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姑还是去了,用的是自缢的方式。
当时我正在医院,给发烧的孩子抽血化验。在焦急等待的工夫,堂弟打电话告诉我。一种悲凉顿时袭击了我不知所措的心。
姑姑上面有多个哥哥姐姐。我奶奶喜欢孩子,冒着高龄风险生下姑姑,但苦于家道中落和多子,不能好好看养。村里人说,难怪这姑娘耳朵背,脑子不好使,都是老妈没当回事!
多年后我问我妈为什么我们家姑姑会耳背。我妈说,那时候人住的条件不好,耳朵容易发炎化脓,又没条件治,时间长了就这样了。
姑姑耳朵的确有些背,别人说话声音小,她不得不侧耳去听。时间一长,她就不大关注周边的事情,沉浸在自己和家人的世界里了。
姑姑短暂的一辈子几乎就是这样的。
01
姑姑十几岁的时候,哥哥姐姐们都相继成家了,大姑家的孩子和姑姑同岁。姑姑成绩平平,读完初中,也像绝大多数的农村孩子一样,辍学回家。而这个时候,大家庭已经分解,爷爷奶奶再没有能力嫁女儿,姑姑就被分到了我大叔家。
上世纪八十年代,家家日子都不好过。姑姑在大叔家生活,除了在村子工厂里上班,还要帮哥嫂干家务和带娃。过了几年,就到了找婆家的时候。
记得我妈说,开始找的一户,哥嫂不同意,说那家太穷了。那时候我还很小,读小学天天打那户人家旁边过。三间瓦房,和别的人家并无二致。不多久,那家门前贴了双喜,又不知道过了多久,新娶的儿媳妇喝了农药,没救回来。
姑姑不久也结婚了。记得摆酒之前,我去凑热闹看结婚礼布置。一过去大失所望,什么新鲜的都没有。大木盆里泡满了叔一家的衣服。
姑父在外开车,镇上有房。那时候这条件算是不错了,但姑父实在不能算长得好,再说跟他结婚就意味着长期独守空房,很多人是望而止步的。哥嫂们本来也不同意,姑姑有些恼火,这不行那不行,哪样的你们看得上?
02
第二年表妹出生,姑姑住镇子上,开始一个人带娃的日子。我奶奶有时叫我陪着去住一阵子,帮忙带娃。按说姑父应该不少给家里钱,但是我看见姑姑记账,哪家的人情钱,水电费,甚至每天的菜钱,一清二楚。
那时候我敏感察觉,不该在姑姑那里住太长的时间。
姑姑小气、抠门的名声,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哪个人嘴里开始传出去的。总之大家都这么看。
表妹两岁就开始上托班幼儿园了,因为姑姑找了一份工作,她急切地想赚钱。当时我爸妈开始在镇上做小生意,姑姑有时候急着上班,娃又不用上学,就把表妹送我爸妈那里。我爸妈买点好吃的,小东西能一口气吃不少。我爸哈哈笑:你妈怎么能不舍得给孩子吃呢!我爸有话憋不住,大声讲给姑姑听,姑姑就气冲冲的,时间长了,还是愤懑不平。
我爸还是会逗她,“小妹小妹”叫不停。
有一回春节我随着姑去小叔家做客。天气寒冷,坐自行车前架的表妹一直哭一直哭。路上哭,推车到了小叔家坐火炉旁也哭,吃饭哭,睡觉哭……听得我跳脚,心里直叫扔了扔了。整天伺候一个猫孩子有多难。
03
表妹渐渐长大了,会跟同学比吃穿,而且吃不了苦,学习成绩不好。在这期间,姑姑一直没有停止工作,在工厂上班上不下去了,就自己琢磨单干赚钱。她不知道从哪里买来一套修鞋工具,靠自学成了师傅,每天摆在街道人多的地方修鞋。渐渐地,找她修鞋的学生越来越多,大家都叫她余妈。姑收钱少,学生们信任她。我上下学常常看到姑坐在一堆旧鞋子中间,专注地修鞋,赚那五角一块的小钱。
姑父单位给了他城里一套福利房的资格。我们都羡慕姑可以搬去城里住了,哪晓得姑姑说,去城里干么子嘛,我去了找不到事搞,又打不了麻将,不是太难过了?
硬是让公司在镇子上给了一小片地,自己盖起了两层小楼。自此,姑父公司的整片家属区,就姑姑家房子最大最亮堂。
可姑姑还是赚着那一块两块的小钱,不去看邻居家的麻将牌。每天风里来雨里去,收获的都是学生粉。但很快小镇中学里的学生粉也不穿修的鞋了,姑妈就开始给他们洗衣服,或者同意高三想走读的孩子到自己家租床位。
高三孩子一周休息半天,路远没法回家时,就到镇上租个碟片,再到姑姑家出两块钱的电费,美美看两个小时的电影。
04
姑姑手里没断过钱,家里从不缺用品。但是母女俩开的伙食,却极其简单。有时候炒点肉,就只给孩子吃,自己不吃。自己要是吃一点,孩子会说:你也吃这么好?
家属区的人背地里议论她,笑话她,说她想不穿,看不开。姑姑大概也知道,但是她不多计较。她在郊外开了一点荒地,种了时令蔬菜,又在家旁边围了一圈院墙,里面修了小厨房和厕所,小厨房里还砌了土灶。我老爸这个直肠子笑骂她:好好的城里人,偏偏搞得还是个乡里人!姑姑就使妹妹的小性子,大声怼回去。我爸哈哈大笑,该给她带娃的时候带娃,该加餐加餐;我要去姑姑家蹭床睡的时候还是照去。
我读高中的时候,日子比较苦,我爸妈租住屋里没我睡觉的地。平时我住学校,周末就去姑姑家睡觉。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一年,后来我爸妈把房子租在了姑姑家附近,我就回自己家睡。
说起来,姑父、姑姑两人都是家里老幺,侄子、侄女、外甥、外甥女一大群,在镇子上学徒或上学的,都在他们家借宿过。
姑没办法,年纪不大辈分大,哥姐家事儿多,人情是笔大开支,多少有怨言。她房子造好,就要求哥姐合伙买个彩电给她当贺礼。那时候哥姐家日子都比较难,可二话不说,买就买吧。
姑姑性子也直,小气从不遮掩。有次我拿了一瓶开水到她家宽敞的洗澡间准备好好洗个澡,结果表妹从我旁边飞驰而过,暖瓶倒了,表妹脚烫了,并不十分严重。姑姑心疼女儿,把我骂一通,邻居老人知道我们的关系,问她:那你要不要赔个暖瓶给她?姑声音有点大:赔个鬼呀!……后面冒出来一些生气的话。
我不生气,我只是记得。
我工作之后,每年回去都会给读书的表妹带小礼物。
05
表妹高考,分数不怎么好看,本来可以复读一年。姑姑说她再读也不会太好,坚持花钱让她去外省读了个大专。
钱是源源不断寄出去,姑姑还是孜孜不倦赚那些小钱。晚上,那些打牌的人还在酣战,姑姑却在洗衣服。一个大盆子,弯着腰,在那里洗啊搓啊。四周静静的,就听见刷板刷刷刷,搓衣板蹭蹭蹭。我回家看她,叫她“妲妲哎”。她欣喜地直起腰,顿在那里好几秒不动,很久才缓过劲来。
我爸妈看不过去,有时候会去帮忙。我妈跟我在电话里说:你妲妲啊,顶着月亮在洗衣服。
几年后,表妹找了个靠谱的男朋友。姑姑为了验证,从未出过远门的她,戴着助听器,跨省到了男方父母家,亲眼考察。发现人家家境尚可,人也实在,才高高兴兴回了家。
姑父姑姑拿出半辈子的积蓄,在准女婿的城市,给女儿付了新房首付。
姑安下心来,一门心思赚钱给女儿还贷款。就在出事之前的那个春节,还喜滋滋地告诉我,她在学校找了份工作,每月有固定的一千多元的收入了。
我替她高兴。在我们那个小镇,当时这个收入是很不错了。
暑假我回去看了她,她很开心。我买了礼物又包了红包给表妹。没想到姑姑趁请我们吃饭的机会,还了一个红包给我,说:她已经长大了,以后不要再给她钱还有买礼物了。
我回去后拆了红包看,出入两抵,姑姑只收了我一百块钱。
我记得那年我带了我两岁的儿子回老家,然后我们一起去探望大姑。我帮她们姐妹三人拍照。姑姑当时烫了卷发,把我儿子顶在肩上,笑得那么爽朗。
哎,我那时想,我老爸当时要是在世,该有多么高兴;现在想来,姑姑要是还在,看见自己女儿一家那么和美,外孙子聪明可爱,该多高兴啊。
06
次年春节后不久,我们接到老家消息,姑姑某天晚上背痛难耐,只好打电话求助表哥,送到医院检查,居然是宫颈癌晚期,并且已经转移。我听到如晴天霹雳。毕竟姑姑年纪轻,平时身体健康,干活有力,怎么可能会这样。我妈感叹着说,是不是平时对自己太苦了,有空做饭就饱一餐,没空就饿一餐……
“节约归己”,我恐怕一辈子都记得姑姑无意说的这个话。
姑父请了长假,带她去武汉检查。结果和之前没有任何不同。
我回家,到医院看她,正是姑父家的亲戚张罗着给表妹结婚的前几天。姑父家觉得应该让姑姑看到女儿成家,她才会安心。
据说中药喝起来反应太强烈,所以当初说的神乎其神的东西就不用了,改为化疗。那几天又是腹水,抽掉之后人很疲倦。姑姑早上发了一通火。我到了,马上跟我诉苦道:哎呀,像你爸爸那样一觉睡去……就是了,不会受这么多苦啊!之后又断断续续地睡去,醒着时眼圈都是哀愁,怎么办呢?要死了要死了!我听得到姑姑内心的不甘心。小姑妈说,姑姑念念不忘“好久没搞事(即干活)了啊,要给女儿还账啊!”“是不是看不好了呢?看不好了就回家算了,医院住着多贵啊”……我只能握着姑姑的手,四十几岁的人,不该有这么枯瘦啊。
姑父指着床上姑姑挂的药水,说,看,这化疗药水一瓶就要一百多……
姑姑从刚开始确诊到归去40天的工夫,从亲人刚开始的不确定,到默认决定中医偏方治疗,到化疗已经没有体力,又补血维持,只有这些时间。
姑姑据说是后来知道了,毕竟生病了这么多人关注看望,医院里那么多类似的病人,姑觉察到了,知道了自己的病情,只是不知道已经到了回天乏术的地步,决定要治疗。但是后来又不知怎的知道了更多,就决定回家了。心如死灰,深知到了这一步,就平静安排后事,把几件首饰都交给姑父家的嫂子,让给改了款式给女婿。只是偶尔跟自家姐妹诉说还是舍不得舍不得。看着哥姐们正是农忙跑来看她,看到女儿三番五次被她赶去上班不能安心,看着丈夫连日疲惫,最终下定决心,也就是叔叔电话里说得委婉的“想了办法的”。在最后一刻,趁姑父买菜20分钟的工夫,她把门锁好,用的绳子,是一块孝布(民间过丧事时一整块的厚实的白色麻布),打了死结……
据说,给姑姑装敛,找不到几件像样衣服。最后给穿的一件生前穿过多次的呢外套,红色已经不那么鲜艳。
07
多年后我回去,看见曾经租住的家属区里的房子和人都没有更多的变化,单是旧了些,老了些。邻居老人儿子去世后,在自家老房子前又造了新房,圆满地把姑姑的房子堵住。
姑父常年在外挣钱,多年后又找了伴侣;表妹定居外省,日子平静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