一场大雨浇透了,今天又没有出太阳,柴禾根本点不着。
一家子正无计可施,看到朱买臣担着干柴走过来,吴敬安大喜过望,连忙迎了上来:“哎呀朱兄,您来得好及时啊,这担柴我卖了!不用担下去了,今天可真是救了我的急啦……给双倍……给双倍!”边说边从袖中抓了一把五株钱,数出十枚,递给朱买臣,又招呼儿子过来担柴。
朱买臣连忙推辞:“吴先生这如何使得?我也是刚好路过,再说这柴也不够一担啊!”
“不用客气啦!有了您这些柴先点上,才能把原来那些烤干,不就够用了吗?我知道朱兄您是要做大事的人,只是暂时不得志而已,有大志者, 何必拘泥小节!”说完微笑着把钱塞到朱买臣手中,朱买臣也不好再推辞,对吴敬安深深一躬,便要告辞,吴敬安却又叫住他,让儿子拿过一块肉干放进朱买臣背篓中,才算作罢。
一模一样——几乎和梦里一模一样,这回朱买臣完全确定了,自己在梦里看到的,就是自己的未来!但是,这么说,他老婆昨天晚上确实没有回家,自己这封休书,终于还是非写不可了,再怎么说同床共枕了十多年,朱买臣感到头顶一团发绿,心中一阵酸楚……
朱买臣匆匆赶回家中,妻子崔氏果然不在,他把那能预知未来的玉璋仔细收藏好,又把钱罐里的钱全部倒出来,数了一下:十七枚。他放回去七枚,剩下十枚加上吴敬安给他的一共二十枚,连同肉干一起放到桌上。然后他找出笔墨,开始磨墨——他买不起砚台,在一个缺了口的陶碗里加了点水,慢慢的研磨。
墨已经磨得很浓了,多年的同甘共苦将要以一幅休书划上记号,朱买臣静静站在桌畔,等着崔氏和陈媒婆回来。
过了一会, 崔氏和陈媒婆果然一前一后走了进来,崔氏看到朱买臣站在桌旁,眼一翻,哼了一声,并不搭理他。陈媒婆马上脸上堆着笑,想要开口,她当然是想凭自己一副三寸不烂之舌说服朱买臣,让他乖乖的写下休书,自己也好赚张匠人那三百赏钱。
朱买臣连忙抬手制止,不让她说出一个字 ,转身对崔氏说道:“你听着,墨——已经磨好,休书随时可以写给你,我也知道你昨天晚上并没有回家,但是你毕竟跟我吃了十几年的苦,我还是给你一个机会,从现在开始七年以后,我将会大富大贵……”
崔氏开始还被他说得一愣,听到“大富大贵”马上打断了他的话:“大富大贵?谁说你会大富大贵?算命的瞎子?像你这样的人,吃了上顿没有下顿,早晚饿死在山林沟壑……土都快埋到胸口了……还大富大贵……”朱买臣也打断了她:“好、好、好……罢了,既是如此,那我也无需多言!”他凄然摇了摇头,“哧”的一声,从本来就短的粗布衣服上扯下一块,挥毫泼墨,洋洋洒洒,只片刻功夫,一封休书已成。
朱买臣将休书与肉干并那二十枚钱一起推给崔氏:“自这一刻起,你我恩断义绝,生老病死,不再相干!”,崔氏早已决心要离开朱买臣,这时得了休书,根本听不见朱买臣说的话了,也顾不得追问钱和肉干的来历,只一并拿了,叫上陈媒婆匆匆走出门去。只留下朱买臣孤身一人在那茅棚之中……
从此以后,朱买臣无牵无挂,越加勤奋。三年之后,大乡绅吴敬安觉得朱买臣已经满腹经纶,在一郡之中,似乎已经出类拔萃了,便向自己在京城的姻亲庄助举荐他。让他跟随会稽郡上计吏去京都长安发展。
朱买臣到了长安之后,跟随庄助觐见刚刚继位两年多的少年天子——汉武帝刘彻, 殿堂之上,汉武帝以时事考问朱买臣 ,买臣对答如流,言简意赅。深得汉武帝的赏识,于是任命朱买臣为侍中大夫,做了庄助的副手。
朱买臣总算是熬出头了,四十多岁终于有了自己的官邸,有了稳定的俸禄,于是另娶了妻室,次年就生下了一个儿子,他给儿子取名 朱山拊,以此纪念自己上山砍柴的峥嵘岁月 ,同时也表感恩烂柯山为抚慰自己的勤劳而给予的神器——玉璋。
四年之后汉武帝亲政, 刚好东越王余善反复无常,无视朝廷,屡征不朝。武帝决定发兵征讨东越,向群臣咨询策略,朱买臣乘机献策:“东越兵马据守泉山一带(今福建泉州),自持地势险要,易守难攻,早晚必反。劳师远征动静太大,东越王也必然防备,对我方不利,不如派一人为邻郡郡守,持诏就地募勇士、造战船、制兵器、备军粮。先以步卒出其不意攻其侧面, 东越王受惊之后,必然逃入海中,到时候我自然有办法打得他服服帖帖,东越可破也”。汉武帝听他说的头头是道,非常高兴,便采纳他的作战计划,敕封他为会稽郡太守,回乡备战。
朱买臣回到阔别六年的会稽郡,依例新官上任要巡城三天。朱买臣穿着崭新的官服, 乘着太守的大车,载着妻儿,前有开道兵,后有护卫队,正所谓“衣锦还乡”,好不威风。老百姓听说砍柴的朱买臣回来了 ,还做了一郡之守,纷纷夹道欢迎。
朱买臣在围观人群中看见前妻蓬头垢面,赤着双足站在道旁。 原来崔氏离开朱买臣跟了瓦匠张三之后,依然持家无道,脾气却渐长,再加上几年来没有孩子(看来十余年不曾生育这事,还真不赖朱买臣。),终于还是被一封休书,赶出家门,现在已落得四处乞讨为生。
如今她听说朱买臣做了大官,有了妻儿,实在肠子都悔青了——都怪自己当初贪图一时温饱,竟然把到手的富贵让与他人。也顾不得面子了,只想在这街道之中,拦住朱买臣,求他允许自己回到朱家。
怎料车上的朱买臣早有准备,让随从人员端来一盆水对崔氏说道:“当天我已给过你机会,也和你说过,我与你已经是恩断义绝,生老病死,不再相干 ,就如同这盆水,你若能将泼在地上的水尽数收回盆中,我就答应你回来!”言罢,命随员把那盆水倒在车前……崔氏此刻慌了手脚,扑上去捧地上的水,怎奈连泥带水也只搂了半盆,知道缘份已尽,羞愧不已,只得黯然离去这就是成语“覆水难收”的出处。
就在这年八月,东越王果然举兵造反,朱买臣自率训练有素的步卒出其不意发起进攻,击破东越王泉山防线,东越王只得率众逃亡海上, 朱买臣早请横海将军韩说在浯洲岛一线埋下伏兵,斩俘东越兵数千人,东越王从此一蹶不振。因为平叛有功,朱买臣被汉武帝封为都尉,官居九卿之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