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心湖
Z市殡仪馆的馆长有一个响当当的绰号:恶佛。
为什么会有这种古怪的绰号呢?张远山并不知道,他唯一可以确定的是,阿愚这个人,确实很“恶”!大热天捂着笔挺的西装,斜叼一支烟,扳着脸盯着正在练习化妆的自己,张远山时常被他看的背后发寒,正在化妆的双手再也遏制不住的颤抖着,把好好一个妆容化成了歪眉斜眼的丧尸。阿愚似笑非笑的说:“你在这里干不下去,还可以去给恐怖片当妆化。啧。”张远山的脸“腾”一下红了,厚厚的化妆品都盖不住,慌忙把妆给洗了,顶着阿愚的渗人目光重新上妆。
——这个人绝对是恶鬼现世!绝对是的!
张远山,二十五岁,在殡仪馆内工作一周,因为吃苦耐劳得到所有人的喜爱,但是,不知怎么回事,就是学不会化妆这门精奥的技术,因此天天被馆长批评。
说是批评,实际上,就是一声冷笑再加上几句冰凉的讥刺。
张远山十分小心的给自己涂嘴唇,结果一个不小心画歪了,成了个血盆大口。
阿愚把眉毛一皱,嘴一撇:“你该不会虚报学历了吧?现在小学生都会化妆!”
『那您找他们去呀。』这话张远山同志自然不敢说,他的悲惨生活在三天后宣告结束:殡仪馆又招到一名女化妆师。他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兴奋的双手合什,直呼:“佛祖保佑!”女生啊,一定很会化妆吧?他宁可多干点体力活,再也不要碰什么化妆品了!——当然,他很快就会后悔自己的这个想法。
“叶茜小姐,是吧?……为什么会想到要来我们殡仪馆工作?”
阿愚略微抬头,望着面前这位身穿白色衬衫、黑色一字裙的漂亮女性。
叶茜化着恰到好处的精致妆容,但双目却透出强烈的倦意,那不是睡眠不足导致的疲惫,而是一种对生活、对未来的浓浓失望。她并没有刻意掩饰手腕上的数道疤痕,抬手把一缕短小的卷发掖到耳后,直白的说:“我想体验一下死亡。”
阿愚扬起一边眉毛,示意她继续说下去。她的视线却越过眼前的年轻馆长,愣怔着盯着雪白墙壁上的毛笔字,犹疑的问道:“这是?……”阿愚淡淡的解释道:“一位老朋友的赠笔——虽然我也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写这么几个字。现在,说回到你的身上吧,叶茜小姐。”她抿嘴微笑了一下,眼中溢满痛苦。
窗外,老树的嫩枝迎风摇曳,一株茁壮的向日葵苗不知什么时候在墙角扎根,两片肥厚的叶子吸饱温暖的阳光,反射出淡淡的光泽;蚂蚁沿着老树粗糙的树皮往上攀爬,树叶掩映之下的窗户内,阿愚静静凝视着叶茜,聆听着她断续的叙述。
中午歇班的时间一到,张远山立即拔脚往员工食堂跑,抹着头上的油汗,隔老远吼一嗓子:“蒋伯,今天吃什么啊!”蒋伯从厨房中探出头来:“哦,是大山啊,今天中午蚂蚁上树、红烧鸡腿、醋溜白菜和土豆丝!”张远山欢呼一声,挤到窗口那儿打菜。说起来,“大山”这个称呼也是那个恶鬼馆长给取的,因为特别好记又朗朗上口,在一天之内传遍整个殡仪馆。老吴和刘姨一前一后走进食堂,刘姨的嘴皮子上下翻飞,乐呵呵的说着:“我跟你说,这个产品啊是有实体工厂的,大老板是Z市某领导的亲戚,特别有保障,产品质量也很高……”老吴只是一味的敷衍,半个字都没听进去。刘姨眼睛一扫,看见张远山坐在那儿,面前碗里的菜简直堆成了一座座小山,笑咪咪的搬了个椅子坐在他对面:“大山,吃饭呐?好、好!小伙子吃的下,长的壮,能挣钱!”张远山羞涩的笑了。
刘姨又凑近了他,神秘兮兮的说:“我们馆里来了个女孩,这事你知道不?”
张远山正忙着啃鸡腿,一双圆眼瞪的好似牛眼,不住的点着头。
刘姨笑道:“我跟馆长打听了,她是单身,长的也漂亮!你小子的机会来啦!”
张远山听罢,脸上本就尴尬的笑意,看起来愈加尴尬。初到殡仪馆时,刘姨的平易近人令他感到心头一暖,然而,有时她的过分热情,却往往令他陷入哭笑不得的境况中。他摸了摸后脑勺:“那个,刘姨,我现在还没有谈对象的打算。”
刘姨的声音都拔高了好几度:“为什么?!”坐在食堂另一头的老吴也向这边投以询问的目光。蒋伯端着饭菜走出厨房,一屁股坐在他们隔壁,大吃大嚼起来。
张远山异常实诚的说:“我没钱,哪个姑娘愿意跟我!等我再多攒几年工资,买了房,付了首付,这日子就好过起来了。到时候再谈婚论嫁也不着急呀。”
刘姨一时间竟被他堵的无话可说,只得随口夸了几句:“大山真懂事。”
吃毕饭,张远山乐滋滋的跑到员工休息室歇午觉。如果在这儿的工作能一直这么单纯该多好呀:扛扛棺材啊,扫扫院子呀……可惜,那注定只能是个妄想。
“……山,大山,张大山!”阿愚毫不客气的一掌拍向张远山的脸颊,愣把他拍醒。为了能睡个好觉,张远山放下了百叶窗,在昏昧的光线中,穿着一身黑的馆长仿似一个暗影,配上他苍白的脸,活脱脱一个大白天出来吸血的鬼!可怜张远山差点从行军床上滚下来,捂着嘴硬生生憋回一句尖叫,出了一头一脑的冷汗,用比蚊子叫响不了多少的声音说:“馆、馆长,我叫张远山……”
阿愚并不理他,指了指站在身畔的高挑美女:“这是叶茜,以后你们就是同事,彼此认识一下吧。”语毕,他拔脚就走。留下张远山和叶茜面面相觑,倒是叶茜表现的比较大方,冲张远山一颌首,就算打过招呼了。张远山只是傻笑。
叶茜,二十八岁。她很少说话,当别人和她搭话时,她总是扬起一个礼貌性的微笑,给人的感觉似乎很有亲和力,但这只是一个表面印象而已。
张远山总觉得她是一个忧郁的女人,大概因为她毫无笑意的眼睛,以及手腕上的伤痕。他结结巴巴的向新同事介绍这间殡仪馆的情况,不时回头看一眼叶茜,她真的太安静了,和小婕完全是两种不同的类型……意识到自己居然拿新同事跟自己的前女友相比,是件不甚妥当的事后,张远山老脸一红,说话更结巴了。
转到冷冻库房前,阿愚不知何时已站在那里,朝他们晃了下手机:“来活了,跟我到门口去接一下。”张远山看一眼身畔的叶茜,说:“馆长,我跟你去,叶茜就免了吧?”好歹是个女孩子,又是第一天上班,肯定会害怕,当然要特殊照顾一下。可惜,那位馆长脑子里似乎缺根怜香惜玉的筋,硬邦邦的问:“为什么?”
叶茜平静的说:“没关系,我能承受的。”抬脚跟上馆长的步伐。
张远山一愣,只得快步跟上:“待会如果受不了了就去休息室,我来就好。”
不知是否错觉,张远山觉得站在前方的阿愚仿佛瞥了自己一眼。
三人刚刚来到殡仪馆门口,警方的运尸车就到了。“张晓晓,女,18岁;周俊,男,18岁。两人都是跳楼自杀,算是殉情的一种吧。”副驾把资料夹往阿愚面前一端,他看了两眼,“咦”了一声。张远山已经十分自觉的帮助驾驶员把两具尸体抬下车。“这么年轻就死了,真可怜。”张远山抹了一把脑门上的油汗,说。阿愚又看了一遍资料,神色颇为凝重:“有点麻烦哩。”副驾明显也同意他的话,耸了耸肩说:“我们的工作就到此为止了,接下来就看你们罗。”运尸车一个倒车,打足方向盘,十分生猛的窜出了殡仪馆。叶茜被车子扬起的灰尘呛到,捂住口鼻轻声咳嗽着,她的眼角余光扫到两只黑色的尸袋,脸色顿时煞白。
张远山非常善解人意的说:“你还好吧?我来推尸体。”
阿愚莫名所以的笑了,模样颇为渗人:“跳楼自杀啊,头着地,嗯,脑瓜都摔烂了,到时清理起来很麻烦哩。不信你晃晃尸袋,还有水的声音哦。”
叶茜一个踉跄,差点平地摔倒。张远山一手一只尸体担架,虽然有滑轮的助力,但仍然很吃力,喘着粗气道:“馆长,你能不能别吓……”话未说完,他突然脸色一变,眼睛都瞪圆了,刚才……他好像真的听到了水的声音?!……
张远山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把尸体推到冷冻库房,又是怎么把两名死者移到尸柜中的。叶茜望着尸柜发呆:“他们真有勇气,在最美好的年纪,为了爱情放弃生命。人一旦年纪长上去了,不仅性格,面目也变的模糊,哪有这样的决绝!”阿愚听了这话,平静的说:“你怎么知道他们是如你所想的那样死去的呢?”见叶茜一脸不解的神,他几不可闻的叹了口气,说:“方才副驾的话你们也听到了吧,‘算是殉情的一种’,就表明他们的死另有隐情。同样的话,听在不同的人耳中,产生了不同的效果。只能说,这也从某种程度上,多少反映了你的真实内心。”
叶茜闻言,脸色一变。所幸阿愚并没有就这个问题继续纠缠:“小叶,生与死都是生命中的必经阶段,没必要美化它,更没必要妖魔化它。死就是死。”
他们离开冷冻库房后没多久,两名死者的家属就团团杀到。
——没错,这两批家属给张远山的第一印象,就是:杀气腾腾。
两帮人哇啦哇啦的吵了大半天,时而指着对方的鼻子尖声叫骂,两位父亲红着眼扭打在一起,不一会儿功夫就见了红,张远山夹在中间,拉了这个,另一个又冲上来缠打,没一会儿三个人跳舞似的扭了起来,耳膜几乎被妇女们的尖叫刺破,不知哪位家属的拳头掀到了张远山的面门上,把他揍的鼻血直流,直接懵了。
阿愚一看势头不妙,马上抄起手机报了警。
死者家属在殡仪馆大打出手的事,估计分区片儿警也见的多了,有着丰富的处理经验:“多少人?见红了吗?”阿愚以极其简短的语言回答道:“二十号人,见了。”“得勒。”小儿片儿警把电话一挂,警车威风八面的驶进了殡仪馆大院。刚刚打架打的难分难解的两伙人,一听警笛声就老实了,各分阵营或坐或站,女的坐在地上嚎哭,男的攥紧拳头,瞪着一双血红的眼睛,看来很想再来几个回合。警察们气势汹汹的冲进屋子,亮出嗓门一吼:“干什么!打架滋事,长本事了?!”
叶茜从未见过这种场面,不停的扯餐巾纸替张远山堵鼻孔,神色慌乱。
坐在地上、哭到喉咙嘶哑的妇女突然吼了一嗓子:“都是你儿子害的!”
这句话就像一颗炸弹,再度引起双方大战,对面不甘示弱:“明明是你女儿害死了我的宝贝儿子!”那名妇女就像被人抽走了骨头一般软倒在地,拍着大腿嚎啕:“我的小俊呀!!!你怎么就丢下我去了呀!!!白发人送黑发人啊!!!!”
一霎间,哭声四起,双方亲属比赛似的痛哭,声音几乎掀了殡仪馆的房顶。
阿愚拨电话叫来了刘姨、蒋伯前来帮忙,他瞟了一眼张远山:“血止住了?”张远山异常憨厚的点了点头。他嗯了一声,复又面无表情的看着两拨悲痛欲绝的家属。叶茜怯怯的说:“馆长,这样……真的没问题吗?”阿愚答道:“没事,有警察同志在这里看着呢,让他们哭吧,等他们哭累了,就该说人话了。”
叶茜张了张嘴,竟不知该怎么回这话。张远山冲她亮出一个无奈的微笑。
这些人吵了整整一夜,到了最后,实际上已没什么力气,但就是坐在殡仪馆冷硬的地面上不肯走,支愣着两只布满血丝的眼睛,瞅着对面的人发呆。
天刚蒙蒙亮,片儿警把两拨人打发回家,各自休息。叶茜白着一张脸,喃喃的说:“任何一个人的死亡,都会给家属带来这么剧烈的痛苦吗?任何一个人?”
张远山觉着她这话说的怪,但正忙着打扫卫生,也没往心里去。
阿愚看了她一眼,把手中的残茶放下:“去仪容室,给两个孩子整理。”话音刚落,两名属下齐刷刷露出死人般的脸色。“以后你们要习惯,悲痛的家属在这里游魂似的坐一夜,是常有的事。殡仪馆里工作人员不够,有时难免要义务加班。所以,休息室里可以放一套替换衣物和洗漱用品备用。”他故意看不到那脸色似的,迈开脚步,向仪容室走去。叶茜与张远山对视了一眼,只得踉踉跄跄的跟上去。阿愚吩咐张远山把冷冻库房里的两位『住户』推出,没头没脑似的说了一句:“聊天有助于缓解紧张的情绪。”张远山却马上明白了他的意思,干笑数声,说:“我先说,我是为了尽快攒钱付首付,才到这里工作的。因为我觉得人总要有个家,不管是生前几十平的公寓,还是死后一方小小的骨灰盒。叶姐你呢?”
叶茜仿佛被阿愚正在进行的事给吸引住了,脱口而出:“人死后总会到同一处地方去,我只是想提前了解一下。这样死的时候就不会害怕。”
阿愚刷的一下拉开装尸袋,眼前跃出一张稚气的年轻面庞,脸上的血都结成了痂,纵横交错的满布大半幅脸,仿似蜘蛛的蛛丝,脑袋上破了个大窟窿,脑浆、浓稠的血和白色的骨头碎片粘在破洞四周,头发被血浸透,结成一缕一缕。
他抬头看向两名员工:“你们可以靠近点看,毕竟以后你们要独立操作。”
张远山上前只看了一眼,本就苍白的脸色更是难看到了极点,一阵摇晃,语无伦次似的说:“天……这女孩……死相也太惨了点!”
叶茜捂住口鼻,喉咙里发出呕吐般的声音。
阿愚盯着女孩身上染血的校服看了一会,将尸袋抬上铝制工作台,少女的情人与她并排躺在一起,男孩子摔的更惨,半个脑袋都没了,血肉模糊的一片,几乎看不清原来的模样。不知是否张远山的心理作用,当两具尸体并排摆在一起的时候,他愕然发现两名死者的脸上,都洋溢着一种可以称之为偏执的神气。年轻的馆长剥去死者的衣服,拿起一只小花洒,开始冲洗血糊糊的尸身。
十八岁的少年情侣,家人之前并不知道他们的恋情,也没有受到特别大的阻力,究竟为什么要走上这样一条可悲可叹的绝路呢?……
张远山将心中的疑惑说了出来,阿愚悠悠的说:“人活一口气,这口气没了,人也就没了。”早已习惯了他话里有话的说话方式,但张远山仍旧听不大懂。倒是叶茜白着一张脸说:“是试探。”屋中另两名男子一齐看向了她。“爱会让人变的多疑、自卑,年深日久,增加的是占有欲而不是爱意,于是一遍遍的试探对方,从语言到一些小陷阱,无时无刻。这些试探都不高级,甚至很愚蠢,只有相爱的人才会当真。”张远山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一拍脑袋:“也就是说,是怄气!”
他真诚的叹道:“十八岁,多美好的年纪,这是何必呢?”
阿愚将两名死者的身体冲刷干净。“男生的遗容毁成这样,根本无法整理。女生倒还能挽救一下。”他给张晓晓戴上一顶和原始发色很像的假发,利用发型遮住脑袋上的大洞,换衣服的每一个步骤,都用一丝不苟、仪式化的动作完成。
张远山尤在感叹两名少男少女死的不值,阿愚冷不丁说道:“极致的痛苦和极致的快乐一样,都是外人无法体会的,只能自己一个人品尝。叶茜,年轻女性的妆容你应该比较熟悉,你来为张晓晓化妆。大山,你跟我化周俊。死人是不会有任何感觉的,只有活着的人,才能看到他们的死亡所引发的连锁反应,这也是一个警示。”叶茜为少女抹开粉底,忽然说:“我有很严重的抑郁症。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得的病,等我自己察觉时,已是第三次为一点小事闹自杀之后。警示?我倒觉得他们活的很真。人活的越长,这口气就变的越浊!”她没将话说尽,因为阿愚早就说过“死就是死”,可她总固执的认为,死亡还包含着别的含义。
馆长看了她一眼,语气很平常:“在吃抗抑郁的药物吗?”
叶茜为少女扫上眼影:“早就不吃了,根本没有效果,反而把我弄的很难受。”为了掩盖死者难看的脸色,她给张晓晓化了一个欧式浓妆:深蓝色的眼影、大红色的嘴唇,斜飞入鬓的眉毛,生生把张晓晓化老了十岁,透着股风尘味儿。
周俊的相貌损毁很严重,注定是无法举行遗容瞻仰的环节了。张远山小心翼翼的为这名男生穿上寿衣,在他裸露在外的两只手上涂白。阿愚忽然道:“没有人陪你吗?”见叶茜双手一滞,他补充道:“吃下抑郁药的半个小时内,是负面情绪大爆发的时刻,心理医生都会建议患者在有人陪伴的情况下吃药。”
叶茜淡笑道:“您知道的还真清楚。”为张晓晓涂上大红色的指甲。
阿愚看一眼张晓晓的脸,叹道:“那不是张晓晓。那是全副武装的你。”
这话说的古怪,但更怪的是叶茜竟没反驳。她喃喃的说:“我回不去了,也不知道自己以前什么样。我……什么都失去了。”眼中闪烁着点点泪花,拿着粉托的手不住的颤抖,须臾,豆大的泪珠“啪、啪”的掉在张晓晓的脸上,劣质化妆品瞬间化开,深色眼影细细绵绵的淌下,看似竟像她在无声的哭泣一般。
“我为她重化。这殡仪馆的后面是一片野地,还有一个很美的湖泊,如果你心里实在闷的慌,可以去那里散个步,再回来继续工作。”阿愚这么说道,利落的打开化妆箱。他和叶茜的交流掐头去尾,生性朴实的张远山愣是没听懂,半天憋出一句话:“叶姐……如果你心里难受,就哭吧!你会没事的!”
叶茜强笑一下,那点笑意很快就消失不见,扭头快步离开。她绕到殡仪馆后面,这里果然有一片极开阔的草地,星星点点的小花隐藏其中,微风拂过处,草腥味和一缕淡淡的花香扑在她的脸上。她情不自禁的向那片波光粼粼的湖走去。
——你问我抑郁症是什么感受?就像沉进一片深蓝色的湖泊,家人、朋友都站在岸边,我可以清晰的看到他们,在那个生动的世界里欢笑。他们看起来好开心啊,我好羡慕。……为什么我什么感觉都没有?为什么我不能像他们那样感受到“快乐”?为什么那样看着我,是我哪里做的不好,所以你们失望了是吗?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叶茜站在湖边,她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将湖中蔼蔼的水汽吸入腹中,感觉自己似乎跌入了一片蓝色的深渊。不断的往下跌着、跌着、跌着……忽然,她对着湖泊大叫一声:“啊!!!……”把自己所有的情感,都寄托在这声吼叫中。叫声被风声撕扯成了千万片,在美丽而宁静的湖面上飘荡,广辽的天地下,似乎只剩下叶茜一个人,她执拗的重复,似发泄,似呼救,直至喉咙嘶哑,无法出声。
阿愚轻轻为张晓晓抹去浓妆,女孩清秀的五官露了出来,惨白的脸色像极了她苍白的人生。他使用了浅一个色号的粉底,尽量画出贴近自然色的肤色。任何一个稍具遗体化妆知识的人都知道,难的不是夸张浓艳的妆容,而是最贴近死者活着时面容的自然妆。此刻阿愚要化的,就是这样一种妆容。他以无以伦比的耐性,一根一根描画张晓晓的眉毛,只涂了一点唇彩,将她复原成一个具有青春气息、无须昂贵化妆品也能焕发光彩的素颜少女。看着这样的死者,张远山忽然开口:“她……幸福吗?”阿愚淡淡的反问:“有了房子就一定能幸福吗?”张远山一愣。是的,幸福本身是一种飘渺的感觉,为了抓住它,人们会死死抓住各种现实中存在的有形物体使自己产生一点安全感,从而巩固那虚无的感受。
张远山将两名年轻死者的尸身放入棺材之中,阿愚取出两串佛珠,单手托住死者的脑袋,轻轻将佛珠套在他们的脖子上。这串佛珠象征着一种美好的祝愿,希望死者能在虚无飘渺的来世得到幸福。张远山将他们推出仪容室。家属们已经在外等候,透过巨大的黑白遗像,他看到两副天真无邪的面孔,心中更加难过:“张晓晓、周俊,一路走好!”年轻人虽去了,留给家人的,不止是痛苦,更有无尽的争议,为了谁对谁错的问题,两家在灵堂里边哭边吵,乱成一锅粥。
时间已到,张远山即将把死者推入火化间时,两位母亲却又同时扑在棺材上,嚎啕大哭着抚摸孩子冰冷的脸颊,不允许殡仪馆的人触碰她们的孩子,似乎只要这么做,就能停止时间,已经死去的孩子也能复生,一切悲剧都会消失。
因为无法接受这巨大的痛苦,所以借仇恨来逃避,但他们终究失去了。
失去,就不会再回来。两位母亲哭到晕死过去,在失去意识的前一刻,眼前白光大作,似乎看到两个穿着校服,无忧无虑的孩子,手牵手嘻嘻哈哈的从她们面前经过,往那团白光跑去,她们本能的想叫住他们,却发现自己根本开不了口。
——终究是失去了。
这是张远山从业以来,见过的最悲伤的葬礼。一切结束后,那掏心挖肺的哭声,仍在他的耳边回响。他坐在走廊上的塑料椅中发呆,阿愚将一听冰可乐扔给他,走路带起的轻微气流拂过张远山的脸。“用它捂着后脖颈,会好一点的。”
张远山照办了,垂下脑袋“咝”了一声:“馆……咦?走啦?这人怎么走路没声音,跟个鬼似的到处飘啊!”——果然是个恶鬼来的,哪里有点“人”气?!
阿愚径直去了员工休息室,在那里找到缩成一团发呆的叶茜。馆长先生毫不在意的在床沿坐下,说出的话既像自言自语,又似意有所指:“抑郁症患者是不能从事殡葬业的,因为这个行当每天都在见证生离死别,很容易刺激到抑郁症患者的神经。”叶茜不吱声。他又道:“那两个孩子已经火化了。”叶茜终于开口了,声音很细,似乎中气不足:“我想在这里工作,馆长。”阿愚又问了一遍他早已知道答案的问题:“为什么?”叶茜极为难得的开了句玩笑:“因为员工八折优惠?”阿愚却没有被她逗笑,反而一本正经的说:“正式员工才能享此优惠。”
叶茜愣了十几秒,嘴角似在微笑,眼睛里却淌下泪水:“什么时候签合同?”
阿愚做了一个她意料之外的举动:他抬起手,轻轻抚摸着叶茜的头顶,就像她小时候,父母摸她的头叫她“要乖”时一样。她向里瑟缩了一下,但并不明显。阿愚可以清晰的感觉到那些细如蛛丝的思绪,从她的心里绵密的生发出来,丝丝缕缕、一层又一层的把她严严实实的包裹住,外人的觉受难以引起她的共鸣。
心生病,是一件很痛苦的事,因为伤口是无形的,所以很难被治愈。
在叶茜模糊的意识中,她感到自己再度沉入深蓝,四周沉静而令人绝望。
她睡着了,不过这也难怪,先是熬夜,接着又是情绪的大起大落,疲惫是正常现象。只是,就连她自己也没发觉,一向恐惧与人亲密接触的自己,竟靠在认识不久的殡仪馆馆长的肩膀,睡的又沉又香,连往常困扰她的乱梦都没造。
殡仪馆的工作时间极富弹性,有时闲到发慌;有时忙的脚不沾地。
下午两点钟,一通电话将殡仪馆中的三名生力军叫到Z市静豪小区。“是青少年集体自杀案。”电话那头的人语气肃穆,“死了九个,一个还活着,但因为大脑严重缺氧变成了植物人。我估计也……咳,这回就看你们的了。”
阿愚挂断电话,突然一拍手掌,把正在全神贯注驾驶的张远山吓了一跳:“大家都还没吃东西吧?肚子肯定很饿!这次可是大活儿啊。大山,前面肯德基停一下,我请大家吃东西。”张远山神色复杂的看了他一眼:“馆长,这车上印着‘殡仪馆’仨字,会吓到人的。”阿愚一脸满不在乎:“在殡仪馆干活也要吃饭,难道吃元宝蜡烛不成?”张远山同志平白无故觉得后背一凉,更让他震惊的事还在后面:这位永远一身西装、不苟言笑的殡仪馆馆长,从兜里掏出一大把花花绿绿的优惠券,一本正经的数了起来,那神态完全就是个财迷加抠逼,就连挤在中间的叶茜都看不下去了,看向张远山的眼神仿佛在说:“他以前就这样?”张远山同志无比沉痛的点了点头,同时翻了个白眼,一脚油门,直奔心中那位散发着圣光、笑容和蔼、超级炸鸡迷的外国小老头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