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农村过年,最壮观的是家家户户门口都整齐的码着一摞柴,这是从腊月到整个正月期间的燃料。
我们家劈柴,一直都是爷爷忙活,但爷爷腰不好,劈的很慢。
小爷爷住在我们家隔壁,每次他家的柴已经是我们家两倍多的时候,他就过来接过我爷爷手里的斧头,说,哥,你歇歇,我来。
然后指换我:“娃去给我倒杯水晾着。”
接着,他哼着歌,斧头在空中起落,柴在眼前堆成小山。
如此忙活几天,等他家门口和我们家门口的柴堆一样高,过年就到了。
从小到大,我过了很多个这样的年。
这是我对过年最初的、也是最恒久的记忆。
但2017年,有所不同。
那一年,小爷爷查出胃癌晚期,并且已经扩散。
二
接到妈妈打来的电话,我一阵懵,竟一时想不起来小爷爷的样子了。
直到夜里躺在床上,我的脑子里才像过电影一样,出现关于小爷爷的断断续续的画面。
首先出现的,是他劈柴的样子。
他把棉袄脱在一边,雪天里,只穿一个薄衫,斧头起落,眼前的柴垛越来越高。汗水混合在冷空气中,充满生命力。
然后是我小时候跟他去串门。我跟在他屁股后面到处跑,遇到熟人,他就笑眯眯的把我从背后扯出来让我打招呼;也无数次看着他从口袋里取出包了一层又一层的纸币递给小卖部的人,然后从高高的柜台上抓下一大把糖果,塞进我的口袋。
可是这样一个人,居然说病就病了,居然再也不会好起来了。
三
我拨通他的电话。
“喂!”电话那头,他嗓门奇大。
“喂,小爷,是我。”
“哦!是我佩娃。”
“听我妈说你病了,最近感觉好点了吗?”
“我没事,就是胃病,医生说吃些药就好了。娃你不用担心我。”
“要按时吃药,多吃点好吃的,别舍不得。你想吃啥啊?我在网上给你买。”
“不用不用,都买得到,你把自己照顾好。”
他大声的在喊,电话里传来他气喘吁吁的呼吸声。
我说你小点声,我听得到。
他嘿嘿一笑,“哦!那么远呢,一千多公里,不大点声怎么听得见。”
说完,他又笑了起来。
四
我开始频繁的给他打电话。
事无巨细的告诉他我的近况。
我说我在这里很好,同事们很好,领导很好,你放心。
我说我们上周还去团建了,就是一个部门的人一起出去玩,我们还每人做了一个菜,可是烤肉没有烤熟。
我一直说一直说,说到他担心的问我最近是不是受了什么委屈。
我连忙说没有。
挂电话的时候,他还是不放心,郑重的交代:“你过年早些回来啊,外面难免会受委屈,回来了就好了。”末了,又补一句,“别一出去就野了,过年都不知道回来。我们老人家……总是见一面少一面。”
五
他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电话那头呼吸越来越艰难,我装作感觉不到的样子,仍旧和他说笑。
最后一通电话,我说我再过两三天就回来了。他很开心,大概是一直记着我说的部门团建烤肉没烤熟,他让我回来赶紧跟我妈学学做饭,说我一个女孩子家的饭都不会做,会被人笑话,又说他担心我以后会在婆家受欺负。
我笑着答应他,好,等我学会了先做给你吃。
六
可他没能等到。
2017年12月,他的病情再次加重。
听爷爷说,那天他刚摆好墩子准备劈柴,小爷爷就出现在了他旁边,像往常一样把衣服搭在肩上,伸手就去接他手上的斧头,笑眯眯的说,哥,我来。
爷爷有些生气:“不用你,回去躺着。”
小爷爷固执的夺过斧头,像拐棍一样杵在地上,支撑着自己在风中摇摇晃晃的身体,“不打紧,哥,我自己的身体我知道”,说着,他举起斧头,但刚扬起胳膊,豆大的汗珠就从他额头渗出来,他开始大口大口的喘气。
停了几分钟,他再次扬起斧头,双臂抡圆,高高举过头顶,却仍是轻轻落下了。
爷爷想扶他坐下,他摆手拒绝,歇了一会儿,喃喃的说,“不中了,这回怕是真的不中了……”
兄弟俩就这样站在风里、雪里。不知过了多久,两人肩头都覆上了一层薄雪, 他叹了口气:“今年真是个好年,明年庄稼长得旺呢”,把斧头递还给爷爷,又说:“哥你腰不好,以后……柴等娃们回来劈。”说完这句,他慢慢转身往家走。
爷爷没有言语,默默跟在后头,把他扶到床上躺下,为他掖好被角,又默默回到劈柴的场地,这才蹲下呜呜哭了起来,哭了一会儿,又较劲儿似的,拼命劈着眼前的柴。
乌鸦蹲在屋前的树枝上,撕心裂肺的叫,把冬天的傍晚叫的格外空旷,不一会儿,天就黑了。
小爷爷从那天起,就起不来床了,接着就滴水不进。
孩子们得知消息,都提早回了家。但小爷爷终究没有等到过年。
在他的遗物中,我们看到了一沓整整齐齐包好的红包,那是给我们这些小辈准备的。
那一年,是小辈们长大后,人数最齐的一个年,可是把我们凑齐的那个人,却不在了。
那一年,爷爷把柴火劈的格外多,劈完自己家门口的,又去把小爷爷门口的柴也劈完,整整齐齐的码成一摞。 谁也没有拦他,谁也拦不住他。
后记:本文是真实故事,农村老人平时基本都不体检,身体不舒服随便吃两片药对付一下,有的人甚至不吃药,硬抗。小爷爷查出癌症之前,身体很好,感冒都很少得,但身体不舒服去查的时候,已经到了晚期,并且癌细胞都扩散了,医生说没有治疗的必要,只会病人受更大的痛苦,最后人财两空。
所以家人采取不告知他病情,让他开心度过剩余的日子。但却没有得愿以偿,随着一天天的病情加重,他越来越痛苦,后期连水都喝不了,我们只能眼睁睁看着他瘦的脱了形,看他痛苦,看他一夜夜痛的哀嚎。痛急了,他会求我们杀了他,稍微清醒一点,他又会嘴里念念有词的说:“求老天慈悲,让我再跟亲人们过最后一个年”。
作为亲人,我们何其悲痛。
写这篇文章,也是希望看到的人,有条件的话多带家人做定期体检,有空多回家陪陪他们,别等来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