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爷是我的书法老师,虽然他并未曾教过我写字。
老师是不一定要教东西的,他的言行情操影响了你的人生或让你舒服了一些日子或让你不同于以往了都是可以称为老师的。三爷就是这样的我的老师。
村子的老几辈人严格按照不知是谁留下的几个字排辈分,所以只要知道人家的名字,你该如何称呼人家就很容易了;叫错了别人会笑话,还要累及家人“家教不好”。自我这一辈往上排列的字序依次是:英、德、新、振、全。
三爷属“振”字辈,我在“英”字辈,论理要称太爷;村人尚简洁,就不叫他的名字,又因其在弟兄中行三,就笼统称作“三爷”。
其实我还想知道“全”字前都是什么字,“英”后会排什么字,我想象我的两儿子该怎样起名字;辈字序是谁排的?有没有出处?为什么这样排?我都想知道,但无据可考,村人也没谁知道个来由。
三爷年轻时在县剧团工作,写得一手好毛笔字,拉得一曲好板胡。记得小时候上大字课,如果有一份三爷的二十个字作描红就最得意了。村上冬天农闲排戏,也是三爷拉第一把琴。
和三爷的交情起于父亲。其时,父亲在村上任职,会因笔墨和三爷有交流,虽说辈分年龄相差大,一来二去就也稔熟了。我还小,就看着他们的交往或看着他们用毛笔和号召力为村民作事。
农村的婚丧嫁娶都是少不了动文动墨的:红事贴对联,见门全有,图个红运满门;白事贴对联,盖棺定论,举足轻重;笔既定亡人,也判子孙孝逆。此事非得有学养更兼德高望重的才震得住局,稳得住势。三爷就是最合适不二的人选了。
第一次和三爷有交集是弟弟结婚时,三爷的新婚联迟迟不能下笔而要听我的看法。我知道三爷在有意考我:去年春节时我为新盖的还没竣工的房写了一幅对联,引起了三爷的关注并问了父亲是谁“操的刀”。我也没有多客气,直言上下联各缺一腰:各加一字点明时间就既合于理也读起来通畅,三爷颔首带笑,算是认可。
三爷在村中辈分高,却没架子,红事提前一半月说好日子,算作预约;谁约的早先去谁家。白事急,村人带孝登门来请,放下手头事跟着事主就来。红事一般两天,白事两或三天。红事写对联,布花堂,安祖位,写礼单;白事弄悼词,写引幡,制期单,定对联,收礼账。
我既爱毛笔字,又好对联及文字,是这一行的稀物;三爷极看好我接他的班,能为村中人继续服务。有机会和三爷学,我也备感珍惜。每次都给他拉下手,割纸,晾对联,斟酌文字等等,遇到次重要的如公布礼单的事就交给我写,我知道三爷有意地在栽培我,推我出来,让人认识认可我。
三爷总是在人前夸我的好,私下爷孙俩在一起时会怨我的“没下功夫好好写字”。这是我知道的,我的心浮气躁和不踏实全表现在字上了。慢慢地,我们成了忘年之交。我有空就去他那儿聊天,他有闲就来家里看看我。在他家时,总是拿出他的近期书法新让我看,讲他的心得、收获,恨不得有什么法子能把他的能耐全传给我,末了问我“有喜欢的尽管拿去……”问书家开口要字是极失礼的行为――你只知他写时墨笔一点,却不看其背后付出的艰辛。
每次送他,刚出了门,他就摆手让我回去。就在这来来往往间三爷老了:头发稀疏到能数清了,背有些微驼,步子也没了以前的轻快劲。看着他的远去的背影,我知道我该努力了,对不住自己犹可,负了三爷的冀望说不过去啊;之后,我每一次的努力中都有他背影的出现。
0九年春节的尾巴,我在门前看两个儿子打羽毛球,村北的一乡友走近前对我说“去看三爷吧,三爷得了不好的病”。
中午就去了三爷家,正好三爷从古城看病回到家。笑咪咪地说“爷没事!最近练字么?!”又带我看他的新作,临走时还送了他喜欢的一位书法家的教学光盘,嘱我“多看多练”。
到了四月底五月初,三爷的身体就每况愈下乃至于岌岌可危了;远在杭州市工作的儿子工作忙脱不开身不能回来陪他。病魔附了体,下地都是奢望了,只能坐在轮椅上在院中房中动一动。那段时间,一下了班,我就去陪他;他也希望我陪。
今个儿,三爷指着门后的两瓶墨汁对夫人说:“那个叫娃拿走……”
明个儿,三爷指着墙上的一幅字对夫人说:“把那个取下来,给娃……”
那一天晚上,三爷和我谈的最多最深:交待了他身后事如何料理;包括大门挽联的内容,谁当大总管,办多大规模等等,着重交待悼词一定是我写我致。最后又说:“好好练字,为村民服务。对村民的好,大伙是记在心里的。只要有人叫,你就去给帮忙,无论富贵贫穷,这是咱村的传统,别在你这儿断了……”
第二天傍晚时分,下班的路上我接到了应利哥的电话“三爷刚走了……”
在三爷走后的三个月后,我去了陕北打工,我的行囊中有一枝毛笔、一本字帖。两年后,当我从陕北的那间我居住了六百多个日子的房子走出时,一回头就看到墙角的一人高的被毛笔涂成两面黑的旧报纸。没人知道,那段时间,我一个月写坏一枝毛笔,一瓶墨兑四倍的水刚好供我一月。
当我从陕北再回到村子时,我已经象三爷一样,可以用笔为我的勤劳朴实的村民服务。
我给人写对联的时候,旁边有人说“写的多好,不愧是三爷教出来的。”
那一刻,我的心是美的,我仿佛到了三爷慈祥的笑着在我的前方。
时在二0一七年十月二十四日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