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伯乐主题【小空间】
这个故事是老韩讲给我的,地点在猫屎咖啡厅,以亲历者第一人称的口吻。猫屎咖啡厅是我们这座四线小城市唯一一家昼夜营业的场所,贵是贵了点,赢在二十四小时不打烊,生意还不错。老韩是我同学,市刑警队副队长。用刚子的话形容他:忙得跟三孙子似的,穷得跟盲流子似的。他能请我喝咖啡,且在这么高档的地方,看来受的刺激不小。
老韩最大的梦想是做一名刑事警察,十八年前,他梦想成真。十八年来,案子破了无数起,荣誉也抓了一大把。曾荣获个人一等功一次、二等功三次,集体二等功一次。事业上,从警员到副队长,再从副队长到警员,又从警员到副队长,反反复复,起起落落,职业命运多舛;生活上,他有过美好的爱情,有过幸福的婚姻,还有个如花似玉的女儿。现在除了女儿还在,其他都没了。妻子去世后,他把女儿交给岳父母照顾,自己则一头扎进工作中。女儿现在读高二,住校,父女俩一年到头也见不了三两次面。人到中年,事业、爱情、家庭,一塌糊涂。过去十三年,老韩把刑警队当家,把家当旅馆,日子过得昏天黑地,只有办案和喝酒才能让他提起精神。
晚上十一点一刻,我到了大学城对面的商业街。老远看见一个人在路边转圈,那身警服在闪烁的霓虹灯下格外刺眼。我停下车紧走几步赶过去,“老韩,半夜三更地穿着警服瞎转悠,会惹众怒的。”老韩回头,一脸疲惫,满眼血丝,我被吓了一跳,“靠,老韩,你这个样子要是到了阴曹地府,小鬼都害怕!”
老韩没理我,使劲嘬了两口香烟,把还剩下的大半截在垃圾桶上捻灭,再扔进桶肚里,这才转回头对我说:“咖啡厅是装斯文的地方,不能吸烟,我过两口瘾先。好啦,走吧,请你喝猫尿去。”
“猫屎!”我纠正他。
老韩回头瞪了我一眼,表情狰狞。我闭了嘴,默默跟在他身后进了咖啡厅。
侍者端来咖啡,老韩拿勺子在杯子里搅来搅去,搅来搅去,就是不喝。此情此景,我只能沉默。差不多过了一分钟,老韩抬头看着我说:“秀才,开发区袁氏口腔医院的院长袁渊,你听说过吧?”这句话老韩说得很慢,以致于开始我以为他的重点是“开发区”,紧接着又误以为重点是“口腔医院”,最后才明白他的重点是“袁渊”。
袁渊,省医学院硕士研究生,袁氏口腔医院的院长,市人大代表,十大杰出青年,慈善协会成员。
“滨城市的头牌钻石王老五,低调内敛、谦和儒雅。他可以不知道我,我怎么可能不知道他?”
我的回答于老韩来说似乎并不重要,他顾自说:“袁渊昨天死了。我参与审他,他很配合,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交代完了所有,就死了。”
“不是,这信息量有点大,我捋捋。你的意思是滨城市开发区袁氏口腔医院的创办人袁渊犯罪了,然后被你们刑警队抓去审问。他没给你们刑讯逼供的机会,非常配合地对所犯罪行供认不讳。交代完罪行,袁渊就死了—你说的是这意思吧,老韩?”
“舞文弄墨的人心肠子就是花花,一句话都能被你们编出一个长篇。但是请注意你的措辞,再从你嘴利说出‘刑讯逼供’之类的话,我直接拷你信不信,秀才!”老韩对我磨牙霍霍。
“措个屁词!你说实话,是不是加班太晚了不想回家,又不愿意回单身宿舍苦熬到天亮,所以用一个漏洞百出的故事骗我陪你过夜?”
“宋晏殊,你再敢跟老子扯淡,信不信我打你满地找牙!”
对了,除了破案、喝酒,耍横也是他的爱好之一,尤其在他妻子去世之后。当然他耍横,也仅限于对我、刚子和警局领导。看来他今天的心情是真的不好。我也是让驴踢傻了,净往刀刃上撞。不过该说不说的,老韩性格虽然有点操蛋,却是响当当的汉子。尽管妻子去世后,他的做事风格有点偏激,但瑕不掩瑜,哥们都还敬他。
“所以,袁渊犯了什么罪,怎么死的?”我小心翼翼地问。
老韩端起咖啡,抬手、仰脖,咕咚一声,一杯咖啡就见底了。幸好他搅合半天,咖啡已经不热了。但是既没加奶也没加糖的醇苦味道,还是让他禁不住咧嘴皱眉。顶着苦大仇深的表情,老韩又招手叫来侍者,点了一杯拿铁。
“警队有规定,案件移交法院公开审理之前,不允许私自泄漏内情,更不能公之于众。秀才,今天这起案件,说了我算违纪,不说我会憋死。所以,啥也别问,听着就行。就当我喝多了,吐了你一身垃圾。”
我习惯老韩吊儿郎当、吆五喝六的嘴脸,猛然人五人六、一本正经起来,心里没来由地不安。
侍者送来拿铁。老韩左手扶着咖啡杯的手柄,右手捏着咖啡勺开始搅拌。不知是大提琴《殇》悠远绵长、深情款款的曲调削弱了老韩身上的戾气,还是温馨宁静的暖色灯光柔和了他棱角分明的脸部轮廓,老韩的眼神逐渐深邃,说话语气也变得低沉忧郁。随着他的讲述,一个并不算复杂的案情在我面前徐徐展开。
我有强迫症,听不得残缺不全的故事。为了迎合我,老韩从接到报警电话讲起。
报警电话是凌晨三点多打进来的。报案人说他叫袁渊,杀了一个名叫宁大锤的人,现在他和死者都在袁氏口腔医院,让我们马上过去抓他。秀才,你别拿那种眼神看我,袁渊说的宁大锤就是十三年前的强奸犯宁大锤。袁渊最后好心提醒我们说,别惊动一二零,给国家省点钱吧,宁大锤已经死透了。
袁氏口腔医院的原址曾经是一片鱼塘,隶属于东郊新华镇新华村,也是十三年前八·一五强奸案的案发现场。如今那里已经高楼林立、一片人间烟火气了。
抓捕袁渊的时候,太阳还没出升,晨曦却已经给城市涂上了一抹希冀的柔光。警笛一路鸣叫停在袁氏口腔医院的门前,医院二楼左侧的一扇窗户亮着灯,仿佛夜的眼,只是晨光渐明,灯光变得有些昏黄了。
医院里静悄悄的,我们直接走向二楼那个亮灯的诊室:案发第一现场。现场没有打斗的痕迹,诊室素净整洁,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消毒水味。袁渊坐在工作台旁边的椅子上,一手端着白开水,一手把玩着一串钥匙。袅袅上升的蒸汽朦胧了他那副无框眼镜,浅蓝色分体医护套装衬着他略显消瘦苍白的脸,给人一种哈姆雷特般的疏冷忧郁气质。口腔综合治疗台的牙科椅上,仰躺着一个四十岁左右的男人。男人的着装还算正常:橙灰相间的冲锋衣配一双深灰色运动鞋。但是那张脸,饶是刑警见多识广,依然忍不住心底生寒:两腮宽下颌短,扁平的额头上一对逆生眉蓬乱地伸向印堂,蒜头鼻子下,两片外翻的厚驴唇,呈明显的青紫色。
看见我们进来,袁渊站起身,把水杯和钥匙放在桌子上,伸出双手示意我们拷他。经法医鉴定,宁大锤确实死透了,死因是心脏骤停,死亡时间在六到八个小时。也就是说,袁渊和已经死了的宁大锤,在这个房间里共处了一个晚上。
袁渊很从容,不做任何解释。从法律角度讲,袁渊自己打电话报警的行为属于自首,且考虑到他人大代表的身份,我们没给他上手铐,只派了两个刑警一左一右押着。死者宁大锤也被拉回警队,做进一步的解剖处理。
临行前,袁渊提出让我帮他保管桌子上的那串钥匙。这不符合程序和规矩,我示意痕检科的同事把钥匙收入证物袋。对于我的谨慎,袁渊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多年的刑侦经历让我捕捉到他上左最外侧的一颗大牙格外白,猜想是假的。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他那一笑有点高深莫测。
回到警队,我们第一时间对袁渊进行审问。审问很顺利。从始至终,袁渊都神态自若,侃侃而谈。似乎他不是犯罪嫌疑人,而是一个被记者采访的社会成功人士。
说完上面的一大段话,老韩把被他搅合得七零八落的咖啡端起来一饮而尽。他没再叫侍者续杯,而是用咖啡勺在一无所有的杯子里不停地空搅。
“袁渊为什么杀宁大锤,他们有仇?他一介书生,怎么做到让宁大锤束手被杀的?“
老韩对我的话充耳不闻,而是垂着眼皮看着他自己不停搅合咖啡杯的手。老韩说话做事一向干脆利落、嘁哩喀喳,很少见他如此反常。我刚要继续询问,老韩开口了,“把袁渊押回警队,我第一时间向局里做了请示。鉴于袁渊的身份有点特殊,鉴于我与这个案件的特殊关系,局里派了经验丰富的陈副局和审讯科梅科长以及书记员小刘一起对袁渊进行审讯。但是袁渊强烈要求我在场,否则什么也不说,于是我被特批进入审讯室。其实局里的担心是多余的,袁渊压根不用审讯,他像讲故事一样把他杀宁大锤的前因后果和杀人手法直言不讳地和盘托出。听完他所有的供词,我才明白他极力要求我参与审讯的原因。
我做了十六年的牙科医生,开了十二年口腔诊所。治好的病人不计其数,收到的锦旗堆积如山。十二年来,我家的房子从多层换到高层,从洋房换成别墅;汽车也一辆比一辆值钱,一辆比一辆豪华;门店从最初租借的二百平扩充到如今的上下三层,总面积一千平方,产权都在我个人名下。随着财富的累积,我开始注重慈善事业,每年捐助给福利院和养老院的钱都在百万以上。因此获得十大杰出青年称号和市人大代表的殊荣。在外人眼里,我事业有成、财富自由,算得上人生赢家。如果非要说有什么遗憾的话,除了单身,似乎再没有其他了。但是,也许你们不相信,我之前十二年的快乐加起来,都不如昨晚到现在的十二个小时多。不夸张地说,即便现在死了,我也无憾了。
你问我什么,和宁大锤什么关系?为什么杀他?我和那个畜生没有任何关系。截至到昨晚,我也只见过他三次。第一次是十三年前,在他承包鱼塘后面的绿化林带。第三次是昨晚,在我的口腔医院,我杀了他。第二次是宁大锤保外就医的第三天晚上,在市立医院的走廊,我与他擦肩而过。至于为什么杀他,这事儿得从十三年前说起。
十三年前的八月十四号,我们医院下乡义诊。义诊队伍里有两个眼科医生,一个口腔科医生,和三个护士。我是那个口腔科医生,顾筱莜是护士之一。说起顾筱莜,她的知名度在我们医院内部,几乎超过了资深的专家和教授。这倒不是说她有多深的背景,多了不起的成就。恰恰相反,顾筱莜出身于普通百姓家庭,毕业于一般的护理学校。她没有倾城倾国的容貌,也没有高挑婀娜的身材。但是她的甜美、温柔和善良,好像都长在男人的软肋上。不是有句话说女人不是因为美丽才可爱,而是因为可爱才美丽吗。顾筱莜就是这样的一个女人:娃娃脸、杏核眼,唇上痣,笑起来眉眼弯弯,两颗小虎牙若隐若现。她说话的声音也轻柔婉转,像阳光漫过水面,清风拂过芦苇,熨帖、舒服、温暖。彼时顾筱莜已经结婚,且有个五岁的女儿,但这些丝毫不影响她在大家心中的美好。都说女人的天敌是比她更优秀的女人,但是这句话对顾筱莜是例外。因为向来喜欢刁难人的吴护士长,都从来没对她动过歪心思。
就是这样一位集所有美好于一身的人,在被人欺侮、强暴,甚至惨死在眼前时,我不但毫无作为,反而像个鸵鸟一样把头扎进土里,故意视而不见。即便后来有机会出庭作证、还她公道,我也没有采取任何行动。
比恶人更可恶的,是眼看恶人作恶而无动于衷的人。我就是这样的人。
韩队,十三年前八·一五案件是你亲自带队侦查的,我知道这件事是你心底最痛的伤疤。但是,今天我必须再次揭开这道伤疤,还原整个事件,不然我死了都不能瞑目。
我们义诊的第一站,是郊区的新华镇新华村。从新华村到市里有一趟郊区大巴,宁大锤的鱼塘就坐落在新华镇与大巴站中间的路段。鱼塘背靠一片林带和草场。林带和草场中间,有一条人为踩出来的小路。义诊结束后我没有跟医院的车一起回去,而是去看望了住在村里舅舅。自从父母跟着姐姐去了海南居住,舅舅就成了我身边唯一的亲人。平时只要有空我就会去看望他,今天近在咫尺,自然不会错过机会。从舅舅家出来,太阳已经西沉了。最后一班郊区大巴大约六点左右到站。为了节省时间,我没有走大道,而是沿着林间小路一路低头疾走。正走间,听见有女人的哭声从前面传来。我循声抬头,发现池塘边上,两个人影扭打在一起,哭声就是从其中一人发出的。彼时太阳已经衔山,西天的火烧云红得像人的鲜血。草场、林带和鱼塘都笼罩在瑰丽的血色中。我双眼近视五百多度,加之鱼塘距我还很远,傍晚的天色又有些朦胧,根本看不清扭打人的面孔,不过性别还是能分得出来的。女人披头散发,衣衫不整,哭声也有气无力。我以为是夫妻吵架,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还是赶大巴车要紧,便加快了脚步。当我发现事情不像我判断那么简单时,男人已经把女人拖到池塘边,没有丝毫犹豫地把她推进水里。女人只来得及喊一声“救命啊!”就被水吞没了。
变故太突然,我下意识地停住脚步,之后便跑进林带藏在一片矮树丛后面。一个人的品质怎样,不在于平时的穿着打扮如何得体,接人待物如何有分寸,言谈举止如何高雅,而是面临是非曲直时的行为决定的。我可能骨子里就是伪君子、是懦夫,所以才会在嗅到危险时,先想着保全自己。
男人在鱼塘边等了五六分钟,见女人没有任何动静,才转头向我藏身的林带跑过来。我以为他发现了我,紧张得大气都不敢出。其实男人比我还慌张,他只顾逃命,压根没往林带看一眼。男人由远及近,从我躲避的矮树丛一闪而过。虽然只是一闪,我透过矮树丛的缝隙,还是看见了男人满是汗水的脸上,一对乱蓬蓬的逆生眉和蒜头鼻。
那对眉毛和那声“救命啊”,后来经常出现在我的梦里。
估摸男人跑远了,我才敢从树丛后面出来,连滚带爬奔向公路。我最终还是赶上了最后一班公交车,但是怎么上车的,怎么下车的,又是怎么回家的,却一点印象都没有了。
第二天我被噩梦惊醒,睁眼看见一缕晨光正从错缝的窗帘处挤进来。一瞬恍惚过后,昨天的经历像潮水一样兜头盖脸砸向我,被害人落水前喊的那句“救命啊”和凶手那对奇特的逆生眉同时在我耳边和眼前闪现。我用被子蒙住头,希望这一切真的只是一场噩梦,当我再次掀开被子,梦就醒了,一切如常。
但是一阵阵的不安和愧疚搅得我心绪烦乱。咬咬牙,我翻身起床,简单洗漱一下就骑上小电炉赶去了那片池塘。
清晨的曙光照在原野上,空气清新而湿润,早起的鸟儿从树林里飞出来,在草场上空啁啾盘旋,倏忽间又飞远了。林带和草场尽头的那片鱼塘,水光潋滟,毂纹阵阵,仿佛镶嵌在大地上的一块宝石。但是那颗宝石上,却明晃晃地漂浮着一具尸体。我闭眼睛,良久后再睁开。尸体还在,一切都是真的。幻灭。
我急急掉转车头,逃命般地离开了事发地。回到市里,我特意绕道城南,用那里的磁卡电话匿名报了警,然后便假装没事儿人一样上班去了。
我赶往医院的同时,接到报警电话的刑警也赶到现场。他们打捞起尸体,很快确定了死者的身份。案件以时间命名,称为八·一五案件。而我到了单位才知道,昨天眼睁睁看着被害死的人,居然就是护士顾筱莜——市刑警队副队长韩淞的妻子。
原来义诊结束顾筱莜并没有直接回市里,而是在途中下了车。她下车的目的是买鱼。她说红烧鲤鱼是她老公和女儿的最爱。她还说难得有如此新鲜的活鱼买,难得今天不用值班,她要回家做贤妻良母。顾筱莜说这话的时候,眉眼弯弯,小虎牙时隐时现。下车后,顾筱莜特意嘱同事不用等她,她一会儿坐大巴回去。司机按了两声喇叭,载着众人绝尘而去。谁也没想到,他们走后不到三十分钟,顾筱莜就惨遭杀害了。
同事们向警察陈述这一段过程的时候,各个脸上露出愧疚和后悔的神色。
如果顾筱莜自私点,请求大家等她一会儿;如果同事们无私点,多少考虑下她的安全;如果她爱老公女儿少一点,不时刻把他们的口味挂在心上;如果我稍微勇敢一点,在凶手作案时出声喝止;如果我良心未泯,凶手逃走后及时下水营救,那么,后续的故事,应该都会被改写。
但是“如果”是什么?“如果”是这世上最狗屁不如的东西。它是杀人犯行凶后扔掉的屠刀,是品行不端者出轨后的遮羞布,是当事人逃避责任的华丽借口。其可恨程度,比杀人犯、出轨者、直接责任人有过之无不及。
顾筱莜的工作很快被人接替。葬礼结束后,她的名字也极少被提及了。十三年后的今天,顾筱莜早已经像一缕青烟,消散在岁月的时空里,了无痕迹了。仿佛,她从未来过。
但是对于有些人来说,她永远都不会离去。她活父母的生命里,活在丈夫的思念中,活在女儿灰色的幻象里,也活在我的痛苦和自责中。顾筱莜亲人的状态,我都看在眼里。但是我的状态,却没人知道。
从我知道受害人是顾筱莜那天起,就开始魂不守舍,幻觉开始如影随形。在我的幻象里,顾筱莜没有死。她无处不在、也无时不在。她在护士站,在诊疗室、在手术室、在医生办公室、在会议室、在医院食堂,甚至在公交车上、在我的家里。每次出现都巧笑倩兮,眉眼弯弯,两颗虎牙若隐若现。我知道她是在用这种方式提醒我:我是见死不救的懦夫,是不折不扣的小人,是胆小怕事的畜生,是道德沦丧的人渣。
幻觉使我精神恍惚,茶饭不思,身体越来越差,最后连工作都无法正常进行了,不得不休假静养。
但是我怎么静得下去!那段时间正是八.一五案件侦破和审理的关键期。
据说法医从顾筱莜体内检测出鱼塘承包人宁大锤的精子,警察抓捕宁大锤的时候却扑了个空。他跑了。但是两天后,他又主动来到刑警队投案自首。宁大锤对强奸罪供认不讳,却矢口否认杀过人。由于案发时间是傍晚,鱼塘又远离闹市人烟,专案组一时也没找到人证、物证来证明宁大锤的杀人事实。刑警队为此发布悬赏公告,找寻目击证人和匿名报案者,却一无所获。一个月后,法院对宁大锤提起公诉,鉴于杀人证据不足,且有自首的行为,最终以强奸罪判处宁大锤有期徒刑十年,收押在南郊监狱。顾筱莜的死亡,被以受不了打击而自杀定案。宁大锤服刑二个月后,因严重心律失常送医就诊,之后被保外就医,直到过了追诉期。
宁大锤没有心脏病,我知道。静养期间,我调查过宁大锤的资料。宁大锤从小就偷鸡摸狗、游手好闲。长大后依然恶性不改,总想不劳而获,于是纠结一批臭味相投的人搞投资,结果赔了个底儿掉。也是因为这个原因,三十多岁的人了,也没有结婚成家。不过宁大锤有个很特别的体能体征,新华村里没有人不知道,那个特征就是善跑。村、镇每年运动会的中长跑的跑道上都有他的身影。八·一五案发生前的镇秋季运动会,宁大锤还取得了不错的名次。心脏病一说,就是无稽之谈!但是宁大锤有个了不起的姐夫,他姐夫是滨城市组织部的副部长崔泽栋。崔泽栋又有一批了不起的同学,和同学的同学。他们遍及法院、检察院、公安局、医院等各个部门。新华村的那片鱼塘,就是崔泽栋动用了自己关系帮宁大锤争取来的。根据我掌握的资料,宁大锤在作案后和逃跑前都见过他姐夫;逃跑回来后、自首之前也见过他的姐夫。
韩队,宁大锤的这些资料,相信你比我还清楚。只是当权力凌驾于事实之上的时候,你也无能为力。你可以按章办事,但是我不需要。宁大锤保外就医的第三天,我带着一管致命针剂去了市立医院。
市立医院是宁大锤保外就医的指定医院。该医院的院长和心血管内科的主治医生,一个是宁大锤姐夫的同学,一个是他同学的同学。那晚我穿着白大褂,戴着大号医用口罩,手里攥着早准备好的注射用针管和药剂,来到宁大锤所在的病房外。
从小生活的环境和受过的教育告诉我,法律是为百姓主持公道的,犯罪了就应该受到应有的惩罚,但是现实却颠覆了我的三观。既然法律帮他开了绿灯,既然正义得不到伸张,我只能用自己的方式为顾筱莜报仇。其实现在想来,为顾筱莜报仇,不过是我为掩盖自己丑陋人品所做的包装。
宁大锤住的是单人病房,透过门上的玻璃往里张望。病床上鼓鼓囊囊的,很像一个人在蒙头睡觉,除此之外再无其他人。机会难得,我按下门把手,正要推门进去,走廊尽头突然传来脚步声。同样的错误,我犯了第二次:我再次退缩了。我退到走廊中间,假装很自然地迎着来人的方向走去。
也许是我欲盖弥彰的行为引起了来人的怀疑,他的脚步明显慢了下来,错身而过的时候,他转头问了一句:“查房吗,大夫?”
我不由自主地“嗯”了一声,礼貌性地侧头看了他一眼。那一眼让我看清了来人的面孔:两腮宽下颌短,扁平的额头上一对逆生眉蓬乱地伸向印堂。正是我想一针毙命的宁大锤!
如果我当时告诉他,我是来给他注射营养针剂的大夫,也许会有百分之五十的可能性计划得逞。一针下去,宁大锤凝血而亡,而我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既能安慰顾筱莜的在天之灵,也能民除害,还能减轻我的心理负担。
但是我最终还是选择了逃跑。
韩队,有句话叫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也许我天生就是个匹夫,是个孬种,所以才一而再再而三地让宁大锤这个败类逃脱法律的制裁和正义的惩罚。
失去了那次机会,我再也没有勇气如法炮制第二次。但是良心上的折磨却一天比一天深重,精神状态也一天比一天差,不到一年的时间,我从神经衰弱,到植物神经功能紊乱,再到重度抑郁,终于没法胜任医生的工作。
我办理了离职手续,治病求医用去了二年时间。
病情平稳后,我在市区租了一间铺面,开了家私人口腔诊所。修牙拔牙的营生是纯纯的暴利行业,我很快就从一穷二白变得腰缠万贯。但是没人知道,白天我是治病救人的医生,晚上却只能是躲在暗处的幽灵。
又两年,新华镇新华村划归滨城市,农民户口全部改成城镇户口,民房和土地被征用改造。宁大锤获得两套楼房和一百二十万征收款。楼房公开售卖那天,我一口气买了那个小区两套临街铺面和与之相连的二楼、三楼。再一年,“袁氏口腔医院”挂牌营业,我和宁大锤也正式成为邻居。宁大锤入住新房不久就结婚了,妻子不仅出身清白,而且为人善良淳朴。五年后,他的儿子出生。母慈子孝妻贤惠,宁大锤占尽了人间美事儿,日子过得有滋有味。程序上,他还是保外就医,除了不能离开本地,实际上他与正常的社会人没有任何区别。
但是顾筱莜却再也回不来。她父母、她女儿、她丈夫的人生,都被改写了。
顾筱莜的父母已经退休,几年前规划好的旅游因为女儿的过世被无限搁浅。窝在家里半年,老两口的身影开始出现在公园的长椅上。喧嚣和热闹可以转移专注力,让他们不去想那些有的没的。但是他们终究还是日渐消瘦和苍老了,只有外孙女韩霁月休大礼拜回来那两天,他们仿若槁木的脸上才会焕发出一丝光彩。韩霁月读高中后住校,每三周才能休息一天,祖孙相聚的机会少了,二老滞留在公园的时间也就越来越长了。他们常常在太阳还没升起就出门,直到满天星斗才回家。年年月月,风雨无阻;韩霁月本来活泼伶俐,天真烂漫。顾筱莜的离去,令她的活泼伶俐变成了沉默寡言,天真烂漫转换成孤僻阴郁。但是没人知道,她拒人千里之外的漠然表情下,隐藏着她对亲情和友情的无限渴望。她坚强冷厉的眼神中,汪洋着无助和伤心的眼泪。
我知道韩队你也一直没有放弃调查,你不相信案件结论中顾筱莜自杀的说法。你和顾筱莜从小一起长大,相恋三年修成正果,结婚五年没有发生过一次矛盾,这份深情让你坚信顾筱莜不会因为被玷污就舍你而去,更何况她还有生她的父母和她生的女儿。作为独生女,她深知自己命就是父母的命;作为母亲,她更清楚,弱小的女儿需要她的呵护和陪伴。她给女儿取名霁云,就是希望女儿人生的天空永远晴朗。如今女儿尚在年幼,她怎么可能舍得抛下她?但是法律重事实,量刑看证据。于是你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资源和手段,明里暗里调查顾筱莜溺亡的真正原因。
但是十几年来,你终是没有找到有价值的证据。而真正掌握证据的人,每天在太阳升起时戴着成功人士的光环,住最大的房子,开最豪华的车,出来进去被人仰视,活得人模狗样。但是一到夜晚,我便像见不得光的幽灵一样,出现在公园里,校门口,警队旁,以及宁大锤的家门口。顾筱莜一家人的不幸和宁大锤的幸运,是我第二天满血复活的食材养料。杀死宁大锤,还顾筱莜一个公道,是支撑我一直坚持下去的信念,期限就在追诉期之后。有件事比较讽刺,当初宁大锤以心律不齐的缘由保外就医,逃避惩罚。多年以后,他居然真的患上心脏瓣膜症和心肌炎。
老祖宗有句颇富哲理的话叫“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我二十八岁之前也相信上天是公平的,是正义的。但是现在,我不信,我只相信有志者事竟成。从十五年前告病修养,到十二年前辞职创业;从潜入市立医院谋划用一管针剂结束宁大锤的生命,到不得不流连在顾筱莜亲人左近,用他们的苦难坚定我的复仇决心;从花重金购买宁大锤所住小区的临街房以方便近距离接触人渣,到对杀宁大锤的几套方案细致入微的推敲和论证,所有这一切,都是我为收复百二秦关所作的努力,也是我为宁大锤一刀一斧雕刻的催命符。
就在我考虑用什么方式把这到催命符送到宁大锤手上时,宁大锤居然主动伸手接过了我为他量身定制的催命符。
昨晚,医院聘用的医生和护士都下班后,我下楼锁上大门,然后开始着手整理患者资料,清洗白天用过的医疗器械。做完这一切,时间差不多九点半了。这是我以另一个身份活在人世的时间。穿上风衣、戴上口罩和眼镜准备出门,刚转过楼梯口,就听见一叠连声的敲门声。我扭头看过去,发现一张模糊的人脸贴在门玻璃上。来人一边大声拍门,一边像被割了半截舌头似的喊着什么。
“牙疼不算病,疼起来要人命。”我几乎每天都能见证这句俗语的正确性。医者父母心,牙医也是医。我开了门。男人捂着半边脸,一边往里走,一边含混不清说:“大夫,快帮我看看,疼死了!”男人捂着脸,这使得他额头上的一对眉毛便愈发突出了。正常人的眉毛都向太阳穴方向长,而来人的眉毛却逆向印堂方向,蓬蓬着乱草一般。
不是宁大锤又是谁!
我内心狂跳,脸上却平静如水,很自然地回身锁门,眼角余光瞥见男人眼里的一丝不安。我淡淡地告诉他,其他医生都下班了,现在医院只有我一个人,不锁门的话,再有病人我应付不来。再说这么晚了,锁上门也安全,然后径自上了楼。宁大锤放下戒备,乖乖地跟在我身后。
二楼的诊疗室,我吩咐他躺在口腔综合治疗台的牙科椅上,俯身帮他检查。宁大锤的右下侧智齿发育不良,且属于横生。横生的智齿令紧临的恒牙受到损伤,出现肿胀和松动,这就是他疼痛的缘由。这种小症状对于有着十五年口腔医疗经验的我来说,治疗起来有点牛刀杀鸡的感觉。尽管症状一目了然,我还是用高频电刀把他的每一颗牙齿敲一遍,然后还打开口扫,把病变的牙齿影像投射到屏幕上。一边引导他仔细查看图像上那些病变部位,一边点评病灶牙齿对身体的危害性。这个过程用去了差不多半个小时,期间我没有给他实施任何止痛的措施。接下来我和他讨论治疗方案,方案中每一步骤每一过程所要经历的痛苦,我都放大几十倍形象地描述给他,然后欣赏他从担忧到害怕再到恐惧的步步递进,快意满满。
彼时彼刻,宁大锤就是一条离水的鱼,而治疗台则是砧板,我就是那个手执厨刀主宰它命运的存在。刮鳞、剥皮、挖眼、摘内脏、火烤、油煎……过程种种被我细心慢放,嘴角不自觉上扬。感觉自己有点忘形,我赶紧收敛心神,趁着换工具的机会,快速抽了一针管麻药捏在手里,同时故意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他聊天。你的智齿不能留,得拔掉。拔智齿需要打麻药,不然你受不了那份痛。说到打麻药,宁大锤忽地坐起来,他边下牙科椅边咕哝说,我不打麻药,我不打麻药。
机会难得,我怎么可能放他离开。落针、推药一气呵成,等宁大锤反应过来,满满一针管麻药都推进了他大腿的肌肉里。宁大锤没想到我会突然发难,鬼嚎一声,瘫倒到治疗台上。
宁大锤很快就晕过去了。从他晕过去那刻起,我就没再有进一步的动作。等我发现他死透了,已经快十一点了。这个结果我等了十几年,如今得偿所愿,却有种很不真实的感觉。
当萨克斯《回家》的曲调在耳边回旋,我才发现老韩已经半天没有出声了。咖啡厅的灯光变得暗淡,晨曦不知不觉来到了人间。天,要亮了。不知是否咖啡的作用,一晚没睡的老韩脸上没有丝毫倦意,他抬眼望着窗外,手上的咖啡勺还在有一下没一下地搅着空杯。
“没了?”等了半天没有下文,我禁不住问道。
“没了。”老韩闷闷地答。
“怎么可能?袁渊最后怎么样了?你不是说他死了吗?怎么死的?顾筱莜的案件有了新的线索,还能翻案吗?”
老韩没回我,转头招呼侍者又要了两杯咖啡。
“秀才,对跖点,你听说过吗?”老韩问我。
我满脸问号。
老韩说:“从地理学上说,对跖点是地球同一直径的两个端点。但是抛开地理学,对跖点无处不在。生是死的对跖点,光明是黑暗的对跖点,残忍是善良的对跖点,百姓是官僚的对跖点,向死而生是碌碌无为的对跖点。”
我像傻子一样看着老韩,老韩也像看傻子一样看我。那么他是我的对跖点吗?
“以上那些话,是袁渊临死前说的。他还说,对跖点是离你所有困境最远的地方。如果想去对跖点,走地心最近,从外围绕最远。无论走地心还是外围,只要坚持总会到达,区别只是时间早晚而已。”
“那袁渊呢,他怎么样了?”我的思绪跟不上老韩的讲述,断崖式的感觉很不舒服。“我的原点在袁渊和宁大锤身上,你先解决我这个困境。”
“袁渊死了。他交代完所有,说想喝水。喝水抽烟,是大多数犯罪嫌疑人在审讯过程中最常规的要求。我去拿矿泉水。这期间,袁渊在审讯记录上签了字、画了押。在我递水给他的时候,袁渊看着我说了对跖点那段话。最后的最后,袁渊告诉我,口腔医院三楼书桌的抽屉有个文件袋,那是留给我的,抽屉的钥匙就是证物袋里那串。说完这些,袁渊才开始喝水。他喝得很慢,却死得很快。死因是他在嘴里的那颗假牙里早就藏好了药,而封闭那颗假牙的材料遇水则化。
原来所有的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中。这结论在我们看到他说的那些文件后,被进一步证实。
警局当然不允许我独自去袁渊的口腔诊所,也不会让我私自拆开文件,于是审讯室的四个人,加上三个刑警和主管刑侦的副局长,浩浩荡荡赶往袁氏口腔医院。
我们很快找打袁渊所说的文件袋,文件袋里有四样东西:被公证过的遗嘱、顾筱莜被害过程的文字材料、袁渊自己病情的诊断报告和七个笔记本,以及一张白纸。
袁渊把他的财产分了五份:百分之三十留给他自己的父母,百分之三十捐给福利院和养老院,百分之三十赠予韩霁月,还有百分十居然给了宁大锤的妻子和儿子,口腔医院则无偿捐赠给他曾经工作过的医院。
顾筱莜被害过程资料是袁渊手写的,签了名按了手印。
诊断报告是袁渊自己的,出具单位是滨城市第五医院,第五医院是滨城唯一一家三级甲等精神病医院。诊断报告的结果是:双重人格!袁渊历次治疗的时间、方式、过程、细节和感受,都在文件袋里,具有很高的借鉴和研究价值。
七本笔记本的每一页上都写满了密密麻麻小楷字,内容基本是他十几年来的内心独白和感受,是袁渊的私人日记。
其实这些文件都不是给我的,只因袁渊那样说,再加上案情所需,警局自然会派人跟随。在场的人越多,这些文件的最终归宿,才越会接近袁渊的初心所向。
老韩再次止住话头,默默喝咖啡。这一次,他喝得很慢,很慢。
我无言,因为实在不知说什么。
沉默间,老韩的手机忽然亮了一下,提示有电话进来。老韩看见来电,像被马蜂蜇了一下,赶紧接起来,满脸紧张。
“月儿,你看见爸爸发的信息了?明天放假啊,太好了。爸爸这就去买鱼,给你做红烧鲤鱼好不好?”放下电话,欣喜在老韩脸上绽放。“你自己回去吧,秀才。我得去买鱼,晚了没有新鲜的了。”说完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再次无语,默默去前台结账。
等我追出门,太阳正从滨城大学两栋教学楼之间露出红彤彤的笑脸,老韩已经迎着太阳走进晨光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