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区门口新开了家皮具护理店,玻璃门擦得能照见人影,里面的师傅穿着西装马甲,给皮鞋上油时戴着白手套。我拿着双开胶的运动鞋进去,他扫了一眼说:"粘胶二十,补洞五十。"我掏钱的时候忽然想起,以前住的老巷口,修鞋摊补个洞才五块钱,还管免费钉掌。
老巷口的修鞋摊是个铁皮棚子,支在卖油条的铺子旁边。摊主姓刘,街坊都叫他老刘头。他总穿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袖口磨出毛边,手指头永远沾着黑糊糊的鞋油,指甲缝里嵌着橡胶屑。摊子里摆着个木头案子,上面堆满了各式各样的鞋:张大爷的黑布鞋开了线,李婶的红皮鞋掉了跟,我妈的棉鞋鞋底磨平了,都在案子上排队。
我上小学那阵,最盼着鞋坏。不是故意捣蛋,是能蹲在修鞋摊旁看老刘头干活。他补鞋时特专注,眼镜滑到鼻尖上也不扶,眯着眼穿线,针在鞋帮上"嗖嗖"穿梭,线脚走得比尺子量过还直。补完了会把鞋举到眼前瞅半天,像在欣赏啥宝贝,然后用抹布擦得干干净净,递过来说:"试试,保准跟新的一样。"
那时候的运动鞋质量糙,跑两圈就开胶。我举着鞋去找他,他总能从铁皮柜里摸出管黄胶,往开胶的地方抹一点,用小锤子轻轻敲,"等会儿再穿,胶得晾透。"趁这功夫,他会从兜里摸出颗水果糖给我,橘子味的,糖纸皱巴巴的,甜得能把胶味盖过去。
老刘头的摊子不光修鞋,还是个信息站。早晨买油条的、遛鸟的、送孩子上学的,都爱在摊前站会儿。张大爷说:"老刘,听说西边要拆迁?"老刘头手里的锤子不停,"早着呢,我这摊子还能摆两年。"李婶拎着菜篮子过来:"他刘叔,给我那鞋钉俩掌,天冷了滑。"他头也不抬:"知道,给你留着最厚的橡胶掌。"
有回我妈让我送双棉鞋去修,正好赶上变天,风刮得铁皮棚子哐哐响。老刘头正蹲在地上,给一双军靴钉掌,冻得手直抖,指关节红通通的。我把鞋递给他,他搓了搓手说:"今儿天冷,明儿再来取吧。"我妈让我捎了两个刚蒸的馒头,他推辞半天收下了,第二天取鞋时,鞋里多了双新的毛鞋垫,"给娃垫着,暖和。"
后来我上了高中,穿运动鞋的次数少了,去修鞋摊的次数也稀了。有次放假回家,看见老刘头在给个年轻人修鞋,那年轻人嫌他动作慢,嘟囔着:"快点行不行,我赶时间。"老刘头没吭声,只是把鞋修得更仔细了,收工时少要了两块钱,说:"钉的掌结实,能穿半年。"
老巷拆迁那年,我特意绕过去看。铁皮棚子已经拆了,木头案子歪在路边,上面还留着几道磨出来的深沟。卖油条的大爷说,老刘头搬去儿子家了,临走前把没修完的鞋都收在纸箱里,托他转交给街坊。我忽然想起,我那双蓝色运动鞋还在他那儿,鞋头磕破了个洞,他说要给我补块同色的皮子。
现在那双鞋早不知扔哪儿去了,但总记得老刘头补鞋的样子:他把皮子剪成合适的形状,用锉刀把鞋面磨毛,抹上胶,用夹子夹好,再用小锤子一点点敲实,嘴里念叨着:"这样补才结实,能再穿两年。"那认真劲儿,好像在给啥贵重东西做手术。
前几天路过小区门口的皮具护理店,看见里面的师傅用机器给鞋上光,三分钟就搞定一双。我忽然很想念老刘头的修鞋摊,想念木头案子上堆着的旧鞋,想念他袖口的毛边和指甲缝里的橡胶屑,想念他递过来的橘子糖,甜得能盖过鞋油味。
其实我们想念的哪是修鞋摊啊,是那些愿意为双旧鞋花功夫的人,是那些慢下来的日子。现在的鞋坏了,要么扔,要么花高价护理,没人再蹲在摊前等师傅一针一线地补,也没人再因为双修好的鞋,高兴半天。
傍晚散步时,我又往老巷的方向走了走。那里盖起了高楼,玻璃幕墙亮闪闪的,再也找不到铁皮棚子的影子。可我总觉得,老刘头还蹲在哪个角落,戴着滑到鼻尖的眼镜,眯着眼穿线,针在鞋帮上"嗖嗖"地走,把日子里的破洞,一点点缝补成温暖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