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夫人披上红衣,走进了竹林,声音越飘越远:“陈公子,今夜亥时,自有人带你去忘尘堂,剑匣一开,你便可以带人走。这宴席,你一人独享吧。”
陈道安听到何夫人走了,便睁开了双眼。
竹叶婆娑,四下幽静,美酒佳肴,好不惬意。
如果有酒,这人世间的烦恼,还会记得什么呢?
白山庄里灯火通明,忘尘堂前人影丛立,阵列整齐,一共三十二人,皆是一身白衣,立如磐石,面无表情,似是如临大敌。
陈道安从没见过如此大的气势,但对于陈道安,这个活过今晚的几率不超过一成的人而言,这世上,似乎已没什么好怕的了。陈道安只是心中纳闷,自己只是个功夫不高的少年郎,何须白费周章摆下这么大的阵仗。
陈道安穿过人群,踱步走进忘尘堂。
亥时一至,陈道安的脚便踏进了这供着一尊玉身菩萨像的忘尘堂。陈道安向来很守时,这世间或许再也找不到第二个能做到如陈道安一般守时的人。对陈道安来说,时间如同是可以抓得住的东西,陈道安永远可以知道准确的时间,而且绝不会有半点差池。
陈道安进门第一眼,便看见了何夫人穿着一身浅白柔软绸缎的素衣,跪坐在菩萨像前的一团扁平布墩上,两旁的红木举上皆整齐排放着一行琉璃盏,烛光辉映着室内的静谧。陈道安静静看着眼前的何夫人,并不想打破这份宁静,只感觉这个女人的背影,说不出的端庄典雅。
何夫人忽然起身转过头来,看着陈道安,喊了一声:“酒二。”
陈道安便看到酒二从侧室门中走了出来,手里捧着的,正是陈道安的剑匣。
陈道安看着这个熟悉又陌生的灰色剑匣,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这剑匣,真的打不开么?”
酒二走到陈道安面前,说了句:“陈公子请。”
陈道安接过剑匣,先是问了句:“人呢?”
何夫人面色平静,不紧不慢地说道:“人,你怕是带不走了。”
陈道安心中感觉不对劲,却不愿放弃尝试,便开口讥讽道:“想不到什么白山庄向来不食言,也只是句笑话么?”
何夫人笑道:“她俩可以走,你不能走。”
陈道安:“哦?”
何夫人并未回话,转过身,在旁边的香案上取了一炷香,在一旁的灯盏中引了插在一尊紫铜色的香炉中,然后又开了口,声音平淡如香炉中飘出的袅袅烟气:“不瞒陈公子,白山庄,是做买卖的地方。与其他做买卖的地方不同,别人卖的是稀世珍宝,白山庄卖的是情报。”
陈道安笑道:“既然是买卖情报。我手里原本不过有两样东西,一封信,一个剑匣。现在这两样东西都在你手里。要说有什么情报,只能是那封信了,而这信,想必何夫人肯定已经看过了。如果信中没有何夫人想要的东西,那何夫人就不必见外了,想问什么,直接开口便是,我若知道,应该会告诉你。”
何夫人并未理会陈道安的话,接着说道:“你可知,干这行,有两个规矩,第一,情报不卖给功夫比自己高的人,别人武功比你高,情报在手里,便是如同自寻死路。第二,情报在自己手上不能过夜。过了夜,情报容易掉价,知道情报的人,也容易掉脑袋。”
陈道安虽知道这话里真真假假,可这眼前,怕是只能任人宰割,既然如此,能拖一刻便是一刻。
陈道安问道:“既然话已至此,我便已是只待宰羔羊了,那我还有什么打开这个剑匣的理由?”
何夫人笑道:“剑匣不必你来开。现在,剑匣开不开并不重要,你,最重要。”
陈道安心想,莫非她已经知道我开不了这剑匣?却还是跟着笑道:“何夫人已是有夫之妇,这种玩笑,还是少开的好。我倒是想知道,我是怎么个重要法?”
忘尘堂外,无风无云,皓月当空。
一匹白马沿着进庄的正门大道急奔,惨淡的月光洒在马身上,显得更为洁白无瑕,这匹马也没人拦着,轻轻一跃,穿过了洞开的漆红大门,任由它钻进白山庄。这匹轻灵的白马认得路一般,一直跑到白山庄正中的忘尘堂才停住。
整个山庄都在等一个人,不是在等一匹马,更不是在等这匹马拖来的尸体。
白马身后的路上,是一根粗绳和一条混着肉屑的漫长血迹。
酒二听到堂外的马蹄声,眨眼间便纵身急跳过去,伏下身子只看了一眼,便发出了凄厉的哀嚎,响彻山庄: “庄主!”
陈道安站在门前,地上那一滩血肉模糊,眼里瞧了个一清二楚。
陈道安不是第一次见这么血腥的场面,已是能定得住心:“庄主?为何这白山庄的庄主,会死得如此凄惨?可惜,跟这个何庄主,连个面都没照过。看来这白山庄,今夜是不得安宁了。不知昨夜五朵告诉我的‘等明晚’,便是说的今晚上白山庄上生乱,让我趁乱逃走么?可她又是怎么知道的呢?此时这么多的人眼盯着这儿,我又怎么逃呢?就算能逃,我又怎能不带她走呢?”
何夫人站在门前,脸上的表情痛苦而扭曲,但她并未走过去看上一眼那具血肉模糊的尸体,而是转身又走进了忘尘堂。
陈道安跟了进去。
陈道安没想到,何夫人的声音,竟如此平静,讲的话也如此没来由:“他说,只做这最后一次,做完,便金盆洗手,带我隐退江湖,从此不理世间纷争。可这世上从来没有干最后一次然后金盆洗手这种事,起码活着不会。人只有死了,才能收手。”
何夫人说完这话,突然仰头大笑。
陈道安甚是不解,却也不觉得奇怪,若是挚爱之人死了,是哭是笑,对于心中的伤痛,又有什么分别呢?
门外的那三十多人,早已摆好阵势,守着四周,可何夫人并不理会门外的一切,似乎门外躺着的尸体,并非她的丈夫一般。
何夫人突然转过头盯着陈道安,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丈夫?他才不算什么丈夫!我不过是他的一个玩具罢了!他有爱过我么?他只爱钱!”
何夫人说完这些,突然坐在了地上,眼里似乎没了神,连声音也没了气力,缓缓道:“以前,我总喜欢被人敬仰的感觉,总觉得自己是天底下最漂亮的女人。后来,我成了三十六州第一花魁,遇见了他,他说他爱我,为我一掷千金,疯狂追求我,不论我走到哪儿, 他总为我摆下天下绝伦的排场,再后来,我便成了他的女人,他把我带来这白山庄,纵是皇宫别苑里的锦绣繁华,也比不过这白山庄里的山清水秀,可这儿的一切再美,也抵消不了一个女人内心的荒凉。”
何夫人突然变得歇斯底里:“人人皆知我是何夫人,可有谁知道,我最讨厌的名号却是这个何夫人!三年了,他从来没有碰过我,却又把我关在这儿,不让任何男人接近我!他根本就不算个男人!”
陈道安突然理解了眼前这个行径荒诞的女人,她仿若一朵盛开,却无人欣赏的花。
何夫人站起身来,喃喃道:“也差不多该到了。陈公子,请跟我来。”
陈道安没说话,跟着何夫人走出门外。
门外的那具尸体,早已没了踪影。那三十二个人,却还是剑拔弩张,张望着四周。
酒二凑到何夫人跟前,声音沙哑道:“夫人,庄主的遗体已经移到云河殿中。十三宫的人,也马上就到了。”
何夫人缓声道:“怕是已经到了。”
陈道安突然抬起头,心中不禁一惊,还从未有任何东西能逃过陈道安的眼睛,可现在这些人,却又是何时来到这儿的?
只见这四周的屋顶之上,立着十三个人影,皆是漆黑的斗笠蓑衣,说是人,莫不如说是十三条鬼。
这十三个影子,静如山石,居高临下,散出来的煞气,和着黑夜,将所有人笼在阴森森的惨白月色之中。
何夫人咬着牙道:“都说十三宫是世上第一杀手组织,现在看来,也不过如此,连个人都保不住。”
一个黑影突然开了口,声音如夜枭窃笑一般鬼魅:“十三宫,只杀人,不救人。”
何夫人冷哼一声,呸了一口:“钱都喂狗了。这人若是不来,你们也别想走。”
另一个黑影又开了口:“取不到人头,绝不会走。”
陈道安心想:“这些鬼鬼祟祟的家伙,不知是什么歪门邪道,可问题是,他们在等谁?”陈道安对眼前的一切,一无所知。只知道,现在白山庄里所有人,都在等一个神秘的人,而且,照当下的形势而言,如若不出意外,这人,应该是难逃一死了。
陈道安又想起来,那晚酒馆里孤身一人杀了一屋人的瘦刀子。若是他们要等的这个人,武功也如那瘦刀子一般,那这些人怕是也吃不消吧?可如果这些人又像那白袍青年一般手段卑鄙,想必这人也是处境危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