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的女儿的故事流传了很久,久到女巫也不太记得清了。她只记得有天,那个金发的小公主来找她,问她要变成人类的魔法。她用清脆的声音讲述着夜空的烟花,帅气的王子,高兴得一直在晃来晃去,很是天真快乐的神情。
既然你这么想去人类世界,那你就不要回来了吧,女巫递给小人鱼药的时候,想法很是阴暗。顺便,她留下了小人鱼的声音。她已经厌倦了自己干涩喑哑的声音。
小人鱼一离开,她就开始后悔了。装在瓶子里的声音,开始细细密密的诉说什么少女的爱恋之类的东西,这对于女巫的发明创造之类的不吝于一场浩劫。
比如,实验做到紧要关头的时候,那边瓶子里传来一句哀怨的:“为什么他不能多爱我一点?”女巫手一抖,爱就倒多了,试管剧烈震动之后,女巫有了一只爱心形的珊瑚挂件儿。
再比如,正在考虑要吃点什么,那边激动的一句:“海带,好久都没吃了。”女巫回过神的时候,无数的海生植物已经把她团团围住,把自己的叶子抖的噼里啪啦直响表示抗议,惊魂未定的女巫只能逃回实验室。
还有,晚上睡觉的时候,还能有一声响亮的啵几,声波让水流成了个爱心形,往往会拍到女巫的脸上,扰人清梦才是最不道德的。每天深夜再一次入睡的时候,女巫都会这样想。
女巫打算把自己最近一段时间制造的残次品打算打包扔掉。一开门,小人鱼的六个姐姐站在门口,手里拎着她们自己的头发。一眼扫过去,女巫生气的关上门:到底是谁告诉她们我在脱发的?女巫扶着额头,摸摸自己日益后退的发际线,最终还是打开了大门。
姐姐们想让小妹妹回来。可是昨晚,她听见了小人鱼的哭泣,呜呜咽咽,一个囫囵句子都说不出。她忽然有点心软,看着自己手上的头发,心想:要是她回来,我就把声音还给她。
可她没有回来,她在小人鱼化为泡沫的前夜浮上水面。她看见了岸上喜庆的人群,辉煌的灯火,海里有六条哭泣的人鱼,她们在哭喊,在问她为什么不回来。沙滩上的小人鱼吹着风,把脚浸在海水里,微微的摇了摇头,一副很骄傲的样子。
在阳光铺向海滩的时候,小人鱼化成了泡沫,她的姐姐们又沉进水里。女巫没有走,她甚至觉得小人鱼有点傻。她找了块礁石,爬上去,向岸上望去。小人鱼说过:是爱让她去做一个人类,放弃寿命和声音的。那么,爱是什么样子的?是试管里蓝色的试剂吗?还是心形的水波?
回到自己的小屋,总是觉得哪里有点奇怪,环顾四周,原来是因为那个瓶子没有发出声音了。女巫从柜子上取下那个玻璃瓶儿,扒开塞子,把声音一饮而尽。
她趁着夜色浮上海面,爬上礁石,远处的城堡里有明亮的灯光和熙攘的人群,海一下一下的扑上去,落下来,哗哗响个不停,女巫严肃的坐正身子,用尾巴拍了拍海面:“安静点,我要唱歌。”
海显然不会听她的话,尽管她现在的声音清脆悦耳。她唱起了歌,那首每条人鱼成年的时候,都会浮上海面唱起的歌。她想起了自己的经历,很不幸,遇上了暴风雨,晕头转向狼狈不堪。可是现在,出现在她眼前的,是那天小人鱼和王子的初遇。他们在风雨中和混乱的水流里,努力挣扎着拥抱在一起,王子的眼睛闭着,头发在海里漂的很随意。
她轻轻唱着这首歌,一直唱完,顺便看了一个美救英雄的故事。然后,用尾巴拍着海水,看着有白色的泡沫聚集在她的尾巴附近,新泡沫出现,旧泡沫碎了,始终只有那么一点点在那浮着,泛着盈盈的亮光。她掬起一捧海水,看着飞快消失的白色泡沫,带着一点点儿的惋惜:“你真是傻。”
你绝对想不到,女巫就这样坐在礁石上,拍着泡沫玩了差不多一个晚上,直到最后,她终于累了。她施了个小魔法,让海更加猛力的扑上沙滩,有大朵大朵白色的泡沫出现,又消失不见。她紧紧看着那些泡沫,仿佛那里面会冒出个小人鱼似的。
没有小人鱼冒出来,只有沙滩上被打扰安睡的寄居蟹一边大声抱怨,一边往树下撤退。等一切都安静下来之后,有扑通一声,一条金色的鱼从人类手里跳进了海里,那是条双尾鱼,人鱼幼年的样子。她沉到水面以下,那条晕头晕脑的双尾鱼直直的撞到她怀里,顺着它来的方向望过去,透过粼粼的水波,岸上站着一个少年在朝着这个方向招手。
女巫一向是相信缘分的,于是她抱紧了怀里的傻鱼,打算把它带回家养大继承自己的事业。她在水里翻了个身,岸上的少年停住了招手的动作,呆立在那里。他看见了她灵活的身姿和尾巴圈起的层层泡沫。
少年面上的笑容笑得更大了,也更快的挥手,还一跳一跳的。拍打的浪花偶尔会阻挡女巫的视线,所以她在海平面之下晃来晃去想要看清那个人到底是什么样子。索性,她一跃而起,然后看见岸上的少年也惊讶的仰起了头。
她跳起来的时候,天空刚刚泛起一丝光亮,残余的水珠折射着细微的光芒,竟然有种如梦似幻的感觉,那样的场面,让人类少年几近把她当成了一场梦,当然如果没有他们第二次相遇的话。
少年在海上打渔,他家里是世世代代的渔民。靠海吃海,少年早已对这片海十分熟悉。自渔村向东六七里的沿岸附近,有一个小小的岛礁,会在退潮时露出。这天打完渔后,少年把船停在岛礁附近,往上面扔了些瓜果点心。
待他烧完香,许完愿睁开眼,岛礁上坐着条人鱼正在啃一只芒果。背后是霞光落日,碧海白浪,面前是金发美人鱼吃水果。少年着实是被吓着了,毕竟上次在夜里见到还以为是大仙儿显灵。于是,好久之后,才结结巴巴地问了句:“鱼,鱼神大人?”
女巫抬起头,扔掉芒果核:“这个,还有吗?”少年仍旧吃惊不已,并没有回答。女巫在这样诡异的沉寂里也有点不好意思,哪有才认识就问人家要吃的的。于是她跳进海里,绕着船游了一圈儿,看了看船尾拖着的有点空荡的渔网,又浮起来:“你明天还来这给我带果子,我给你鱼。”
第二次相遇了,少年一边在昏暗的火光下补渔网,一边想着今天傍晚遇见的事情。真的给鱼神大人带果子就能有鱼?虽然也这样怀疑着,但他还是找来个小篓子装了一篓子的芒果,放在渔船上。
睡意昏沉之间,少年忽然想起,父亲的遗物里,仿佛有个小雕像,是父亲在一个雨夜雕刻出来的。鬼使神差,他把那个雕像拿出来,就着月光看着。雕工并不是很好,鱼神的面目也模糊了,只能看出她有长长的头发,和线条流畅的尾巴。天明外出打渔的时候,少年也带上了这个塑像。
傍晚他来到这个小岛礁的时候,所谓的鱼神大人好像早已经等的不耐烦。远远看见少年的渔船漂过来,她就潜进水里,再浮起来,趴在船舷上,伸手一够,就把篓子抱在自己怀里,一口一口吃得很愉快。船就这样漂漂悠悠的,一人一鱼,除了啃果子,也没有别的声音了。
少年先是很拘谨的站在一边,然后默默往前挪了两步,试探性的坐在女巫身边。女巫一边啃果子一边拍着尾巴扶着船转圈圈。眼见着果子越来越少了,女巫终于是长舒了一口气:“不吃了不吃了,剩下的给小家伙带回去。”
“小家伙?”“就是那天你放回海里的那条小鱼。”女巫解释道,接着,带着一些愁苦:“不过仿佛它的记性不太好,不大能记住那些魔法。”低下头,她又翻了翻那个小篓子,里面的芒果黄黄的,圆滚滚的。
少年出神的看着面前的人鱼没完没了的数着所剩无几的大芒果,一,二,三,三个。拿出来摆在船上数,一,二,三,还是三个。人鱼叹了口气,又把它们装回小篓子,抱在怀里:“我走啦,渔网里的鱼要快点带回去哦。”说完,沉入水中不见了。
看着一波一波的浪花,少年忽然站起来对着海面叫喊:“明天我还给你带果子。”没有回答,只有那个空空的竹篓从水里浮了起来。少年弯腰捡起竹篓,好笑的摇摇头,他还记得父亲雕刻那个雕像的时候,脸上的崇拜和惊叹。可惜现在看来,鱼神像是个贪吃的小女孩。
回村的时候已经黑天 ,大多数出海的渔民早已结束了一天的劳作,回家休息去了。只有几个不知事的小孩子在一边打打闹闹。少年把自己的渔网拖上来的时候,也着实吃了一惊,足足有他平时打的鱼的两倍还要多。有小孩子看见这边动静,笑着嚷着要让自家大人来帮忙。于是,傍晚的小渔村又热闹了起来。
少年照旧装了大芒果出海,打了渔,傍晚又来到小岛礁。夕阳里有橙红色的光彩,把女巫笼罩在里面,就像是一团燃烧的火,衬着深蓝的海和白色的浪。少年看得有些呆了,船随着水流漂近,那团火咯咯笑着拿走了小竹篓。
女巫坐在船上,把尾巴泡在海里,又开始吃果子。一口一口,很不客气的样子,但是少年却在一边看得很开心。他从船尾拿起那个小木雕,看看女巫,又看看木雕:“你可真不像我阿爹说的鱼神。”女巫放下啃了一半的芒果,回过头:“我不是什么鱼神,而是鲛人的女巫,女巫。”
少年被她忽如其来的声明弄得有点想发笑,明明有那么好听的声音,那么好看的样子,就算是女巫,也没什么好怕的呀。女巫却看见了少年手里的小木雕,她把它接过来,拿在手里,细细的看着。少年见她好像是出了神,就忍不住开口问:“那刻的是你么?”女巫愣了一下,又啃了两口芒果:“不是我,是一条傻人鱼,比那个小家伙还傻的那种。”
今天的女巫照例把芒果吃得没剩几个,然后背起小竹篓,打算施个小魔法引鱼进网的时候,少年站在船上欲言又止,扭扭捏捏好一会才憋出一句:“昨天的鱼很多。”女巫没注意到他的神色,只是自顾自的念着咒语,蓝黑色的海面下有一团阴影划来划去,然后都钻进了船尾的渔网里。
终于,少年急了,冲到船尾,把网解开:“我不是为了鱼才给你带果子的。”说完,就赶忙驾起船往回走,渔网里的鱼都跑了出来,在海里慌忙逃窜一阵子又游回了海底。少年一口气回到渔村,捞起空空的渔网,远远看着夜色笼罩的海。旁边有两个村民路过,狐疑地看了看少年:“没打到鱼还笑得这么开心。”
少年后来的每次出海,都会带上些好吃的,有时候水果,有时候是些点心。有时候少年来得晚,女巫就会在礁石上坐着等他,有时候会唱歌,歌声传得很远。听见歌声的少年就会很快赶来。有时候少年来得早了,他就会拿出东西丢到水里,女巫就会很快浮上来。这样快乐的时间过得很快,每次的夕阳,他们都从没有错过。偶尔会有不幸遇见风雨的时候,女巫就会施个小法术,送他回家。
只是,少年回家回的越来越晚,只有那个常年在岸边看守船只的老头儿会劝告他,不要走得太远,夜晚的海很危险,还告诉他,最近常常有出远海的人可以听见妖物诱惑人的歌声。邻居家的大婶成天的抱怨终于让自己孩子有点伤心,毕竟靠天吃饭,凭的都是运气。其余的村民们也从打渔期伊始的满怀希望,经过一次次失望,变得麻木和疲倦。没有鱼可捕,就不能安生的活下去。
“你说,那个小子也是每天打不到渔,他为什么每天还在开心?”
“不知道,是在傻乐吧?”
“傻乐?可不吧,上回风雨那样大,出海打渔的汉子都伤着了,只有那小子平安回来,要是我运气这么好,我也天天乐呵。”
“你别说,虽然他也啥也没有,但好像每天也没有很辛苦啊,你说他是不是在海里捞着什么宝贝了?”
另一个渔民没有搭腔,顺着他的眼光看过去,那边远远地有一艘船,小小的漂着,朝着西边去了。
村子里开始有了流言,说少年是供奉了妖物,才能有天天源源不断的收获。也有人说是妖物让其他人没了收成。到了后来,甚至有人说那妖物会吃小孩子,少年就是助纣为虐。少年再打渔回家的时候,小孩子也会用那样怯怯的眼神看他。流言不知从何而起,却伤人于无形。终于,所有人的疲倦和麻木被这样的日复一日的窃窃私语和惊惧怀疑慢慢引燃,到最后终于成了一场燎原大火。
少年被昔日的村民们抓到海边的时候,正是一个深夜。海水哗哗的响着,不徐不疾。大家举着火把,火光把每个人的面孔都映的很清晰,每个人都前所未有的沉默,除了海浪,连火把燃烧的声音都听得见。有小孩子张口想问什么,很快就被大人捂住了嘴。看守船只的老人也只是沉默。
“最后,再问你一次,你供奉的是何妖物?”老族长用拐杖狠狠的跺着地面,有沙子扬起,少年想要揉揉眼睛,无奈被绑着双手,只能狼狈不堪,满脸沙土的流泪,却一言不发。这幅样子反而使得围观众人更激动了,不知谁喊了一句:“处置他。”此言一出,每个人脸上的麻木神情开始被一种狂热所取代,也许这个时候,没有什么可以比决定一个人的生死更让他们更兴奋的了。
少年被放上渔船,推向深海。岸上躁动的人群也安静下来,开始陆陆续续的散去。还有人没走,他们聚集在老族长跟前儿,犹自忿忿不平:“就这么放他走了?万一他命大回来了呢?”“他回不来了,船会沉。”一向很慈祥的老族长说这话的时候,脸上难得的有一种严肃,甚至可以说有点冷酷。
少年看着天空,小时候,他就很喜欢这样看着星星闪啊闪,今夜也是,风徐徐的,吹得星星一摇一摇的。船很大,他也已经很多年没有这样安安静静的躺在船上漂来漂去了。海水一点一点漫上来,浸湿了他的脚,他的腿,他的身体。咸腥而熟悉海风是他闻见最后的气息。然后,一串儿气泡冒上来,咕嘟嘟,咕嘟嘟,一个浪花儿打过来,什么都不见了。
女巫是在家门口捡到他的。她把他放在家里,解开他身上的绳索,找到那艘被凿了洞的渔船,费力的拖回家来。她其实也不知道自己到底为什么要做这些事情,她只是感到茫然,必须要找些什么事情来做一做。小海螺回来告诉她消息的时候,她其实正在试图施法把他们相遇的小岛礁搬回来。
她失魂落魄的回家来,小家伙正在好奇的在少年苍白的面孔上拨弄着。看见她回来,小家伙凑到面前:“鲛珠千粒,碾碎磨粉置于池中,可使人生而有尾。”女巫一眨眼睛,有眼泪流出,化为鲛珠。
女巫用鲛珠养着少年身体,每一颗鲛珠都是自己的眼泪化成的。珍珠的粉末亮晶晶的包裹着少年,像是在泡沫里包裹着一个梦。她照旧每天做着实验,创造着各种各样的小玩意儿,没事的时候会去看看少年,他就像睡着了一样。看着看着,女巫会想:“小家伙还是记性不好,人才可以生尾,而他已经死了。”
海王安平九年,王族鲛人族西迁,水族随王族迁入内海,陆上沿线百里之内近海无鱼可捕。若要深入内海,则困难重重,无法轻易踏足。这片曾经靠海吃海的富庶之地渐渐没了气数,青壮年纷纷去往异乡谋生。每一户人家的践行酒都会在桌上摆一个盘子,那本该是放鱼的盘子,只是如今空空荡荡。无鱼,无余,只是整个村子没有人觉得有什么不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