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眼,半生
电影是以一场清淡的葬礼开始的。
是的,清淡。没有喧闹,没有嘶吼,甚至也没有大悲痛。
死去的,化了骨灰,活着的,平静地善后。
但一场葬礼,并不宣告“之南”这个人的消失,以她为中心牵扯着的许多往事,辐射到的许多人生,才刚刚复苏。
其实故事也很清淡,就像每个人的学生时代,都有一个公认的女神。
中学时的之南,就是那个女神,她美丽且优秀,孤绝也自信。
她戴着口罩站在舞台上发言,陈旧拥挤的礼堂,像被镀了一层阳光。
所以那个中途转学来的少年尹川,就这样被击中了。他好奇那口罩之下,是怎样的容颜?那卓绝的身姿里,藏着怎样的心思?
当她在他面前摘下口罩,说:
“你好,我叫袁之南。”
他怔在原地,久久忘言,只是望着她。
那目光,清澈的、无畏的、不加修饰的坦荡。直到她走出很远,他都无法收回神思。
人都说一眼万年,可不是嘛,尹川这一生,大概都逃不出那一眼的眩晕了。
年少的心事,来得汹涌澎湃,却无处宣泄。
只有用目光,一遍一遍地追随她,清丽的背影,摆动的马尾,偶尔的笑颜,纵使鲜有交集,却把她的影子在心上刻了千万遍,她成了自己隐秘世界里的唯一女主角。
她在哪里,他的目光就打在哪里。
他也写信给她,一封接着一封,言之凿凿又小心翼翼,写尽了少年清透如水、皎白如月的心事,这大概也是多年以后,依旧值得敝帚自珍的部分。
年少的爱,炙热也克制, 无所谓求得什么,也不考量胜负得失。只是无法控制地去表达,以目光,以纸笔,以满腔真情。
它汹涌而来,却不会泛滥成灾,因为这表达,是那么清白。
他反复写,她不曾回,却在毕业前夕,借着审稿的机会,暗暗回应了他。
后来进入同一所大学,他们成为恋人,走在校园里,如同一对璧人。
可人生啊,终究难得花好月圆。之南还是离开了他,跟着一个来路不清的男人,莫名其妙地消失在他的生活里。
可是,有关之南的回忆,却从未消失,他注定要活在见着她第一眼时的眩晕里。
此后,他将自己禁锢于室,不社交不恋爱,孑然一身,只是一遍遍用文字,重现他与之南亲历的过往。
是的,他成了作家,却只写了《之南》这一本书,他希望她能读到这本书。
可读到又能怎样呢?她嫁人不淑,常年遭受丈夫的殴打,忍受生活的凌辱,抑郁成疾反复求死,终于在僻静的山岗上,得偿所愿,结束了这一生。
前半生就这样一晃而过,许多人替他不值,男人最好的三十年,他都给了她,和缥缈的回忆。
现实中很少有这样痴傻的男人罢,所以编剧把他的身份设定为作家。如此一来,他孤注一掷的疯狂,和几十年如一日的执念,就都可以理解了。
三十年的同学会上,被人认作之南的之华,中途离场,他追出来,问她
“你真的还记得我吗”
“那你记得我什么”
那言语多少是有些幽怨的,是啊,你还记得你曾离我而去,从此就杳无音信了吗?
你好,之华
可更加令人泪目的是,此刻站在尹川面前的,并不是让他心心念念的之南,而是也曾将他搁在心上反复牵念的,之华。
所以当他问出那句:你还记得我什么?
已经是中年妇女的之华,忽的欲语还休,眼里藏着深不见底的答案。
如何告诉他,他的一切,她都记得。
之华,是之南的妹妹。
少女时期的她,站在自带光芒的姐姐面前,就是个小透明。
可有一天,少女情窦初开,喜欢上了那个好看的少年,他是尹川。
她喜欢看他高高瘦瘦的身影,喜欢借着各种由头和他建立联结,喜欢站在他身边絮絮叨叨讲话,喜欢看他在球场上跳腾转挪。
总之,少年哪里都好,只要看着他,眼里就闪着喜悦的光。
可她知道,他的目光里,从来只有姐姐之南。
暗恋的苦,甚至都不止于你要深夜里独自反刍他的喜乐悲愁,好从中解读出零星与己相关的弦外之音,来支撑自己无人言说的幻觉。
暗恋更深的苦在于,很大可能,你要不动声色地陪着他,用目光追寻另一个人。
他的落寞,你全看在眼里,而你的落寞,谁又能看见呢。
你插科打诨若无其事地帮他出主意、传情书,心里却偷偷,失恋了千万遍。
其实少女之华,已经足够勇敢。她将沸腾的情愫,写在信纸上,交付给他。
纵然被拒绝泪流满面,年少心事也终成空,但好歹给了自己一个交代。落幕的暗恋,何尝不是新生?
后来,之华做了图书馆管理员,嫁人生子,过着稳妥的小日子。不经大风大浪,也没有大悲大喜,是尘世烟火里,最寻常也最幸福的女人。
有人会质疑她在婚姻里的心猿意马。
人至中年的她,再提笔给尹川写信时那满脸极力躲藏的雀跃,下笔前字斟句酌才不至显山露水的审慎,尹川找上门来她慌乱抹上口红才肯相见的小女人情态,令人怀疑。
可但凡经历过年少情感波澜的人,应该都懂得:
于现实而言,年少的情事,是最没有威胁力的。
它如同年少的时光,只能被当作回忆妥善珍藏,无法在现实中旧梦重温。
因为你不忍,在经年累月的蹉跎磨损中,你已不复年少的锦绣心肠,记忆中纯粹的爱与美,心动与柔软,已经不多了。
年少时最清朗明丽的情感,你舍得将它挖出来任现实风干捏碎吗?
你可以觊觎后来的任何一段旧情,但年少最初的那点儿情愫,只适合供奉在心灵的神祗上,它始终在那儿,为你兜着情感最后的底。
所以,与尹川的重逢,对之华也不过是平静湖泊上因风而起的褶皱,微波漾过,又复归平静。
她怀恋的,不过是少女时期怦然心动的刹那,那波平地惊雷的心事,以及在初爱时懵懂生涩无知无畏的自己。
她割舍不下的,也不过是那副中年无欲则刚的皮囊下隐现出温热鲜活的悸动。
其实这部电影最打动我的,恰在于此。它没有亵渎年少的情事,没有兜兜转转后的重温旧梦重修旧好,哪怕有着爱而不得,得而复失的憾意,终究还是体面的。
再见,之南
之南是美好的,这种美好,是少年尹川无法自拔去仰望守护、倾尽余生来缅怀的美好,是少女之华无数次自愧不如黯然神伤的美好。
浪子张超,狠狠摔碎了这个美好象征。
当你生命中视若珍宝的那份美好,离你而去,你将如何自处?
尹川用写作去缅怀,之华以信件来致敬,将旧人旧心事旧时光,镌刻于永恒。
如此,之南死去却并未消失,此去经年,你翻开《之南》,翻开那些信,她的生命就会复苏。
而让之南真正得以永生的是
尹川说:我又有了写下去的力量
之华依旧忙碌着寻常又踏实的小日子
之南的一双儿女终于在阳光下打开妈妈的遗书
之华的女儿也决定回到学校,坦然面对拨乱自己心弦的少年
当每个人想起她,不再是对她半生折辱的喟叹、求而不得的颓败,和香消玉殒、天人永隔的悲戚。
而是充满着 了悟、慈悲与坚定的力量。
影片的最后,有久违的暖阳,有放下后的轻装上阵,所有人都带着笑,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