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瓣

那日我正写完一篇小记,忽觉有暗香浮动,丝丝点点随微风飘飞在一片浓稠的雾霭里,飘进我的窗内。我下意识地走到窗前,竟发现窗外的海棠花开了。犹记昨日还花蕾红艳,似胭脂点点满树,今日却渐变粉红,犹如晓天明霞,恬淡适中,颇有姿色。

因从未闻过这样浓郁的海棠花香,我一直以为海棠香气很淡,只在隐跃之间。然我最不忍心浪费这场不期然的生命的邂逅,更不想白白错过这未曾添加任何一点藻饰的相逢,便独自一人踱步至对楼的平台上,欲将之看个仔细。

不远望去,这朵朵白粉夹杂的海棠虽然艳丽,却无半点俗姿。虽说这海棠的娇娆全在欲开时,但未料想这全开之时也别有一番风姿。我轻撩过一枝,慢拉至眼前,细细观赏起来。这一枝一簇大概有五六朵,朵朵花不尽相同。有的宛如闺房中侧卧的美人,半掩娇羞;有的好像书房里挥笔泼墨的大家闺秀,气质非凡;有的又似抚弄琵琶的才女,温婉动人。就连那花托、那陪衬的绿叶都不一有别,各有各的绿意风情。虽是同枝生,但每一朵花都仿佛有自己的世界,都有一段属于自己的生命故事。

在这簇新生的海棠之间,我忽的发现了一朵长得尤为特别——它比其他花要小上些许。花蕊杂生,却并非毫无章法,缱绻得有如佛堂前的青灯。五片花瓣,三片向内卷,两片朝外。内卷的似谦卑、似含蓄,好像跪坐在青灯黄卷前的高僧。外翻的花瓣像是几叶细长的扁舟。花朵虽小,它却欣欣以向荣,一瓣向心,一瓣向空,偏偏将那未经雕琢的生命的本质展现得淋漓尽致。它独自挺立出来,像是了却了凡尘的美人红颜心头的朱砂。一瓣一瓣,它们把深情款款留给了众生,把淡漠留给了自己,许是知道终有一日要化作春泥,回归净土,把一切归还给大地,所以才愿乘一叶兰舟,放逐到莲开的彼岸?我忽地想起晚年时候的李叔同,早年享尽人世繁华的他,晚年却在青灯黄卷前深深地叩问着,在参禅悟道的故事里,修一段菩提光阴。细碎的阳光落下来,照在他打满补丁的衣服上,照在那一叠稀稀拉拉的花生米上。他那慈悲清澈的双眸里,是简单、是宁静、是放逐、是空。而我也在这一瓣海棠花开中,看见了经年如水的约定,看见了不可回避的脉脉深情。我既错过了昨日那壶茶,又怎能错过今日这枝花,又怎忍心让这朵朵嫣红的海棠花,这瓣瓣柔情,被那菲薄的光阴给无端辜负?

我将这枝桠放了,微微弹动间,又一阵清香袭来。几片片花瓣纷纷飘落下来,落在地上,落在我的衣襟上。我从衣上小心取下一瓣,将它放在手心里细细端详。我转身对阳,那花瓣被阳光照个通透,丝丝纹理清晰可见,像是生命的纹路;我看见里面汁液缓缓流动,自上而下流入花心,像是清灵的山泉。我既握住这一瓣,就像是捧着一朵花,像是举着一簇枝桠,像是抱着一棵树。花开花落,这株海棠树走它这一季的节序如流,成百上千朵海棠花簇拥着却是一个灵魂。我们或许就是那其中一朵花,拥有自己的人生故事;亦或像是一朵花里的一瓣,渺小却有属于自己的花心;又或者是花中的一丝蕊,微若沙砾,却决定着未来的果实。看似花团锦簇的人生,却竟由那么多细小构成。我抬头凝望这一树千姿万态,霎时懂了……

我于是轻轻放下这纤弱的一瓣,踏着这瓣瓣似水柔情,缓缓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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