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和父亲的三次拥抱

打我记事以来,父亲从未拥抱过我。他如同千万中国父亲一样,沉默寡言,不表心迹。

我的父亲长得高大,一张长脸,不笑的时候有点阴戾。他要是去演戏的话,黑帮角色会是他的舒适区。我从未见过他开怀大笑,甚至咧嘴笑笑也很少见。但每次父亲笑的时候,阴戾会一扫而空,甚至还显得有些腼腆。

我喜欢父亲笑,可他笑的时候不多,可能生活也没有给他太多练习的机会。婆婆嫁了两次,第一嫁生了一对儿女,父亲是她第二嫁生下的儿女之一,是老幺。百姓爱幺儿,想必父亲小一点的时候也是被宠爱过的,可惜这份爱被收回地太戛然。爷爷没了,在父亲十几岁的时候,婆婆拖着四个孩子,生活一下艰难起来,于是父亲辍学,小学没毕业跟着同村人外出打工。父亲其实是极聪明的,他可以以60岁的年纪,第一次考驾校所有项目一次性通过,如果不辍学,我丝毫不怀疑他可以成为高级工程师之类的。只能说生不逢时吧,但是父亲依然在其它地方展现出了他的智力和动手能力,在工地打工,他从小工,变成熟练工,然后变成独当一面的制模工。制模在工地工种里面属于高技术类别了,并不简单,需要很强的思考能力和动手能力。

他的技术逐渐变得熟练,但是心逐渐变得封闭起来。小小年纪,外出打工,没饭吃,睡桥洞,他都经历过。被一个工地的人欺骗,被老板拖欠工资不给,满心付出却得到背叛,他也经历过。受过的伤害太多,心封闭起来才会变得安全,这个变化十分自然。

可以前我不懂,我讨厌他从小给我说:“没有任何人靠得住,只能靠自己,要学会独立。”“不要去麻烦别人,人家会不耐烦。”他把他的经验传递给我,可我并未生长在那么严苛的环境,这让长大后的我变成了矛盾的人。既渴望和别人连接,又讨厌麻烦别人,或者别人麻烦我;既渴望寻找依靠,又讨厌自己不独立的样子。

我和父亲之间的沟通很少,他常年在外面打工,没手机之前,我们没有沟通渠道。手机普及之后,我们也很少通话,不了解彼此,自然无话可说。高中的时候,我会每个月给他打一个电话,因为生活费。每次这个时候我都会痛苦很久,因为他开口永远就是一句冰冷的:“说。”

我像个卑微的讨债人,他从来没有像其它同学父亲那样,主动问过我生活费还够不够。打了电话后,往往也要等好几天,生活费才到账,这期间我就吃馒头或者问朋友借钱。三年来每通一次电话,都加重我们之间的厌恶。

我就这样生长着,在外面豁达开朗,轮到他面前就沉默寡言。所以父亲一直以为我是内向的,经常说我不适合跟人沟通。考研结果出来那一天,一大家子人在外婆家吃团圆饭,我考得不错,大家都很开心,除了父亲。

他在一旁默默点燃了一支烟,氤氲中他满脸愁容,估计在想着又得花钱了。所以我上研究生后,就去兼职,靠着兼职收入和奖学金,不用开口问他要钱,所以大半年我们不打电话也是常事。

研二的时候,我报名了一个国外项目,需要三万块。我问亲戚借钱,也没跟父亲开口。本不想告诉他,但因为签证需要户口本,所以得回家找他要,便把这个事情告诉了他。他不同意我去,我给他讲我找别人借了钱,不会花他一分钱。他依旧不肯把户口本给我,估计担心我还不上,最后还是得他来。

那晚上以我的伤心哭泣收场,第二天早上我要走的时候,他愤怒地把户口本给我了,没任何叮嘱。后来远在万里之外的那三个月,印象中他从没没联系过我。回国之后,给朋友讲这些的时候,我又大哭起来,告诉朋友:”以后他老了我还是会养他,但别指望我会关心他。“

工作之后,经济独立的我就和他联系更少了。我默认父亲这个角色在生命中的缺失,也认为自己已经坚强到不需要这份爱了。可我错了,我依然渴望这份爱。在抑郁症发作的时候,我给他讲:”爸爸,抱抱我吧。“,那是我和他第一次拥抱。

估计父亲这辈子也没这样抱过人,所以显得有些非常局促与拘谨。我搂着他的腰,一开始他双手不知如何安放,没有任何回应。后来悬在半空的手搭落下来,拍了拍我的背,然后轻轻推着我的肩膀,结束了这次拥抱。但是他嘴里不住地安慰我:”满妹仔(闺女的意思),没事的,到了医院就好好治疗,这不是什么大病。“他是想抱着我的,只是冰封太久的心,也冻住了想要展开的手脚。

住院那段时间,他会手拉着手陪我去逛公园,我会问他好多好多问题。他不再像以前那样沉默寡言,会认真回答我每一个问题。我问他:”你不喜欢妈妈么?为什么我感觉,你对她经常很不耐烦,她给你说话你都不回应。“他说:”你妈妈是个不错的人。但是你妈吧,你回答了她一个问题,她还有千万个问题,比如她会问那是什么,你告诉她那是月亮,她又会问你月亮为什么是圆的。这种问题怎么回答嘛,我回答不来。”

我又问:“那你爱我么?为什么高中问你要生活费,你老是不耐烦,我很害怕给你打电话。”他接着回答:“我接哪个人电话也是有事说事,没事就挂,你知道老汉不喜欢交流感情的。而且那个时候在工地上打工哪里有现钱,转账也不像现在这么方便。你给我打了电话要生活费,我就要去找工地老板提前预支工资,老板也要回去拿钱。有时候工地离银行远,中午我赶过去给你打了钱回来,中午饭都吃不上,马上下午又要上工。这种时候好多次嘛。”

这是我从来不知道的事,我没问过,他也从不说。

我在自己的认知里,责怪了他很多年,也折磨了自己很多年。

后来关于父亲,其它的记忆开始浮现出来。我突然想起来,小时候他会在忙完一天的活后,开着摩托载我和弟弟去河边捞小鱼玩,我们坐在摩托车上吹着夏天的风,凉爽极了;会听到说我被男孩子打了(其实没有,是小学生闹着玩),马上带着我去那个人家里,警告对方父母教育好自己家孩子,不准再欺负我;在我高中毕业,他来接我回家的时候,问我考得怎么样,我说不知道,他说要是能上三本也去读,我说你之前不是说三本学费很贵么,他说那也没办法,好歹要让你上个本科;会在我初入职场,因为工作烦闷的时候,频繁给我打电话做心理疏导,告诉我实在不想干就回老家,他供我喝稀饭;会不让我端汤炒菜,因为怕我被水烫到或被油溅到,即使我已经二三十岁了;会在每次放假和收假的时候,到车站来接我回家或者送我离开。从小到大,他从未打骂过我,从未让我干过重活,从未拿别人家小孩跟我比较,这些我之前从未意识到过。

和父亲的第二次拥抱是我抑郁症反复的时候。在医院住院十多天,我的状态反反复复,好的时候跟之前的我没任何差别,不好的时候像被人摄魂了,不知道什么东西在脑袋里指挥着我,偏执地思考一些不会有答案的问题。我非常伤心,不知道这样的把戏,大脑要玩多久。

有天吃完晚饭后,父亲陪着我到医院去做团体疗愈,治疗要一个多小时。快到医院门口的时候,我说:”别上去了,那个病区太压抑,你上去也无聊。想着你在外面太无聊,我心里也不好受。“父亲说没关系,可是我还是坚持不让他上去。他同意了,并夸我说:”能够自己去参加治疗,你已经在好了。“我打开臂膀,这次父亲主动抱住了我,拍了拍我的后背,给我说了声加油。我扭头朝医院里面走去,泪水已经掉落,不知是为自己的坚强还是父亲的温柔。

院后,我回老家呆着。母亲因为有事回城里上班了,所以家里只有我和父亲相处。我们从来没有单独相处过,各自都没有准备。

在家的一天,一般就是他起来煮早饭,然后我们吃了早饭,就去菜地弄弄土摘摘草。我从没做过农活,丝瓜黄瓜南瓜,什么藤什么花一概分不清楚,父亲会一一指认给我看。有时候我还会心血来潮开直播,就录自己和父亲摘四季豆,锄草什么的,还会和进直播间的人聊天。后来就变成了只有父亲在吭哧吭哧干活,我在旁边对着一台手机哐哐讲话。但他一点都没觉得我奇怪,我给他说我直播涨了一个粉丝的时候,他笑了笑,说不错。

中午依然是父亲弄饭,他不怎么会弄菜,所以经常很简单。就着早上鲜摘的蔬菜,有时候是四季豆焖香肠,有时候是黄瓜炒肉。刚开始吃的时候我连连夸赞:“不是大棚蔬菜的就是香!”,后来每天都是四季豆黄瓜四季豆黄瓜,手里的饭都不香了。

下午我们各自活动,他会上街去打麻将,我则在家拼拼图或看书。出门前他会告诉我,他六点左右回来弄晚饭,让我自己在家好好玩。吃完晚饭后,我们就跟着街上的压马路团队,一起在乡村马路上走上几公里消食。我很喜欢老家的风景,视野宽广,远处是山近处是绿油油的稻田。晚上的月亮和星星都亮得很,不像城里被高楼挡住,被灯光遮住。晚上9点左右,父亲瞌睡就来了,我则要10点左右吃了药上床睡觉。

每天都过得很快,但第二天我要很费力,才能回想起头天的事,仿佛过了很久,但是那段时间我觉得异常的平和快乐。我和父亲从来没这样相处过,但相处下来觉得还不错。一个人人生中,仿佛没有什么机会能长时间这样单独和父亲或者母亲相处。读书放假的时候,我会去找朋友玩;工作之后更是只有过年才会家人聚在一起,但是亲戚之间走动不断。我们从来没有闲下来过,这样面对面地去了解对方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

住院的时候,我在线上认领了一只流浪狗。在家呆了一周后,原定的领养日期到了,我必须要回城里把狗狗领回家。我给父亲说我要回城里了,他有点不舍,但是没多说什么。送我到车站的时候,我又抱住了他,他依旧拍了拍我后背,然后不好意思地推开了我,车站人太多了。

这是我和他的第三次拥抱。

所属专栏 · 2025-07-25 10:28 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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