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北安
外婆八十多岁了,在我的印象里,她好像从没年轻过。
外婆生了5个儿子1个女儿,唯一的女儿就是我妈。因为稀少所有珍贵,在那个大家都很穷的年代,作为“掌上明珠”的我妈偶尔还能吃到糖果。
在那个时候,外公和外婆开着一家小店铺,青绿色木板制成的两条长桌围成了一个“吧台”,桌面上摆设着一排大玻璃瓶,里面有缤纷的糖果、酥脆的花生糖等零食,“吧台”后面的木柜上同样放着几排玻璃瓶,盛放着白糖、大米等。
那是个吃食匮乏的时代,外婆家的小店铺成了我们最神往的“天堂”,我和弟弟经常挤在“吧台”前,眼睛直溜溜地盯着玻璃瓶里的糖果,手指在空中点,伴着口水的数着,“一颗,两颗,三颗……”就好像在盘点自家“糖果王国”般的满足感。这时候,外婆总会好笑地看着我们,然后轻轻拧开玻璃罐,拿出两颗糖,“拿去吃,口水都出来了。”
人对吃食的记忆总是特别清晰,尤其是在食物匮乏的时代。外婆那一辈人表达爱的方式似乎就是:把好东西都留起来,给你吃。从小到大,每次回老家,外婆总是会神秘地把我们拉到一个角落:吃的放在橱柜里,自己拿。
直到现在,我和弟弟都已长大成人,吃喝不愁,她依然会把吃食节省保存起来,等我们回去吃。每当离家,执意要往我们的行李袋里放点零食,诸如几个水果或几瓶饮料,现在这个行为已经被我们“喝止”(我做错了吗?)。
从小到大,每次回家,我几乎都与外婆同睡。外公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所以,我和外婆临睡前的“功课”基本上就是回忆外公的种种,常常都是外婆在讲述,我饶有兴趣地聆听、发问。“你外公长什么样,还记得吗?”得不到我的肯定回答之后,外婆就会起身,翻出外公的照片,细细教我辨认。和外婆同眠的夜晚,经常不知不觉畅谈到凌晨。
毕业工作之后,偶尔回乡,也只有两三天的光景。为了避免与外婆彻夜长谈的情况频频发生,让我好生休息。爸妈发话,你就自己一个人睡吧。我询问外婆意见,她满不在乎地说,那你就自己睡吧。
隔日,外婆坐在小板凳上发呆,神情落寞,自知理亏的我,挨着她坐下,开始闲聊。“你明天又要走了吧?”她突然发问,“对啊。”外婆突然沉默,嘟囔了一句,“都没怎么陪我就要走了……”突然,眼底一酸。
每次节假日前是外婆最欢腾的时候,接到我打回去的电话,总是会盘算着再过几天我就回家了,临走的时候,她则很冷淡,然后开始抱怨,“你们怎么就放两天假啊!”
我不知道外婆送走了多少人,我的印象里,已经有三个。
外公去世的时候,我大约七岁左右,只记得我们一家从外头风尘仆仆地赶回来,不记得外公当时的样子,不记得外婆是否哭声凄厉,不记得当时所有的场景。只有一个画面,犹如电影镜头深刻在我的脑海:我的舅公(外婆的哥哥)就站在我的眼前,埋头哭泣,背靠着墙的他缓缓滑落,瘫倒在地上。这是年少的我,第一次看到如此悲伤的场面,我看不到舅公的脸,但他抽动的身体起伏着巨大的伤痛,他在哭什么?是在哭去世的妹夫,还是自己那可怜的妹妹?
我不知道外婆是如何度过那段岁月的,塌掉的“天”,留下来的六个子女……现在她偶尔会笑着说,你外公真幸福啊,说走就走了。
然后是舅公,外婆的哥哥。舅公是一个退伍老兵,终身未娶,在他年老的时候,外公就把他接来一起住,所以这应该是他们感情很好的原因。但舅公是个暴脾气,对喜欢的小辈(比如我和弟弟)疼到行,对不喜欢的后生直接用“眼神”就能体会。他经常站在路的那头,对我挥手,呼唤我过去,回来的时候我的手里就兜了一堆花生和花生糖,他总爱吃这些干货,从小被他宠溺的我,也养成了吃这些东西的习惯。
舅公八十多岁的时候住进了民政局,与一些老兵们住在一起,同样的暴脾气,导致这些老头们经常吵架、打架,令人哭笑不得。他的身体很硬朗,九十多岁时,看着就像六七十一样精神,经常健步如飞地去各种地方玩耍。直到有一天,他摔了一跤,老人最怕摔跤。不久之后,舅公去世。
外婆说了,这样干净利落地走,最好了。她在说的时候,神情淡然,但我觉得她只是在假装淡定,毕竟她唯一的哥哥,走了。
外婆在晚年遭受的最大重击应该是四舅舅的离世。他正值壮年,却因酒精中毒离世,外婆的劝阻、哭喊都无法阻挡他的酗酒成性。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外婆的哭泣,而且是长时间的嚎哭。“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痛苦,我们无法理解,那是她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啊……奔丧期间,外婆几乎不吃不喝不睡,天天以泪洗面,这样的悲恸太强烈,铺天盖地的哭声淹没了我,那时候我真的害怕,害怕外婆的身体。
丧礼结束,我如常上班,下班的第一件事就是马上联系外婆。庆幸的是,她的身体和精神一天天地在恢复。
前不久我掉了手机,外婆还嘲讽我,“你哭了吗?现在没钱买衣服了吧?”
我很喜欢,真的很喜欢看到这样的外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