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骞忙叫甘父用匈奴语喊话,称自己这方是去往西域的商队。他这法子对付之前经过的羌人和匈奴人部落颇为有效,一路行来畅通无阻。但这次前来的甲士个个骠勇强悍,胯下马匹壮健捷疾,此等阵势可不是一般的匈奴小王能比。
未晞凝目瞧一眼远方的旌旗,心里暗暗吃惊:“是左谷蠡王,他领地在东边,如今来这里做甚么?”
不多时,千余匈奴甲骑驰近,为首那人近三十岁年纪,目光沉沉如鹰。早有其手下听了张骞等人的喊话,回去禀报:“左谷蠡王,这些秦人是去往西域的商队,并不是右谷蠡王的部下。”
张骞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这左谷蠡王是匈奴单于军臣之弟,名叫伊稚斜,遇上了他,这回自己恐怕不像前几次那样顺利,要一番口舌才能脱身。
那边伊稚斜脸色一沉,喝道:“什么商队?左大将!你把这些秦人押回去,请大单于亲自发落,其余人随我继续向西。右谷蠡王他吃了败仗,跑不远。”
未晞听了更是大奇,右谷蠡王是军臣和伊稚斜的其中一个叔父,这回东西两方的左右谷蠡王火并,那处在中间的匈奴单于干什么吃去了?
说也奇怪,近年来匈奴境内气候反常,牧草水源不如以往那般盛多,有时候天连降大雪,牲畜死数以成千上万计。不少部落不甘困苦,往往起兵互攻、掠夺牧产牲畜,内乱时有发生。可看今日这情形,却不像夺取牧地牲畜那般简单,右谷蠡王一向自恃为长辈,他就算在单于本人面前也颇为傲慢,如今只怕是反了。
那边伊稚斜一声令下,麾下甲骑迅捷而动,蹄声滚滚。汉使团内一名小童胯下的幼驼受惊而起,出列挡住了匈奴人的去路,引得伊稚斜的近卫怒而举鞭朝小童抽去。未晞正好离得近,趋前一把护住小童。侍卫却不依不饶还要打,未晞急了,用匈奴语大声说:“以左谷蠡王之英名,怎能让手下欺负一个体弱力孱的幼童?”
“住手!”伊稚斜缓缓策马上前,疑惑地打量未晞,这混血女子的匈奴语居然说得极为纯熟。他身后的左大都尉悄悄上来附耳说:“这女子我认得,她常年跟在稽洛大萨满身边,不知怎的又混在秦人堆里。”
匈奴人信奉天地神灵,对萨满极为尊敬。这女子既然是稽洛大萨满的人,伊稚斜也不敢轻举妄动。于是他点点头:“都先带回去罢!”随即领着千余精骑继续追击右谷蠡王。
张骞一行人被伊稚斜的左大将押往北行。路上未晞听到匈奴兵士的言语谈论,似是单于亲率王师到了祁连山一带,他们说话间又夹杂着“月氏人”如何如何,令未晞忧心忡忡。
走到半程入了夜,一轮圆月高高挂起,清辉遍野。左大将手下有人笑说:“今晚月亮这般满,单于和左谷蠡王必定大获全胜。”匈奴人相信月圆之夜是最吉利的时候,月盈则战,月亏则息。
未晞却凝望苍穹良久,若有所思:“今晚天将吞月,可不是个好日子。”
所谓天吞月,乃指月食,无论汉人、匈奴人乃至月氏人西域人,都视之为极不祥之兆,会大大损及帝王首领。左大将离未晞较近,听到这话心里虽打了个突,但他翻眼看了看天,仍然不以为意。
没过多久,天突然暗下。匈奴人慌乱起来,不少人指着天空叫道:“月亏了,月亏了!”
不知何时,天上的满月已变成了弯月,而侵占月亮的阴影仍不断扩大。
左大将心里除了害怕之外,还对未晞多了一份敬畏:“不愧是大萨满身边的人,这女子果然有神灵。”他仿佛如梦惊醒般,连声呵斥众人加快脚程。
不久伊稚斜的人马折回,两批队伍遇上。伊稚斜听了左大将的禀告,凌厉目光扫向未晞,将信将疑:“之前稽洛大萨满也说过今晚不利,劝单于暂时退避,可并未说有天吞月一事。”
左大都尉愤愤嚷着:“我们中了右谷蠡王的计,他指使手下假扮西逃,本人只怕仍在祁连山一带,大单于却是不知晓。”
伊稚斜面色瞬变,回想起自己一路追踪时察觉到的异状,只怕左大都尉之言八九不离十了。他越想越惊:“这么说来,只怕是右谷蠡王他们设下的陷阱!”顿时急起来,大鞭一挥,“快!全军速回大单于处!”
等一行人接近祁连山,便听到山麓里不时传来的隆隆马蹄响,但厮杀却似已接近尾声。平原上驻扎着众多简易毡帐,间中的一顶却极为宽大高耸,自是匈奴单于所在。
张骞使团被带入匈奴营地牢牢看留,大半个时辰无人来过问。营地里气氛怪异,匈奴兵士不断诅咒着月氏人。单于大帐附近更是人影进出频繁,还不时有怒喝骂声传出。
未晞仔细听了一会儿,面色变得煞白无比。原来右谷蠡王不满军臣的统治,联合了犁汙王及属下一些小王起兵造反,自己要当大单于。祁连山的月氏部落原本就对当年稽粥杀月氏王、军臣囚虐纳尔真等事耿耿于怀,这二十多年又饱受右屠耆王、浑邪王以及休屠王的欺压,早就恨意深深,屡次反抗未遂。是以这次右谷蠡王稍一游说,月氏部落就应声而起,一同参与攻击右屠耆王部。等到军臣王师和各部人马赶来,右屠耆王部落早被灭得只剩一堆尸首。
未晞心焦如焚,瞥见前方一个发须花白的老者身影,忙叫道:“稽洛大萨满,我是未晞。”
稽洛转过身来,眯着眼张望许久,示意兵士莫要阻拦。
未晞奔到他身前,关切地问:“大萨满的眼睛怎么了?”
“老了不中用了,否则也不会看不出今晚天要吞月,让大单于遇到危险。”稽洛无奈说着,忽然想起一事,“你不是送你母亲遗骨回故乡么?不留在中原,回来做甚么?”
未晞自小在稽洛身边长大,跟他极为亲近,此刻听他问话,想起自己身在汉地大半年的境遇,一时感觉辛酸无尽,滚滚珠泪盈于眼眶。
稽洛放低声音悄悄说:“月氏人助右谷蠡王造反,要大祸临头了。这次大单于他们绝不会轻饶,等平息了右谷蠡王部,就要带大军杀向祁连山,将月氏部落全数灭了。”
未晞大惊,顾不上自艾自怜,忙擦干眼泪颤声说:“大萨满,帮我救救族人。”稽洛摇头叹气:“难啊。”
不远处张骞和甘父听不到未晞的说话,但见她和匈奴人如此亲近,未免暗暗心惊。甘父愤愤不已:“这女子投靠匈奴,只怕就要将郎中的使命全部告诉匈奴人。”于是取出贴身小弓,在暗处偷偷瞄准。他原是匈奴优秀射手,这一箭下去,未晞必死无疑。
张骞半信半疑,仍是伸手制止了甘父:“慢着,暂且等等看。”
眼见未晞跪下哀求了一阵,稽洛最终勉强点点头,他二人转身没入单于大帐里,甘父心里暗叫可惜,机会稍纵即逝,要杀只能等下次了。
单于庐帐内,各部落王及贵族高官散落立于熊皮大毡四周,神情肃凝。匈奴单于军臣半眯着眼躺在大毡上,男男女女好几个萨满围着他,似乎束手无策。大毡前的地下还滚着血肉模糊的一人,几声惨叫过后,那人便被伊稚斜持刀砍下半条臂膀。
谷蠡王:读音lùlíwáng。
当时,西域各国以及匈奴都习惯称统一的华夏民族为“秦人”。
伊稚斜:读音yīzhìch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