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主人公 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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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与伯乐主题征文“品”之【走火】


铃兰花

一、

她的身体很美。

她曾是他生命舞台上的唯一主角。他现在躺上她身后客厅的沙发上,终于一切都安静极了。

坐在梳妆台前,她用左手捂住在不停抖动的右手,就是这只手刚才发力把那个大卫的雕塑砸向了他,她在他眼睛里看到了自己暴烈的样子,然后一切归于平静。

睡衣的吊带滑落在了手臂上的铃兰纹身处,她抬起头看着镜中的女子,脸色惨白,大眼睛里还闪烁着刚才的暴烈,这是她还是她?把脸颊凑向镜中的女子,她抚摸着自己裸露肩膀上那几处发紫的痕迹,轻轻地摁了一下,再摁了一下,还有痛意,她真的还活着!他呢?

她站起身回身慢步走向他倒下的沙发,刚才的撕扯在靠近他的刹那,摇晃了起来,一股子血腥味从他身上散发开,有一摊血迹在他右脑勺下映出来。

睡衣太旧了,半年多了吧,她不曾走出过这个郊野的别墅,和她相伴的是她的影子。家里一切可以和外界接触的电器都被他带走了,他带回来的是一具平静又暴虐的皮囊,她的也是,不是吗?只是她的火焰被摁在胸口,今天才爆发出来。

她走近卧室,拿上衣橱里春夏秋冬四季的外套各一套,一些替换衣服,学历证书等,身上的睡衣在一番蹲上蹲下后,在最后一刻完全滑落了下来。她的身体完整地映在衣橱柜的大镜子里,一具年轻的皮囊,是的,再过一个月是她二十五岁生日。卧室里落地台灯的光晕正围绕着她沉重的呼吸,笔直白皙的长腿,匀称挺拔的身材,一头齐腰的长卷发,零乱地披散在胸前,也无法遮掩她美好的胸围。她重新从衣橱里拿了一套内衣换上,无意间她从镜子里看到了自己背上那五六道新旧不一的鞭痕,无法触摸到,因此无法再影响她的情绪,她要离开了。

“120吗?这里是丽水街55号,有人受伤了......好......谢谢您。”她挂了电话后,把自己的手机放在梳妆台上,拿上护照和行李箱,离开了这个“家”。关上卧室门前,她取下了一幅他们俩的合照,两年前在海南岛拍的。

他还有呼吸吗?她在的士上努力回忆着。直到三年后面对警察的询问,她都无法确认。

“你好,你好......请帮忙结账。”

小米的思绪被顾客的呼唤声拉回了当下,“来了,您好,一共98.7元。欢迎再次光临月亮书店。”

这里是海边的小镇,小米找了一份书店的驻店营业员的工作,这里的老板是一位和蔼的先生,她叫他“老米缸”,其实老先生并不老,才四十上下而已。

人都必须要生活的谁也不是局外人。她也曾是B大中文系毕业的小才女,只是毕业后马上结婚的她几乎没好好上班过。“老米缸”不和她同姓,老先生姓钱不姓米,是标准的“爱财有道”,也是有缘人。她选择来到这个小城镇,治愈身、心。她背上的伤口在镜子里显得像毛毛虫一般的丑陋,她的心灵却已被这里的海风吹鼓满了。她感谢老米缸从认识之初就不曾问过她的过往,只是单纯地认可她的文字功底;她讨厌老米缸看她的眼神,充满了怜悯和欣赏。当初夏来临时,她肩膀上那几处怎么遮都无法掩盖的蚯蚓般的痕迹都被他看在眼里,却从来不问一二。

月亮书店并不盈利,藏书却丰富得堪比图书馆,这里是小米的容身之处。她每晚睡在书店阁楼,也算是晚上看店了。月亮书店的名字应该就来源于这敞亮的屋顶吧,老米缸也是见过大世面的,这处广阔的屋顶全是用经过特殊处理的镀膜玻璃铺就,从小米眼里望出去是浩瀚的星空和孤寂的月亮,而外面无法看到里面的一切,就比如小米藏起来的心。

她不需要很大的空间,所以这处阁楼深得她心,只有简单的书桌、衣橱和床。衣橱上,老米缸特意定做了一面大镜子。在老先生眼里,小米还是一个小姑娘,没有缺陷的漂亮女孩。

她身上的伤痕这两三年间已然养好了,陌生人的温暖比之前她二十五年里她爱着的人给她的要多得多。他还有呼吸吗?她的梦魇里都是有关于那个晚上和那可怕的半年时光……

180多天的回忆曾经覆盖了她和他曾经在一起的2500多天(7年多),那是他还是他?

“米宝宝,来追我呀!”他们最爱在校园里追逐。他总爱笑话她的小短腿,像英短猫一样,他也不怎么样,大长腿却跑不快,一把揪住就被小米一顿“揍”,她还没揪住他耳朵,就被他揉在了怀里。

他和她一样也是孤儿,她在孤儿院里长大。他父母很早就病逝,被由他大舅监护长大,成绩十分出色,考入大学后勤工俭学,基本没再让家里再操心什么,毕业前就在一家500强企业实习获得了不少好评,毕业后顺利转正很快成了骨干科技人才。他们结婚后,她都不知道他有“病”。

在小镇的几年间,她自学心理学通过了大考。拿到证书那天老米缸在书店旁的“天天渔港”摆了一桌,其实只有他们两个人,却都喝醉了。老先生很正式地和她说:“回去看看吧,不值得卡在这里,你还年轻。我们都是你的摆渡人。”她醉了,隔天只记得这一句,还有老米缸一直在前后左右摇晃的大手,就像“天天渔港”吧台上的招财猫。可小米笑不出来,她头疼欲裂,她要去看看那个人还有呼吸吗?是的,她要回去看看,回去自首!

老先生没有来码头送小米,只是在月亮书店的收银台上放了一本未开封的新书,书旁有一个小礼盒,小米知道这是他们月亮书店赠送最珍贵的客人的“小灯塔”。她的布包里还多了一个信封,里面是三个月的工资,信封上写着“整理好就回来吧”。

是的三个月应该够了。她要回去看看,他还有呼吸吗?她回去了,没有回到之前那个家,而是直接走进了家乡的警局。

离开这里时,她记得自己似乎很平静,她只是想拥有几年一个人生活的时间,自由、懒散,不需要丰衣足食,更不需要和外界联系,她想做一只沙鸥,独来独往安静地生活。

“警官,这是我的身份证,我是白荆的妻子米懿。我在三年半前误伤了我丈夫,现在前来自首。”

整个警局都似乎被振动了,接待小米的女警官仔细翻看了她提供的材料和身份证,惊讶地从柜台后面走出来,陪护她来到另一间接待室,并叫来了主管刑侦的女警官老徐。

“米懿,我们看了你的材料,你提交的材料中有你在我市三甲医院做的伤情鉴定,你这几年在哪里生活?你丈夫白荆还活着,你因为失踪两年已经被认定为失踪人口,被注销户口,是他来申请的,同时向法院提交了离婚诉讼。”

小米吃惊地听着老徐接下来说的一切,“他那时候还有呼吸?”她还是问了这么多年想问的那句话。

“是的,他被你砸伤后,应该是你叫的120吧,送医及时,没有生命危险。好像三个月前他再婚了。我们刚查了档案。”

老徐拿起那几份伤情鉴定书,看到了一些触目惊心的鉴定,多处骨折,鞭打等等。“他家暴你多久了?是出于什么原因对你动手的?”

小米端起徐警官给她倒的热水,抿了一小口,水杯一直在晃,“有大半年。我们是校园恋情,大学四年的热恋期过后我们就结婚了。后来他的事业很成功,很快我们买了新房,婚后他主动提出让我待在家里,可能这就是人人羡慕的“他负责赚钱养家,我负责貌美如花”吧!?前几年都过得很幸福,直到他开始失眠,不断地做恶梦,工作失误也开始多了起来,经常看到他在家接电话时和他领导争辩,随后一个人关在书房里,整个晚上都不和说话。我多次试着和他沟通,安慰他,都没有效果。第一次.....第一次是新搬来的邻居给我们送来喜饼,那位先生多和我聊了几句。晚上我洗漱后,他就强暴我。后来发作的次数就多了起来,有时候根本就没有理由,每次他都会等我洗漱完后打我,然后很多天都把自己关在书房里。第一次后他就把我的手机,家里所有的可以对外联络的东西都锁在他书房里,早上他出门工作前会把一日三餐给我安排好,甚至于在我们的卧室新添置了冰柜、微波炉,就是不让我走出卧室。刚开始我原谅他,宽慰自己他只是心情不好生活压力太重了,我和他沟通希望可以去找一份工作来分担家里的负担,他根本听不进去,那次他用皮带把我捆在床上........”

“那天晚上他一开始还和我说话的,直到我洗漱完,他似乎盯着我肩膀上的伤痕看了很久,然后就把我拉到客厅,开始打我,嘴里喊着另一个女人的名字,我听不清楚。他要把我拖到沙发上,开始撕扯着我的睡衣,他想……我顺手拿起了客厅里的那个雕塑,我......只是想保护自己,我后背的伤还没好,被拉扯得很痛。他倒在了沙发上,我......就在那刻想到自己真的可以离开他了,不敢去看他还有没有呼吸,沙发上都是血。我打了120后,就离开了这里,去海边的一个小镇,在一个书店里工作......”小米盯着水杯缓缓地说着,最后还是话语哽咽。

“他还活着......还活着。还活着就好。”

“你那时候就可以报案或者去找妇联或者来找我们的,忍了这么久。”

“他应该只是心里压力太重了,他是孤儿........”

徐警官对白荆产生了兴趣,她好奇这样一个事业有成看上去知书达理的男人为什么会家暴自己的妻子?她和其他同事交换了下眼神,手下拿着笔录先走出了接待室去核实情况。

“你现在有什么打算?”

“请徐警官不必和他提起我了,他也有了新婚妻子,我回书店了。感谢您。”

小米录好笔录签完字后走出了警局,正迎来一场淅淅沥沥的小雨,徐警官帮她叫了一辆的士。天色已晚,就帮她安排了就近的一家小旅馆先入住休息。

“师傅,能麻烦你先弯下到丽水街55号吗?然后等我五分钟,很快的。”

司机师傅应承了下来。

小米在那里的附近下了车,预付了一些车费,好让司机安心等她,她也下意识地认识到这边的出租车司机也不会担心她有问题的,毕竟她是徐警官亲自安排的,可能他还会和徐警官汇报自己的行程......

透过别墅的落地窗,她看到了久违的“他”,还活得好好的,身边还有一个身材娇小的女孩陪着。

她没有过多逗留,回到的士后,她突然下决心在家乡再逗留一周。


他还好好活着,小米在公用电话亭给老米缸打去了电话,简单聊了自己在警局发生的事。没想到,老米缸告诉小米,徐警官已经和他联系过了,她在书店的生活工作很正常,老先生没有任何添油加醋地告知了徐警官,倒是很担心小米竟然没有直接回来书店。

“我再过一周就回来,办一点事呀,老米缸,我没事的。”

“没事的?你不要再去参与他的生活了,好不容易结束的过往,何必再去揭开伤口?!”

小米在电话里慢慢沉默了下来,她想知道白荆家暴她的理由。

随后的三天里,她租了一辆车换了一家小旅馆住,跟踪了他三天。很快她得知他还在原来单位工作,女孩是他大客户的千金,俩人谈了一年多恋爱就结婚的,他常去一家心理咨询所,有一个固定的心理医生李医生。

隔天小米了解到他要和他新妻子去参加一个交流会,她想趁此机会接触下李医生。

小米给她的指导恩师打电话求助,她想了解他的病例,正巧恩师和这边的心理咨询所的副所长是大学同学,了解到她的情况后同意告知她部分情况。基于保护病人的隐私,李医生简单地和小米聊了白荆的病况,都是同行,李医生不敢相信这个女孩身上曾发生那么恐怖的事,可能三年多还是无法自愈的,也的确是这样。

这个答案太让人震惊了,小米在车里坐了半小时,回想着刚才李医生谈到的。原来她的丈夫有这么不幸的童年。她看着窗外街心花园里正在玩滑滑梯的两个孩子,如果他能真正被他大舅一家接受的话,他会是什么样子?他不单是学校里的优等生,他还会是被宠爱的孩子,而不是刚丧失双亲就被亲人虐待。

那半年间,每次他动手打她似乎都是情绪失控,他通红的双眼,痛苦的表情让小米记忆犹新。每次打她后,他又像个极度需要保护的孩子似的抱住她。他在重温自己的童年,他在这样的不安全的生活里找寻出口,他在渴求一双带他走出泥沼的手。李医生说他在被催眠时,沉浸在儿时的痛苦回忆里,会扇自己耳光,甚至拉扯自己的衣服,嘴里念叨的一个名字,那个名字如此熟悉,也是她梦魇里他每次打她时会念起的名字:雪儿。

小米抚摸着自己的肩膀上的伤口,左手覆盖右手时,她紧张地颤抖着,又再次打通了李医生的电话。

“李医生,他叫到的那个名字也是他打我时经常叫喊的名字,您知道是谁吗?”

“应该是你前夫的舅妈,好像是重组家庭,那个舅妈很年轻,我虽然没见过她的照片,但凭医生的直觉,你应该和她很像,可能这才是他的原因,包括他娶你,包括他家暴你......”

小米庆幸她把车停在了孤儿院附近的岔道上,不至于被路人看到她。她也是孤儿,但她有家,这里每个嬷嬷都是她的妈妈,他们对每个孩子都付出足够的耐心和爱护。长大后她没有因为自己是孤儿感到过自卑,为什么她深爱的人会变成这样?她该做些什么来拯救他?

小米决心去接触下他的新妻子,看看能否和她一起想到办法治疗他。李医生曾告诉她如果可以打开他儿时的心结可能会有希望。她也不懂自己为什么还在这里?可能那和他曾经在一起的2500多天的回忆又胜过甚至超越了那痛苦的180多天的记忆。

确认他今天不在家。下午小米试着摁响了门铃,那个娇小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小米怕自己唐突,只是说了自己是她丈夫的好友李医生的助理,来随访的,听说他不在家,就假装想告辞,果然女孩拿上门口的外套对她说一起喝个下午茶吧。

她们来到不远处的一个小茶馆,在她扭头呼唤服务生点单时,小米看到了同样在颈窝处的紫色淤青,她看着眼前这个娇小的女子,心里百味杂陈。

她自我介绍说她叫晓萌,问她是哪个李医生的助理?随访?是白荆的药快没了?她只听说丈夫有个大学同学后来去了一家医院就职还和他们有些来往好像是姓李,可能也算是他们家的半个家庭医生,但一直只和白荆来往,并不曾来过家里。

小米久久地看着晓萌,慢慢道出了实情。看着晓萌脸上表情的转换,小米知道自己猜对了,又是一个受害者。

“我和他新婚不久,父亲很器重他,他对我也是百依百顺的。就在一个月前,他突然会在我洗浴后,对我......后来慢慢地变本加厉,会来勒住我喉咙,我挣扎得厉害了,他会......我在犹豫,还没告诉父亲,这很丢脸的,父亲会疯了的....我.......还爱着他,今天才知道他是病了,我该怎么办呀?”

小米把徐警官的联系方式给了晓萌,劝她去报案。可她没想到,眼前的晓萌会把她婚姻的失败怪责于她。

隔天,晓萌一大早联系小米。小米已和老米缸约好了下午二点在码头接她。可她听出晓萌的情绪不对,就和老米缸说了要先去那边,算算时间应该会赶上中午的船次的。

老米缸自从那刻起,就左眼皮一直跳,他呆不住了,书店门上挂上“暂时外出”后,老米缸就往小米那赶。

小米到晓萌那时,屋子里一片混乱。倒在沙发上的晓萌,眼睛青肿着,睡裙被扯坏了一边,左腿上有明显的抓痕。

眼前的一切都似乎回到了三年前小米出事的时刻,她心里立马慌乱了起来。“你没事吧?快起来,他人呢?”

“他,甩了门走了。呜.......”晓萌忍不住大哭了起来,低头间小米未曾看到她眼神的闪烁。

“他打你了......他还?”小米扶起晓萌时,发现晓萌大腿上还有血迹。

看着害羞的女孩,她知道发生了什么,“真是畜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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