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背着小兰牵着我去医院那晚我记得,是1984年某夜的凌晨两点。
小兰在哥哥的怀里睡得香甜,我靠着哥哥的肩膀,他僵硬的破牛仔外套咯得我耳朵生疼。
哥哥在抖,我感受到了。
可是六月的京海并不冷啊。
医院的走廊上时不时吹过闷热的风,掺杂着浓重的消毒水味。
我吸吸鼻子,并不好闻。
过道里的灯熄了又灭,灭了又熄,像诡秘的火花。
我撑着眼皮,想陪着哥哥。
可眼皮不听话,合上又张开,张开又合上。
在我意识模糊得想要彻底合上眼睛时,面前的门开了。
“对不起,我们已经尽力了。”
说话的医生戴着乳白色橡胶手套,眼镜坍塌在鼻梁间,他用手腕顶了上去。
我注意到他天蓝色的罩衫被窗口袭击进来的风掀起了一个角。
然后医生走了,哥却跪倒了。
他痛哭却又抑制着,呜呜咽咽的声音从他发涩的嗓眼里传出,和推开家里那扇生锈的铁门一样,沉闷得刺耳。
小兰醒了,看着哥哥的样子,懵懂地伸出小手替哥哥擦眼泪。
我知道,爸妈死了。
喝完烂酒的爸爸拉上妈妈出车祸死了。
妈妈去世了了我伤心,可是爸爸走了,我高兴。
他喜酒水,家里总有扔不完的瓶瓶罐罐。
地上的酒瓶叮叮咚咚的响,小妹拍着手咿咿呀呀的笑。
我知道,睡一觉,太阳一照,玻璃碎片上红色的液体也会干涸。
生我养我的阿爸啊,借着喝酒的由头,一拳又一拳地呼在妈妈身上,哥哥身上,我身上,甚至是小兰的身上。
小兰还这样小,他禽兽不如。
喜忧参半的感情就像初夏京海的夜,是常温的,看不出情绪的。
后来家里得到了五百块的抚恤金,像打发叫花子一样打发了哥哥。
那年哥哥十三岁,我五岁。
记忆沉重得像在飘在天空中的鱼,血腥味充斥着所有的器官,呼吸好难,好难。
妈妈在呼唤我,她的脸模糊得像被划过的镜面,她牵着我向一片泛着白光的地方走去。
“小盛,小盛,快醒来,哥哥在呢……”
“小盛不怕,跟哥哥走……”
一声又一声,一夜又一夜,每次醒来,哥哥都把我抱在怀里,他的泪水滴落在我的衣衫,氤氲了一大片不会开花的荒芜。
哥哥辍学了,在某个明媚的午后,他用仅有的积蓄盘下了旧厂街的一个鱼档。
后来的很多年,靠着那个鱼档,哥哥养活了我和小兰,供我俩上学读书。
餐桌上开始风雨无阻的出现鱼,红烧鱼、酸菜鱼、剁椒鱼头、糖醋鲤鱼、清蒸鲈鱼……各式各样的鱼,哥哥做了个遍。
一只鱼眼睛给我,另一只鱼眼睛给小兰。他说,吃了鱼眼睛,满目清明,前途坦然。
鱼眼睛长得恐怖,吃在嘴里腐臭腥苦,可是哥哥说它是好东西,即使不喜欢我也要把它吃光。
不知道是不是吃多了鱼的原因,我最近的记忆越来越不好了,往事像烧开的水蒸气一样虚无缥缈。
我又想起了我十三岁那年,小兰吃着饭突然肚子疼起来,疼得直冒冷汗,话都说不出来。哥哥急得鞋子都没穿好就背着她往医院跑去。
同一家医院,不同的境遇。
小兰被诊断出阑尾炎,做手术时又出意外,在急诊室抢救了一夜。
哥哥掏出早前工友给他的咖啡,干嚼咖啡的苦味好像能弥漫到大脑顶层,薄汗密密麻麻沾满他的额头。
哥哥紧绷的精神与后怕的情绪连接在一起,看着脆弱又崩溃,我想帮帮他,可是我什么都做不了。
无力、担心、心疼…种种情绪糅杂在一起,心里原来那样难受啊。
我的哥哥,在他十三岁那年就已经承受了这种痛苦,为什么我的十三岁,还要让他这么难受。
原来命运是会开玩笑的,而且一直捉弄的都是老实人。
小兰好了,哥哥工作更卖力了。家里人生个大病,积蓄也会去了大半。
天蒙蒙亮,哥哥做好早点就出门了,我和小兰申请了在学校里吃午饭。
下午放学回来,哥哥还是不在,但桌子上总能摆上香喷喷的晚饭。
哥哥总是在深夜去海边进货,那时的鱼新鲜、价格便宜。
每次回来,他身上都沾染上浓重的腥味,海水将根根发丝粘腻在一起。
很轻易的,他开门,我醒了,无论他动作多轻,我都能觉察到哥哥回来了。
卫生间花洒里的水淅淅沥沥,京海的夜好不平静。
生活的重担压在了哥哥的肩头,慢慢的,他越来越爱内敛情绪了。
直到我和小兰把第一名的成绩摆在他面前时,哥哥开心的笑了。
“我们的阿盛和小兰最棒了,以后考好大学,找好工作,有大好的前途。”
原来让哥哥开心这样容易,我开始刻苦学习,追求那个成绩单上的第一名是我生平好胜心的开始。
日子混混沌沌,只要哥哥和小兰在我身边,我觉得一切都还不错。
十四那年,我第一次感受到了校园霸凌,开始是言语霸凌,他们说我身上有很臭的鱼腥味,说我克死了爸妈。
拳头一次又一次的捏紧,在挥出去的那一秒,终是理智占据了上风,不能让哥哥担心,对,不能让哥哥担心。
学期末的时候,他们把我堵在回家的巷子口,几个人按住我的胳膊将我抵在墙上,一巴掌又一巴掌从我脸上呼去。
爸爸生前醉酒也是这样打我的,可是哥哥每次都护在我身前,可是现在,哥哥不在。
还好他不在,看到我被打,他会很心疼自责吧。
“年级第一,平时不是很拽吗,怎么现在神气不起来了?”为首的甩了甩手腕,抓住我的头发问道。
沉默一下,忍受一下就好了,哥哥还在家等着我回去呢!
“怎么,等着你那臭卖鱼的哥哥来救你呢!”
“就是个只会杀鱼的二傻子,你以为我会怕他。”
他们欺人太甚,侮辱我可以,但是哥哥,他们说不得。
第一次感觉力气那样大,我发了疯似的像他们冲去,跟他们扭打在一起,可是慢慢的,力气也占不了上风,他们将我按在地上,我动弹不了。
为什么要欺负我,为什么?我和他们无冤无仇,为什么欺负的是我。
看着瓦蓝瓦蓝的天空,神明不会回答我任何问题。
“走了,走了,别把事情搞大了。”
真可笑,原来欺人者也会怕啊。
狭小的巷子上方变得深蓝,一颗星星,两颗星星,别的看不到了。耳边的风声好清晰啊,像历史书上写的钟磬之声,纯净悦耳。
肉好疼,骨头也好疼,我现在回去,哥哥看到我这样子会很担心吧,可是不回去,我会不会死在这啊。
思考问题好累啊,每天活着也好累啊,想去找妈妈了。
可是哥哥和小兰,我舍不得。
意识好模糊,先睡一觉再说吧。
我醒来时,第一眼见到的是哥哥,手上挂着点滴,哥哥盯着我。
他还这样年轻,眉头却皱得像七八十岁的老头子一样。
“阿盛,还疼吗?”他眼里的泪水呼之欲出,抓着我的手像抓住什么失而复得的宝物。
疼,可是哥哥在,痛苦好像能减轻一点。
后来哥哥背我回家,走过一条又一条横七八竖的街道,树杈里有知了在叫,昏黄的灯光打在哥哥的后脑勺上,他头顶的发丝像小狗的绒毛被风轻轻拂动着。
“阿盛,对不起,是哥哥没用。”轻飘飘的一句话,压抑着哥哥最汹涌的情绪。
我猜对了,他在自责,他觉得我被欺负是因为他。
可是哥哥,没人能比你做得更好了,不怪你,从来都不怪你。
怪这社会弱肉强食,怪我还不够强大,怪我总是害你担心。
在家休养的那几天,哥哥连带着休摊了。他去学校找了那几个欺负我的学生、学生的家长和教我的老师。
听说哥哥在学校闹了好几天,但学生只是被家长领回家去反思了。
而我,转学了。
那是哥哥好不容易才弄到的转学名额。
去新学校的第一天,哥哥将我的校服理了又理。
“阿盛,以后受委屈了要跟哥哥说。”
“哥哥虽然没什么本事,但绝对不能再让人欺负咱们阿盛了。”
哥哥提了好几条鱼,那是他那最好的货了。
我知道,他要去找我新的班主任,让她对我多加关照。
我讨厌他这种“送礼”的坏习惯,可是看他到他那在水里泡得发肿的双手时,一切言语都咽在了喉咙里。
新学校的同学友好了很多,虽然还会有人说我坏话,但至少他们不会打我了。
读书的日子过得很快,高三那年,我住了校。
哥哥时不时会来看我,每次来都提着一大袋水果和营养品。
学校的晚霞美得波澜壮阔,可我的日子平淡如水。
直到有一天,同班的一个女生跟我表白。
我对班里的同学都不太关注,可这个女孩我有印象。
她总是有很多学习上的问题来问我,本来不太想讲的,但是耐不住她话多,在我耳边好聒噪。
她在旁边打扰我的时间够我做好几道题了,我想着,给她讲了题,我也落个安静。
一来二去,她越来越喜欢问我题了。
那天晚上,我走的好晚,她也走得好晚。
我在前面走,她就在后面跟着。明明平时话很多,今晚却安静得像鸦鹊。
但是我不想管了,前面就是男生宿舍,回去睡一觉,明天可能又好了。
“高启盛,等一下。”
她绕到我面前,挡住我回宿舍的路。
“我有话跟你说。”
我看着他,她看着我,我等了很久,她还是什么都没说。
“不是有话要说吗?”我以为是今晚的难题她没弄懂,来找我问清楚。
“我喜欢你。”急切又吐字不清晰,但我听清楚了。
她那两只亮闪闪的大眼睛上一秒还在盯着我,说完这句话后下一秒便紧闭着扭过头去,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
喜欢我有这么可怕吗?
是挺可怕的,我有什么值得喜欢的。
“我配不上你。”应该拒绝她的。
我还要考大学,还要找工作,还要让哥哥过上好日子,哪能那么轻易地去耽误别人的青春。
穿花裙子套校服的女孩哭着跑远了,心里泛起涟漪的湖面又慢慢归于平静。
现在想想,当年为什么拒绝她呢,那些宣之于口的冠冕堂皇的理由都不是正解,当时的我在想什么,现在的我还是不知道。
就像一条濒死的鱼,呼吸好困难,回忆也好困难,菩萨,再让我看看过去。
好想回到那段时光,我和小兰放学回到家,哥哥已经做好香喷喷的饭菜。
哥哥抬桌子椅子,我和小兰端着饭菜来到天台,吹着夜晚的风,哥哥讲他进货时听到的海上奇闻,我和小兰说着学校里有趣的事。
还是不了,那段时光又穷又苦,还是回到和哥哥创业卖“小灵通”的时候吧。
有一点小钱,不愁吃穿,每天店铺关门后去菜市场买点菜,哥哥骑车载我淌过泥泞的河塘、淌过狭窄的小巷、淌过纵横的街道、淌过那些悲伤的岁月……
可是,回不去了,回不去了啊!
菩萨,我这一生这样苦,为什么不能可怜可怜我。
不是说佛渡众生吗,无佛渡我,我自渡,可是小小的河塘也能掀翻船只。
是错了吧,从欲望开始的那一刻就错了。
可是菩萨啊,我那劳苦半生的哥哥,他应该有个好结局的。
错都在我,我这条命早已破烂,不要也罢。
只求菩萨,保哥哥平安无忧,一生顺遂。
哥哥,那轮回路啊,我走得慢些,下辈子还要再遇到你。
此生此诚,叩谢神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