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我的笔名,虫虫,是我大学时期最知心的好友树儿取的。她说,“你生性质朴、呆萌,在本质上就是一个地地道道的书痴书虫,叫你‘虫虫’吧,最恰当不过了!”我当时觉得有趣,于是就开开心心地默认和记下了。
那时的树儿,脸是方方的、戴着高度的近视眼镜、剪着参差的黑硬短发、很是有些黑胖,在男孩子外形的潜藏下,却有着天底下最为细腻敏感善良的心。一天,树儿和我走在下课回宿舍的路上,跟我幽幽地说:“你知道么,昨天我回家的路上,迎面碰到一位小朋友和他妈妈一起走过,没走多远,我听到那位小朋友问他妈妈说‘妈妈,刚才那个人,是个男的还是个女的啊?’”我劝慰树儿说:“小孩子,懂个什么啊?不管别人怎么看,反正我觉得你人好又耐看,你管它那么多做什么啊?”她没有再说什么。现在想来,当时笨嘴拙舌的我,那浅显简短的言辞或许根本不能减轻她对自己外貌和长相的深切自卑;我多么希望当时的我,能用世上最真诚、最有力的话语,给她带来些许的安慰。
树儿是地地道道的武汉姑娘,当时,却没有丝毫武汉本地人的强悍与精明。她的爸妈一如天底下最寻常慈爱的父母,树爸高大稳健、树妈和善温暖。在我的印象中,树儿虽说是土生土长的武汉人,她父母只生下她一个独女,但她家的经济条件并不宽裕。树爸和树妈好像很早就被工厂买断了工龄,人到中年、自谋生路,在我们学校北门对面的一个小巷子里,卖各式炒粉炒面与手工水饺等食物谋生。
树儿曾带我去她家吃过一两次中饭,印象最深的是:那一年四季不见天日,大白天中午也很难见到一丝阳光的建于五、六十年代的筒子楼;昏暗逼仄的、走起来高一脚低一脚的曲折楼道;还有树妈妈看到我去后,东拼西凑炒出来的几个新鲜小菜。在满桌的菜碟里,有三四道菜全是上餐留下的剩菜,但都小心翼翼地被一一重新热过,仍呈现出黑乎乎的模样。树妈妈和树爸爸抢着吃摆在他们面前的剩菜,一个劲地将新鲜肉菜往我碗里夹。
十多年后,我仍然记得我和树儿打着伞,晚上十点钟左右,从图书馆一路小跑回寝室的情形。武汉的深秋,多雨、潮湿而又阴冷,晕黄的路灯,辉映着天空飘下的时有若无、白线般坠落的秋雨的闪光;秋叶零落,萧瑟地铺满了一地,我俩缩着脖子,路灯将影子拖得老长。下晚自习的学生,三三两两地自宿舍进进出出;我和树儿,饥肠辘辘,找了个地,头碰头地吃着扬州炒饭。
那时的扬州炒饭真是香啊,3-5元一碗的扬州炒饭,重油火热、加葱姜蒜、鸡蛋划碎、倒入干冷的桶蒸饭,再依各人的口味,加入雪菜、酱油、香醋、辣椒油及各种不知名的作料等,大火爆炒、颠锅、装碗,一气呵成、立等可取。当时做生意的人都特别实诚,操作台边还摆着五七个大小不一的作料碗,酸辣萝卜丁、咸菜、油炸花生米、独家醮酱等,任你自取,对我们这两个穷学生来说,简直就是无上的美味。
现在回想起来,毕业后,我再也没有吃过如许美味的扬州炒饭;再也不曾深味过当年那虽然清贫,但无忧无虑、单纯无畏的美好岁月了。
那时的我,傻得可以,虽然清贫敏感,但从不自卑和畏缩,用现在的话说即是“无知却无畏”,有着对同学间及社会上贫富差距最质朴的无意识的忽略、天然的钝感与老少无欺的单纯。那时交友,全凭志趣相投、真诚契合,哪里去看你来自何方、钱财多寡与你父母的地位、资金与实力。
那时的树儿,时常帮我占座位。我们学校历史悠久,占地面积极广,院系及教室分布错落;课程安排时而紧密时而稀疏,有时上午的四节课要在几个院系与教室之间穿越,学生在东西南北四个区间奔波,因此,同寝室或好友之间便时常约着相互帮占座位。碰上我犯迷糊或是跑错了教室、或在图书馆跑来上课晚了的时候,树儿总是不动声色地为我占据了有利地形。
她是热爱学习、成绩极好的学生,我是任性自由、表面波澜不惊但心有坚守的学渣;无论何时我慌慌张张地冲进教室,总能远远看到树儿频频回望的脑袋和她那高举招唤我前去的胖手。树儿有时也强横得可爱,她占座丝毫不在乎别人的眼光,用随便一本破书甚或一个作业本,都能为我牢牢占个座位。有时,碰上我去晚了几秒钟,老师已经开讲了,我从偌大的教室后门钻进去,猫着腰,直愣愣地快步冲到树儿所在的第一排座位上去,授课教授一般都是40以上、正是血气方刚、真正好的年纪,居然也不恼,只是幽幽地瞅你一眼,继续讲下去,无有任何的波澜与间断。
那时的我,沉潜于参加学校的文学社团、泡图书馆读书、练笔、投稿、练字、发呆、做梦;树儿却痴迷于日本的所有漫画、版画、各类插图、日本古典小说等。树儿从不逃课,即便明知那是她不喜欢的课程,她都去,只不过全程低头、自上课伊始便全神贯注地画她的漫画去了;我却干脆得多,直接逃课,背着书包,跑图书馆读自己爱看的书去了。
02
艳子出现在我的生命里,却是一个另类的存在。她是汉南还是新州人,现在记不清楚了,只模糊记得她家居住在武汉边远的郊区,家里有着农场、开着商店、做着生意。如果说树儿人如其名,就像一株沉默稳重、根深叶茂的大树的话;那艳子就是那四处翩飞、充满生机、浪漫与活力的彩蝶与小鸟,机灵明艳、青春逼人!一如朱自清笔下所形容的“是跳着溅着不舍昼夜的一道生命水”!
艳子思维活络、交友广泛、喜欢热闹,不知何时,我和树儿就入了她的法眼,成了她的朋友,加入了我们的行列,成了形影不离的“三人行”,给我们波澜不惊、平静的大学生活带来了激情与活力。那时我们仨,上课时互相占座;外出时结伴同行;学习上信息共享、互相激励;生活中互帮互助、相亲相爱。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艳子生命中最真挚最赤诚的一段友情,我只知道,她那炽热的情愫在我那贫穷苍白的大学生涯中,曾经那么深刻地温暖和照亮着我的心!
人真是奇怪的精灵,既可以与一份细水长流的情感相濡以沫、相许地老天荒;也可以和一份狂热炽烈的情感,互激互燃、抵死缠绵。
在艳子的引领下,我视野大开。她教会了我这个“乡下人”如何在车水马龙的路边打车,直到现在我打车的手势,还保存着她当年教导的模样;她带我生平第一次逛遍了学校周边的商铺、第一次吃兰州拉面;她还教我如何搭配衣服,骑车带我去看望她外校的朋友。她说“呆子,你哪里丑,只是不会打理自己罢了!”她说“呆子,走,我带你到外面踏青去!”也是在她的鼓励与影响下,我突然发现,生命中除了读书与学校,外面还有更广阔的世界在。
我记得艳子看我瘦小苍白,星期天从家里带来大瓶的妈妈牌香辣牛肉干,给我改善伙食、补充营养;还记得艳子一次神神秘秘地跟我讲她与她高中就相恋的男朋友,外出旅游,为节省费用,夜晚挤在一张床上,男友几次忍不住翻身,被她一脚踢爆、翻滚下床,最后只得隔被相拥而眠的爆笑往事。记得那时,每遇年底月尾,没有钱的时候,艳子都会从身上摸索出还带着她体温的50或100元钱,对我说,“我就这么多了,你拿去用吧!”
写到这里的时候,我禁不住心酸万千:艳子,有你这样好的朋友,我当时是不是很后知后觉,我是不是太呆太混蛋,很理所当然地承接你对我的好,没有很好地回应你那热切的深情?后来,在各自挣扎、成长、前行的路上,我是怎样傻乎乎地将你搞丢了呢?!
03
毕业总是那么匆忙、慌乱、惊慌失措,转眼我们就消失在对方的视线中。好在几经波折,我们都找到了自己的工作,紧接着又马不停蹄地开始了各自的奔忙。学业优秀的树儿率先就业,考进了武汉最负盛名的报业集团里去当了版面编辑;艳子远赴江浙教书;我也在武汉落了脚。
友情的裂痕是在参加工作将近一年之后。一次我跟树儿碰面后,她沉默不语了很久后,十分伤心地告诉了我一件事。她和她喜欢的一个同在报业集团上班的男生,一直相处得十分开心和融洽,各自都有几分相恋相惜的情感在,树儿已经带着男孩上自己家门几次,树爸树妈对他十分满意;男孩的爸妈跟树儿家是老相识,也十分钟意这门亲事,乐观其成;如果任两人这样自然发展下去,树儿跟这男孩将有水到渠成的姻缘。
而转折,却出现在艳子毕业一年后回汉,利用她学校放暑假的时间前来探望树儿、住在树儿家的时候。正是在树儿家里,艳子碰上了那位男孩。短短几天相处后,树儿说,艳子就和那位男孩背着她偷偷见面,在离开树儿家之后不久,艳子就向所有的人公开宣称,说她爱上了树儿那位心心念念的“意中人”,而那位男孩竟什么都没说,却表示了默认……
我不是当事人,那时的我,涉世未深,既没有能力、也没有眼光水准,去直面朋友间发生的这样的事情;我不能明确而理智地判断两位好友谁的对错,也不能从根本上安慰和劝解悲痛欲绝的树儿。但我清楚地知道,人世间最狗血和荒诞不经的故事,却在我大学生涯中,两个最要好的朋友间真实地上演了!
问树儿吧,无异于是对她伤口撒盐、再次伤害,易激起公愤;问艳子吧,显得对她心存质疑、指责和极端不信任……作为中间人,她们俩最要好朋友的、那时特傻逼又懵逼的我,居然,既不敢详细询问她们任何一位当事者最真实的细节与情况,帮她们做出最理智的判断和抉择;也不能指责和劝离任何一方,告诉她们要释然、要放下,要远离那个拆散了我们四年友情的“渣男”……
自此后,树儿决绝地远离了艳子,同时也逐渐远离了我们几位在汉的朋友与同学;再后来,树爸树妈鲜少像往常那样热情地接待我们这些满怀热望、想要探望树儿的同学,将树儿与我们无形中隔离了开来;仅有一次,我去看树儿,聊天时,树妈好像在无意中问我,说,“你跟艳子在大学里玩得也是极好的吧,你们现在还时常见面吗?”我低低地回说,“见过,比以前少了”,随后是长长的静寂与沉默。
自此后,在不觉间,我也很少与艳子联系了,不知道是出于对树儿的痛惜、仗义,还是出于我当时对简单是非观念的坚守与执念!现在想来,这其中裹挟缠杂的,岂是简单的是非、对错、传统、道义、爱情、契约、品行、功利、背叛、无常等道理可以说得清楚的?!
再后来,陆续传入耳际的消息是,艳子与那位男孩在交往不满一年后,闪电结婚了;树儿也找到了好人家的孩子,嫁了出去;只是,树儿与曾经的那位“梦中”男孩也即艳子现在的老公,仍天天在一个集团公司内部工作,低头不见抬头见,平添了太多的冷漠、尴尬与无奈;再后来,艳子调回武汉工作了,可我、树儿与艳子,我们仨,却再也回不到当初!
04
说好的要亲如一家、相伴一生呢?说好的要情同手足、相约到老呢?或许我们都曾经用心用力地温暖过对方,却在好不容易都留在武汉这座既古老又繁华都市里的时候,如今各自却只能独处一隅,孤独终老!
海子说:生命中有很多东西,能忘掉的叫过去,忘不掉的叫记忆。徐志摩说:如果真相是种伤害,请选择谎言。如果谎言是一种伤害,请选择沉默。如果沉默是一种伤害,请选择离开。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不知道如何自处,茫然不知所措,不知道应该怎样去面对当时的局面,心里充满了无力、失落、迷惑、痛惜与感伤,不知道为什么会落成这样。
数年过去了,在过年过节的时候,我仍然会偶尔去探访一下树儿,但总觉得少了大学时的无话不谈、掏心掏肺。印象最深的一次是,树儿突然说,“哎,你知道吗,艳子跟她那个老公最近在闹离婚,你知道么?”我错愕地“哦”了一声。
偶尔,我也会接到艳子给我打来的电话,但谈话的内容,不外乎为她的某个新结交的朋友打听有什么业务可帮忙介绍,带着浓重的现实功利和烟火气息,虽说不是为她自己,但我们的心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疏离。事实上,我们双方都明确地注意到了这一点,都想要努力弥补,但一次次努力过后,收获的是,更加彻骨的失落与无力。
我不知道,友情的流散、人心的疏离,是不是人生成长路上不可避免要付出的代价与经历,每个人都曾经受过成长的阵痛与磨砺。可是,我明确知道的是,我不想要这样无言而惨痛的结局;因为,我们明明可以,选择更好的方式走下去!
现在,就在我即将结束本文的时候,我终于理智地知道,在本质上,我终于真切地告别了我大学时代最真挚的两位好友了,不是因为我的背叛,也不是因为我的薄幸,更不是因为我的理智选择与有意疏远,是时间、人性与环境,导致了我们仨的渐行渐远,不再相惜。
时间,真是一位伟大的歌者,隔着厚重的岁月风烟,为我们曾经期许一生的友情,在无声处,唱响了一曲无言的挽歌。
可是,树儿、艳子,我最亲爱的朋友,在我心里,我从来没有跟你们说一声——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