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海深,春意冷,柳翠梨白年岁老,
忘川隔,酒笛寄,旧意新愁不曾离。
五月份初夏,微风阵阵,藏蓝色的天幕下月色清朗。从长安回到琶洲,需要经过一段山间水路,漫漫江域,只有豆大的灯火,随着时有时无的蝉鸣陪伴这孤山岭。
这已经是水路的第十三天,我已经很久没有见过新的人家了,也许是因为我躲在破旧漏水的船舱里,也许是因为我额头上屈辱的刺青,也许是因为手脚上还未卸的镣铐。
对面负责押送我的红衣士兵,已经昏昏睡去,他们是腹地的人,长时间的水路,让他们头晕恶心。
我抬起头,透过破开的蓬顶,望着追随了我一路的月色,几多酸楚,几多往事,涌上了眼眶。
但是眼泪终究没有掉下来,船身的颤抖,让士兵惊醒,我急忙把酸涩的眼泪,硬生生逼回肿痛的眼睛。
“船家,现在到了哪里?”一个士兵晃悠悠的站起身,撩开破旧的印花帘子
撑船的是一个老船夫,他头也不回,熟练的应对着,半响才喉咙里硬生生挤出来几个字,含混不清的说道:“就快到姑苏了。山高水深,晚来风急。注意喽!”
话还没说完,那两个兵士脸上就显出懊丧之气,长吁短叹的说道:“我们怎么就那么倒霉,偏偏分到咱俩弟兄去押送,这水路可折腾死我了。”
另一个士兵取下一旁吊着的包袱,打开印花靛蓝色布包,拿出来仅剩不多的肉干,还有干如石头的馒头。
他们咀嚼的声音很响,响到把有关于风月的事情都排挤出,单单惦记着,那肉干多么美味。
兴许是我的眼神太过于炙热,就像半个月前,还叱咤朝廷一样。其中一个士兵看向我,黝黑的脸上浮现出纠结的神色,半响他才踌躇说道:“白大人,您要不要也来一点?”
我的气节想让我摇头,但是平日养尊处优肚子,此刻却如同日薄西山一般的颓丧,不争气的响了起来。
“凭什么给他?咱们都吃不饱,哪里还管的上他?他已经不是半月前那个白风遥大人了,现在他是逃婚公主的重犯!”
士兵的话让我哑口无言,那可怜可恨的文人气节终于忍不住爆发,发出无力的抗击,我淡淡的瞥了他一眼,也许是因为余威还在,他竟然被唬的一愣。
但是我心里清楚,我再也回不去了。
我抬头望着那渐渐稀薄的月色,被一弯桥遮住,夜深花未眠,我瞪着枯涩的双眼,闻见阵阵浓烈的花香。
“姑苏,姑苏到了。”船夫喃喃自语道。
五年前,我还是姑苏的著名才子,我有一个青梅竹马,她叫蘅绮。
那时每年的五月,姑苏已经一片暖意。她总是偷偷从家里溜出来,然后爬过阻隔两家的矮墙,蹑手蹑脚来到我的书窗前,忽然叩响窗户,待我打开,她又故意躲藏。她以为我不知道,其实我只是愿意陪她傻。
“风遥哥哥,别看书了,我们出去吧玩吧。”
“风遥哥哥,你都成了书呆子了!”
蘅琦总是很任性,她家是富贵之家,而我不过是穷酸才子,每次她偷跑过来被家丁抓走,都会把责任推到自己身上,因此,还挨过一次巴掌。
“蘅琦,你又调皮了。”我放下书,看着正趴在窗前的她。
我最终还是和她跑了出去,不要命唯恐有什么追杀上来,等我们再也跑不动的时候,我们看着彼此的狼狈模样,笑出了声音。
她那时候喜穿浅绿色的裙子,荷塘乌篷船里,我们坐在船头,月色晃错了一地,破碎一夏的倒影。
她说,她最爱的就是那芍药花,热烈如你。
姑苏,二十四桥明月夜,月意远远近近靠近树梢。深墨色的姑苏,柳枝轻轻摇摆,朱红色的飞檐下, 悬挂着明明暗暗、高高低低的红色灯笼。我掏出最爱的短笛,一曲清音,迎合夜里河边半开未开的红色芍药,丝丝缕缕,暗香疏影,潜入阁楼里,独自凭栏望尽忘川河的离人梦里,只留阑干。
那样意气风发的岁月里,她坐在船头光着脚丫,肆无忌惮的笑着笑着,忽然掬起一捧清澈的水,往空中撒去。
看我被淋得惊愕,咯咯笑出声音来。
那夜,还戴着我送的木兰步摇,笑声,铃声,我分不清。
我喜欢看着她,波光潋滟中,我将她轻轻搂过
“蘅琦,我……”
“我一抬头就能看见你,你在月亮的前面,像一个若即若离的影子,风遥哥哥,我们永远在一起好不好。”蘅琦轻轻说。
我低头抿笑着,笑意隐在光影里。她也只是不语,兀自说道,把去年做好的燕子风筝,寻空一起去放吧。
仕途漫漫,寒意和着离绪,已经是踏上远方的第五年,我在长安终于坐到了许诺的位置。但是此刻,空旷的白府里,大红的喜字分外扎眼。
那夜,初夏终于忍不住大雨滂沱,一身红衣的我,被押着跪在地上,和着泥泞的手里还紧紧攥着关乎命运的圣旨。
“白风遥,你违背圣命,戏弄公主,羞辱皇家,本应该是斩决,幸得公主求情才留了一命,唉,你本来青春年华,大好前程,你到底为何逃婚啊!”
送旨的公公惋惜的余音还在耳畔,但是我耳朵里只听得见喧闹的雨声。
公公不知道,我的婚衣里,还有一封湿透了的书信。
五年前
那日,互表心意后,蘅家终于还是来人了,她虽然脸上仍然挂着笑容,但是我的心里,却突突的冒个不停,好像就要有什么事情发生了。
那夜,我辗转反侧,隔壁灯火通明,我知道蘅琦一定受到了严厉的惩罚。半夜的时候,我终于忍不住坐了起来,看着她曾经趴过的窗户,分神许久。
“风遥哥哥……”一声虚弱的呼喊,我立马起了精神,跑到了矮墙下,我急切想要知道她的消息,可是她只是说了一句你没事,就再也没有了声音。
“穷酸小子想吃天鹅肉?哼,没钱装什么?想要娶我家小姐,等到当官再说吧!”矮墙那边,传来尖酸刻薄的话,我沉默了,她是大小姐,我是穷小子,门不当户不对,我怎么能给她幸福。
我选择离开,为了她我必须得踏上仕途,离开那天,还下着茫茫大雪,我和所有赶春考的人挤在一条船上。蘅琦来找我了,说她等我。
凉凉的雪花飘在脸上,滚烫的融化成晶莹泪水,我说,等我五年。
半个月前
五年约定的时间,一晃就到了。自从五年前入官,勤勉带来了回报,皇上越来越予以重用,在朝廷我一时间风光无二。
所有人都对我抛来溢美之词,他们说,我是最得志的青年才子。可是月满则亏,我终于惹上了祸事。
“本公主心悦你。”皇家的一句话,才子佳人的美称就落了地。从领旨到被抓,一共历时一个月。
所有人都觉得我疯了,会在大婚前夜,因为一封书信,弃公主,违皇命,断送一生。
“白风遥,长安不是那么好待的,既然你不爱这锦绣前程,那么,我送你去青山绿水之地享受清贫人生。”
我如释重负般笑了笑,戴上镣铐,烙上流放的火印,我什么东西都没要,就取了枕底一封新信。
天亮了,船家停留在姑苏已经一夜,对面两个士兵悠悠醒过来,撩开帘子,刺眼的阳光让我双眼紧眯。我终于走了出去,外面的风景别有一番韵味。
我立在船头,看青山掠过,白云悠悠,猿啼声声,竟听出几分悲凉。反倒不知道是人在看景,还是景在看人。
停靠处,正是五年前的桥下,如今桥上,少男少女们追逐着放着风筝,我在船里,仿佛回到了五年前,我终究没有能实现你小心愿。
芍药转眼就盈满了枝头,蘅琦,我回来了。可是,我不敢告诉你,怕你等白了头,更怕你伤心难过。
“白大官人否?”
我点点头,面前的老妪依稀可辨认,她摇了摇头,露出没牙的嘴:“半月前,那蘅府大小姐嫁人了。”
我僵在原地,不知道该做出如何的表情,老妪似乎还不放过我,悠悠的说着:“你们啊,当初闹得满城风雨,最后还不是形同陌路,从此一个流落天涯,一个抱憾终身呐!”
抱憾终身……
老妪已经远去,船夫倒是觑了一眼,慢吞吞说道:“白公子,你这一生辜负了两个女子。老夫想知道,大婚前夜,你到底为何出走。”
我顿在原地,慢慢的坐在船头,看着清澈的水面,映出沧桑的倒影,恍惚间,回到了当时。
“断念,只有断念。”
那是一封婚书,蘅府将她打晕远嫁,这份绝情的书信,分明是别人临摹让我断了念想。我无法想象,蘅琦那么娇小,被五花大绑,塞进轿子里远嫁到不知名的地方,那个时候她该有多绝望。
我没办法,没办法……,我发了疯骑上马就狂奔而走,我以为我能像书上的爱情故事一样,将她接走。她与我余生休戚相关,足够让我慌到失去理智。
可惜,梦碎了。
云海深,春意冷,柳翠梨白年岁老,
忘川隔,酒笛寄,旧意新愁不曾离。
风吹过,芍药纷纷落,夏月射寒意,琶洲水冷,我拄杖登高,一眼望尽天涯路,望穿过往,明月深处,曾有二十四桥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