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一个重要人物突然地离开了我。
到现在为止,我依然觉得这不是真的。
前天周五早上7点,刚起床没多久接到师父微信,“小徒弟你师父脑溢血住院,情况不太好,你有时间就过来看看他吧”,落款是师母。
我一惊,困意全无,多亏老公还没有去上班,立刻全家出发,8点多就赶到了医院里的ICU。
进去之后看到了姐姐(师父的女儿)双眼通红,师母一脸憔悴。往里面望了一下,师父躺在病床上,身上插满了各种管子,毫无意识。
这是我第一次进ICU见到生命垂危的病人,师父一直身体不错,常年食素,前两天还和我发微信聊天呢,怎么这么快就判若两人?
我难以置信地看着师母,她望着我却目光空洞,看到一向精神的师母变成这个样子,我不禁潸然泪下。
过了一会儿师母带着我走近师父,拍拍他肩膀,“老伴儿,你最喜欢的徒弟来了,你看看啊”,我的泪水更是止不住了,握着他的大手,轻轻地在他耳边说道,“师父,师父,我来了,你可一定要挺住啊,我还有很多东西要跟你学呢”。
师父依然没有睁眼,但眼角一些泪滑了下来。师母说:“看,眼泪出来了。他知道你在这儿呢,都听到了啊。”
我微微心安了一些,他的手依然温热,脸颊依然红润,肚子依然随着呼吸一起一伏,要不是那些管子,应该和其他熟睡时的健康老人没什么两样。
据师母说,师父其实是周四下午突然晕倒的,被救护车送到附近医院又转到这里做了手术。本来想康复之后再通知我,但状况实在不乐观,就匆忙让我赶来了。
我搂着她的肩膀,一遍又一遍地重复道:“师母别担心,肯定没问题的”,话虽这样说,我的心里也是忐忑不安的。9年前健康的婆婆就因脑溢血突然离世,都没给家人留一句道别话。我这番话与其是说给师母和姐姐的,莫不如说是在安慰自己。
老公也抓着师父的手,“师父你可一定要挺过来,我们可不答应你走啊“,一边说一边呜咽起来,我看着毫无反应的师父,心碎一地。
回到家后老公去上班,我让哥哥带妹妹回房间去玩,一个人躺在沙发上,回想起和师父八年来的点点滴滴。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拜他为师时我26岁,他比我的父亲还要年长,把我当成了自己的孩子一样。我在这边也没有亲人,自然把他和师母当成了半个娘家。
跟着他学习风水,看命盘,姓名学,易经,从最基础的五行开始,师父带我一步步地走入了博大精深的玄学世界。
起初我功利心强,得失心重,没学多少就开始寻找让我写命理专栏的媒体,争取用最快的速度让自己名利双收。
师父看在眼里,语重心长地告诉我,“小徒弟呀,你不要急于求成。凡事都有个过程,现在就是你打基础的时候,等有实力了学会自圆其说,再去弄那些东西。“
我嘴上答应着,心里多少有些不服气,因为我觉得自己会不少了。可等学到了一定程度,才知道当初的自己是有多么不自量力,原来师父的话真是对的。
玄学进门容易,越研究反而越容易混乱。特别是给人看命,每个人命运都不同,没有一概而论的公式,就需要命理师灵活运用自己的知识和经验,为客人做最合理的推测。学了三年之后,师父跟我说,“你基本可以出师了,以后自己好好修行,不懂的再问我。“我那时处于瓶颈期,虽然学了很多,但不知如何输出,而且越学越感觉自己什么都不会,反而开始胆怯起来。
他便鼓励我,“早晚都要一个人单飞的,你尽管接客人练习,有师父在呢,你怕啥。“
就这样,我找到让我写风水专栏的媒体并在上面发表文章,也逐渐开始给别人算命看风水。不懂的地方就跑去他家问,不管多晚去,呆多久他也不烦,总是很耐心地给我解答。
我有时候自己懒得思考,一点小事儿就去找他,多的时候一天好几个电话追着他问问题。他也曾经埋怨过,“小徒弟呀你能不能让我清静一会儿,让你师父好好睡个午觉行不行?”
话虽这么说,可他每次都很详细地回答我的问题,一直到我真正懂了为止。
第一次接到算命的客人时我踌躇满志地跟他说,“师父,这是我第一个客人,我一定非常认真地好好给他算!“他看了看我,笑着摇了摇头,”哎呀小徒弟,你这话也对也不对,第一个客人你当然要认真,但是对待每一个客人你也必须一样认真“。师父的语气柔和又不失严厉,他盯着我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出来,那场景我至今铭记在心。
他有时候也会讲些笑话给我。但每次我都找不到笑点在哪里,又不会假笑,就只好问他究竟什么地方好笑呀。他听完之后就肯定一字不差地讲第二遍给我听,一边讲一边捂脸大笑,我依然找不到笑点,但却被他老顽童的模样逗笑了,看着他笑成一团,也忍不住呵呵起来。
他是部队出身的,以前在东北长时间呆过,虽是北京人但一口东北话比我还溜儿。他饭做得好吃,有时我上完课就在他家蹭饭他也不嫌弃,一边看着我吃一边说年轻人就是食欲好,到我这个岁数就吃不动了。看到我大快朵颐的样子他还会说,小姑娘别吃太多,吃成个胖子就瘦不下来了。我左耳进右耳出,每次依然都把他家的菜吃得干干净净。
他常年在佛堂讲课,端午节也会在那里订粽子。我很喜欢吃,他每次都给我订10个,我平时不看老黄历也不知道哪天是端午,他就会提前给我打电话,“小徒弟你今年还吃粽子吗?他们又包了你喜欢的蛋黄馅。”
他偶尔会在其他人面前夸我,“我的小徒弟聪明悟性高,也肯努力,是个好苗子。”可单独和我在一起的时候就会说,“满招损谦受益,为人要低调才行。”
他家养了两条狗,去年其中一只走了,师父深受打击,连续几个月都萎靡不振。我那时经常去看他,每次他都三句话不离爱犬,说着说着眼圈就红了,看得我心里很难受,忍不住了就陪他一起掉眼泪。他看到了就问你哭什么,我说那你也别哭了,咱俩聊点开心的吧。然后他又开始讲那些永远没有笑点的冷笑话,讲完了我俩谁都笑不出来,大眼瞪小眼。
最后一次见他还是去年九月份,我从国内度假回来,带些东北特产给他。他说最近不想吃饭,我还没心没肺地说了一句你把烟戒了就能吃饭了,他摇摇头,说,烟是戒不了喽,然后一根接一根地抽。
临走时我们一起出的门,他去买彩票,我去火车站。我说师父等过年时再来看你吧,他说没事儿你们全家就来吧,让师母给你们做好吃的。
他有很多丰功伟业,不知改变了多少人的命运,他把一切都看得通透,分析起来句句在理。我想通过文字把他的大师风范逐一记录出来,可浮现出来的全都是支离破碎的生活小片段,但每个又都如此真切,仿佛发生在昨日。
手机响起,师母的微信打断了我的思绪,“你师父被诊断为脑死亡,没机会了。我们要求48小时之后再停机器。”
我的心一下子凉到了底,明明上午听到我们说话还流眼泪呢,怎么就脑死亡了?
我想回医院守他一夜,但师母想和姐姐一起亲自陪伴他,就没让我去。
昨天早上,师兄通知我,师父的呼吸停止了。说好的48小时呢?我还盼着奇迹发生呢!
一不小心眼泪又掉下来了,拿着手机的手也开始微微发抖。我想回房间冷静一下,结果走着走着就撞到了墙上。
中午师兄来接我去医院,一进病室里,已经有不少他的亲人在里面,个个眼圈通红,表情沉痛。师母说,你们不要掉眼泪,也不要摸他,让他好好走完这一程。
走近师父,他安详地躺着,眼睛闭着,嘴因为插管时间过久而张着,仿佛还有什么话想说。他的头上还留着术后的痕迹,双臂露在外面,面部和身体均呈黄白色,和以往的红润大不相同。我和师兄对着遗体三鞠躬,起身时发现彼此都是泪眼婆娑。
大家都静静地看着师父,努力地控制着抽泣声。整个病房充满了哀伤的空气,双眼模糊我看不清周遭的表情,恍惚中仿佛看到了师父的胸口还在有序起伏。第一次近距离接触遗体,我没有丝毫恐惧之心,甚至还大胆地握了握他的手,冰凉的如同冬日,寿斑清晰可见。
八年来的日子又如幻灯片般的出现在脑海里,他抱着我的女儿去院子里摘桑葚,给儿子拿冰激凌吃,他知道我老公爱喝可乐,每次都会让他喝一瓶带一瓶。我想养文竹但总是养不活,他就一次又一次地给我种子,最后干脆自己养了一盆送给了我。一个又一个的小细节马不停蹄的浮现在眼前,我依然难以相信,一个人怎么能说走就走?
在医院一直呆到了下午,师父的弟子,学生,朋友,一个个陆续地来,陆续地走。师母和一些人商量起了后事,姐姐买来了丧服,她对我们说,以前有老爸在,什么事都是他扛着。现在突然走了,我也得学着长大,可我真不想长大啊!我还想继续烦他啊!一席话又引得众人纷纷落泪,谁也不知道如何安慰她。
回家后我继续哭,老公陪着我掉眼泪,孩子们也分外安静,左右两侧依偎着我。到了半夜三点我才微微入睡,醒来时发现还不到七点。
今早和师兄说好去给师父选坟地,看看那里的风水如何。到了师父家门口,客厅的黄灯依然亮着,那条老狗摇着尾巴吠个不停,进门处硕大的书桌上还是那些玄学工具书,以及厚厚的一叠六合彩预测,一切都是和往常一样的光景。
可师父呢?我怎么看不到他?
以往他听到狗叫就会过来开门,笑眯眯地迎我进去。然后就坐在书桌后面,一手翻书,一手抽烟,泛黄的指甲在灯光下闪烁。
有的时候他会去厨房冲咖啡,他总是喜欢放很多牛奶,满满的一大杯,端起来怕洒出来,就俯身吸上一大口,再拿到客厅继续和我聊天。
他皮肤白,也总是穿些红色粉色的鲜艳衬衫。印象最深的就是粉衬衫配黑马甲,看起来很精神。我给他买过一件蓝色T恤,但没见他穿过,兴许不太喜欢冷色调吧。
他不止一次地对我说过已经生无可恋,一切都看透了。他对师兄说自己会突然走的,对师母说也许就熬不过今年了。
可我们谁都没把这些当真。
可我们忘记了,像他这种级别的命理大师,怎会不知道自己的命运?
我的心里一抽,眼泪又忍不住淌了下来。
是的,我无法接受他撒手人寰的事实,我多希望自己能再见他一面,再让他叫我一声小徒弟啊。哪怕是幻象,哪怕是梦中,我只想再好好地看他一次。
回到家中我对老公说,“你说我要是经常去师父家转转,是不是有机会能碰到他?”
他哀伤地看了我一眼,“我妈死时,我也这么想过。守夜的时候我发了疯般地找她,叫她出来见我,结果佛坛前的一颗水果突然落地,那一瞬间我就释然了—原来她用这个方式来提醒我她一直都在,只不过搬到了不同的地方居住而已。”
人死不能复生,节哀顺变,这话听了千百回,道理也都懂。可这事儿发生在自己身上,怎么就这么难受。心里宛如开了个大口子,只要一个和师父年龄相仿的人从我身边走过,我都会回头去看看,是不是那个熟悉的身影。
他们都说,师父走时没有痛苦,他为了不给我们添麻烦,才选择了这个走法,我们要开开心心地才能对得起他这份心思。
开开心心,呵呵,不知道什么时候,我才能再次真心笑出来。
一代宗师,就此仙逝。
从此世上再无柴名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