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片大片的灰倾覆在上空,朦朦胧胧遮掩着视线。雨水猛烈拍打在各角落,从高处望去,远处的牛已经晃晃悠悠着趴了下来。

雨渐来渐大了,随处可听着雨溅起泥地的闷响。老头子掸了掸蓑衣上的水珠,沿着那黛远山深处走着。许久没人来访过这,草叶丰茂,新绿漫野,夹杂着些许古朴肃穆的光景。老头这次是来采艾的,仲暮之春,雨水多极了,一点点沁润着新芽,艾叶长得极好。

老头弓着腰往前摸索,挑那新长出来的小小长长的艾,手利落捻断梗茎。他没背背筐,反倒是拿着几捆柳叶,恰好用来绑艾。艾叶是清香的,整个山头都是清香的。桃花红梨花白,统统被打下来,是甜的,是旋了几旋轻轻落在碑墓上的宽慰的甜,是盖过以往腐朽气息的甜。老头就着雨摘了整整三大捆,一手提着,一手折去山头另一侧的春草,整个山头就这样被老头走出了两个分区。

到路上了。老头呼吸畅快了些。他往老宅那走,见着了那年迈的大娘,将一捆艾给了她;他往南边走,将一捆艾给了南屋的另一个瘦小老头,他的行动还算利索,便也答应了,还邀请明儿个晚上一起喝酒,喝他那藏了十几年的酒,老头自是应下;他往西走,走过三两间白房青瓦,走过几棵柳树梨树,才到自家的屋。他那柳树便是来时从边上捻的,旁的屋已许久未着住人了。

门虚虚掩着,老头推开,里面是个不大的小院子,角落里还堆着些生锈的农具,天坛上还有连缀滴落的细雨丝。老头解开蓑衣蓑帽,径直往灶房去,这里还是自己离开前的样子,灶上还蕴着火,灶头左边浸着一小碗糯米,右边放着些用纸包着的红糖、花生、糯米粉。艾叶很干净,老头只微微舀水冲了冲,便将艾叶和糯米一块煮了去。煮的差不多了,老头只稍稍倒出一点,用粉给它和成面团,边揉便加点红糖。

老头加了很多红糖,他惯是不爱吃的,他老伴爱吃。以往是他采艾回来,老婆子做给他吃的。老伴不在了,他也只能吃点她爱吃的。一想到这,老头又有些湿眼眶,老头娇气,惯是老婆子宠他,他洗好艾便只顾粘着老婆子,免不了惹她一顿骂。

面和好了,老头取出一小团搓开,把花生掰碎了撒下去,包好,放在芭蕉叶上。一圈圈的艾粄放水蒸好就可以出炉了。老头添了柴火,坐竹着椅,盯着眼前不断跳动的火苗发呆。

老婆子也是在这样的一个雨天采艾摔倒去世的,老头最是恨自己为何非得在那天叫嚷着吃艾粄,最是恨自己要守着这里不敢随老婆子离去。一走,满山的亡魂就又少了个守护的人了。老头不敢走,“好好守着这里”,这是老婆子最后对他说的,他不敢走。

“噗噗噗——”水开了,再蒸一会。老头挑出个大木柴,踩灭,又继续发呆。以前这是很多人的,这儿是很热闹的。三三两两人家,大人小孩都会回来,住在这儿的人很多。以往踏青游玩合着欢声笑语,纸鸢飘摇应着春和景明,扫墓的人会沿着石青台阶向上,一步一顿,十步一叩;以往牧童姚笛笑意绵长,青烟袅袅思念回肠,远游的人不管走多远都能回到家,不管衣服沾上多少风尘都能换下洗去。

现在呢?现在好像少了很多。是因为那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么?是因为外边更安全么?老头子想不通,头开始一阵一阵痛起来。可老婆子呢?明明躲过了那场灾难,明明政府给我们建了新房,可为何你又一个人走了呢?

“扑通扑通——”木盖子已经跳动起来了,老头敛了敛神色,起身打开盖子。盖子不甚烫,那扑面而来的热气才真算的上是热。热气中带着艾叶的香甜,食物的清香,待雾气散些,定睛一看,色泽如翠,上面沾着水渍,就比老婆子头上戴着的绿花圈差了点,老头微点头着。

外头薄烟流动,弥散间就到了第二日傍晚。老头穿上了许久未穿的衣服,端着盘艾粄和花生米就往南屋去。今夜天气很好,几天连绵的雨终于有了歇息的时候,月亮稍稍露出了个影,影影绰绰看不真切。天灰蒙蒙的,路上两侧的荒草泛着冷光,老头对条路极其熟悉,哪怕闭着眼都走到底。

走到那南屋,院门大敞,瘦老头开着灯,依稀可以看到那瘦老头的身形被拉的极长,一会起一会蹲,手和头都黏在一起。老头走进,将桌上杂乱的工具推开,放下带来的下酒菜。那灯泡用了很久,散发出的光晕开,暖色的,朦朦胧胧的,正和老头现在的心情一样,朦朦胧胧的。

瘦老头一手托着坛底,一手吃力地将酒坛抬到那木桌上。坛子是土陶做的,装了5斤白酒,十几年前的秋天酿的。坛子有些重,好在桌子不高,老头搭了把手,那坛子酒闷闷砸在桌上。坛子保存的极好,只有最表面有些风化破裂的痕迹。瘦老头苍老枯瘦的手摩挲着上面的裂纹,眼神流出几份怀念。

“老兄,这次终于肯开坛让我尝了吧。”老头率先打破这一室的沉默,调侃道,想让这儿不太沉闷。

“老弟,你还惦记着它呢。之前说了刚酿不到3年,你怎么这么心急成这侬样。”

瘦老头打笑,眼神却没离开坛子半寸,自顾自说道:“十七年了,该开坛了,来,老弟,今夜喝它个畅快!”老头随手将旁边的两只碗拢远,“来,老弟,把那锤子拿过来,咱开坛来!”瘦老头话说得豪爽,似个侠客,只是那手脚瘦的不像话,老头递过锤子,自己握着螺丝刀,开坛。

“铿铿铿——”十几年沾上的土被一点点剖开,又一点点落在地上,回到原先的土地上。俩人身上也沾了尘,艾粄上也沾了尘,但俩人都没在意,甚至越凿越快,越来越肆意,似是回到了当初酿酒的那个时刻。

“媳妇儿,这大米好,我们用来酿酒吧!”瘦老头摸着白晶晶的米,转头用亮晶晶的眼神望向自家媳妇。

“想什么呢,孩子都在长身体,应该多吃点,少想喝酒。”

“好吧,那我明年种多点!你们能吃饱,我也能酿酒!”

不过后来瘦老头还是在秋末给酿上了,他媳妇儿计量着,将去年的存粮算着,抽出了一部分给他酿酒。瘦老头知道这件事的时候兴奋地睡不着觉,抱着媳妇儿转了好几个圈。兴冲冲地和村里的老人家学了酿酒,便是打算老了坐那庭树下晒太阳小抿,像村里的闲散大爷一样。媳妇儿听着也只是摇摇头笑了,“你呀你!”点了点瘦老头的额头便随他去了。

“媳妇儿,这土陶烧的真好看,我们去大爷那儿也整一个吧。”瘦老头把玩着邻家准备酿酒的土陶,欣喜道。于是最后那就灌装的便是这土陶,表面上的几处纹理便是他媳妇儿当初印上去的,如今也看不大确切了。

瘦老头想着,黑怖的眼珠子看着那坛子渐渐露出瓶口,换了小的工具,脸绷得紧紧的。

“媳妇儿,对,就是这样,给它狠狠按下去。”瘦老头在旁还做着大拇指重重往下按的手势,滑稽又好笑。

“好好好,好了,你再给它固稳些吧。”媳妇儿被逗笑了,身旁的小孩也被逗笑了,“爹爹,爹爹,我也要,我也要按。”

“都有,都有份,来吧,小宝,你先来,我教你。”宽大的手包着小小的手,就这样重重按了下去。

酒坛开了。扑面而来的是极其甘冽醇厚的陈香,浓郁的香气霸道地侵占了两个老头的感官,霸道地充溢了整个厅室。

“来,拿碗来,这酒的味道定是错不了。”瘦老头倾着瓶身,微微倒出半碗酒。酒连绵丝滑,沾着点微黄色。

“干!”俩老头碰杯之后都没有再说话,闭着眼睛,同样佝偻着背,同样微微敞开腿坐着。或许俩人本就不是话多的人,俩人都沉浸在好酒中。绵柔、香甜、细腻,正就是老头念念不忘跟在瘦老头很多年的原因,瘦老头学的酿酒是学得最好的。

“媳妇儿!媳妇儿!你走,快走!”瘦老头目眦欲裂,一把抓开媳妇儿收拾东西的手,往门口推。木质结构的屋子摇摇欲坠,似下一秒就要压下来。滚滚山洪一下子席卷了整个村子,从南屋开始蔓延到千百米,午后的宁静一下子被打破了。

“娘,娘,我怕。”

“陈大爷,快走,往大路上走!别管那些坛子了!”

“走啊!大家往这走!”

尖叫声混着哭泣声,瘦老头邹紧了眉头,猛地睁开眼,十几年的梦魇一直困着他。入梦者看得不真切,如今连妻儿的样子都记不清了。

他在这世上已是孓然一身,他不敢相信几个时辰前还在温柔对自己笑的人不在了,他发了疯随着官兵去挖泥,挖的两手是血,一无所获,只剩自己又哭又笑疯疯癫癫。他回到了除泥后的房子,没了,什么都没了。他在角落里找到了那坛酿了不过几年的酒,抱走了。

下雨天,大片大片的灰倾覆在上空。瘦老头随村子将妻儿安葬,满山的绿变成了满山的白,满山的新生与满山的哀悼。

都过去这么久了啊。

瘦老头默默添了碗酒,老头仍闭着眼,脸朝向月亮的方向。

“老兄,明儿个我们到山上去吧。”老头温声道,不知何时低下了头,呆呆地看着自己的影子。

“也好。”瘦老头大口咬着艾粄,脸上不知是泪还是雨水,在月光下泛着亮光。


更新之后对后半段俩老头见面之后的场景进行了增添。原义大致不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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