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你去哪儿啊?”
“去你小俊儿奶奶那儿去。”
“我也要去!”
“过来,我拉着你。”
夕阳还没有落下,余辉穿过一颗颗拐脖子树,越过这座小村庄高矮起伏的房顶,打在窗明几净的玻璃框上,没有投进去的光,反射出来映亮了祖母的脸庞,我拉住祖母干枯却温暖的手掌,哼着歌儿,蹦蹦跳跳的走在一旁。
“飞飞他奶奶,你去哪边呀?”
路上碰到了熟识祖母的人跟她打招呼,当时这边最老的人都是用家里孙子辈最为人所知的人来称呼的,比如这个“飞飞他奶奶”。而我们父母那一辈的,则都是挂祖母辈的人名,如某某家的儿子、媳妇儿来称呼,我们孙子辈的也以祖母辈,如某某家的小孙子、小孙女来称呼。这看起来是一个很奇怪的循环,大约是后来的人都不在一个地方久居了,老人们就成了镇村儿的魂。飞飞是我哥哥的小名,哥哥是长子,大我几岁,较为人识,祖母便是被人这样的称呼了。
“小强他奶奶,我去小俊儿那儿玩儿会。”
“顶骨牌样儿?你去,我也去。”
“走走,一群儿去。”
那时候祖母八十几,还没有拄拐杖,两个老太太都是从抗战年代过来的,都裹过小脚儿,可是走起路来却不慢,我竟有些跟不上。当时村子里的道路还没有规划,一路七拐八拐的才走到了一个窄巷,直筒筒的进去就是一片小院儿,院儿里有个不小的石桌,石桌周围围一圈矮脚儿石墩,石墩儿上放着薄毡垫儿。我们到的时候已经有几个老太太了,我不太记得那些人的面容了,却唯独对那个“小俊儿奶奶”印象深刻,那是一个看着极其慈祥的老奶奶,比我祖母大些,嘴巴因为缺了几颗牙齿说话会不自觉一兜一兜的,让小小的我总以为这个奶奶在偷偷吃糖,在她们玩儿的时候免不了偷偷多看她几眼,看她从哪里搞来的糖。
顶骨牌其实就是推牌九,只不过32张牌的是推牌九,24张牌的是顶骨牌,玩法是那种最简单的接龙。反正那时候的我不关心她们推的是牌九还是骨牌,在一边玩耍的我,只关心最后祖母是不是赢了。那时候她们都会从随身带的小手绢里摸出几枚硬币,玩儿上几轮儿,等到玩儿完了就不玩了。当时硬币的面值都是分,有一分的、两分的、五分的,包在手帕里揣在胸前。刚掏出来的时候我总爱摸上几摸,好像那热乎乎的硬币,摸摸就会随着热气到了我手上一样。一般祖母赢了会从中拿几枚硬币,给我让我去买冰棍吃。
祖母大概输赢相均吧,我没记得小时候多收到几枚硬币,也不觉得那时的冰棍少吃了几根。不过这样日日跟着祖母去走去看,贪玩好动的我也是看懂了玩儿法。一次偶然的机会,不知从哪里得到好多块骨牌大小的瓷砖儿样东西,数目刚好过24,我就挑了其中光滑白净的24个,每个小砖儿糙面上用铅笔涂抹成骨牌的样子,自己在家造了一副骨牌。于是,刮风下雨的天气,停了电的日子,我就跟祖母在她的土炕上,就着墙上摇曳的煤油灯光顶骨牌。
一开始,我不肯把自己攒的硬币拿来玩儿,等我看自己赢的次数多起来,就把硬币拿出来说也要玩儿钱的。可是眼看着要输了我又要悔棋,祖母敲敲我的小脑袋说我太赖,说我去找你小俊儿奶奶去,不跟你玩儿了。我怕她真不跟我玩儿了,又委屈又懊恼的说好了好了,输给你了,我下回赢回来。摸着牌我又问祖母为什么小俊儿奶奶叫小俊儿奶奶呢,祖母说因为小俊儿奶奶年轻的时候很漂亮,长得太俊了,人们就小俊儿小俊儿的叫开了。想起那一兜一兜的嘴巴,我想或许偷偷吃糖的人都比较漂亮。后来再去她家玩儿的时候我就多瞅她几眼,瞅多了顺眼了,她笑起来更显慈祥,心想果真是漂亮呢。
后来呢,不记得过了多久,那个小俊儿奶奶就走了。我隐约记得,我曾跟祖母去过那个小院儿参加她的丧葬,小小的院儿里挤满了一脸皱纹的沧桑,白色的丧服四处游荡,我看的眼花了觉得无趣就跑一边玩儿去了。后来祖母再也没到外面顶骨牌了,偶尔跟我玩儿一玩儿,却再也不玩钱的,只是有时直接给我几枚硬币让我去买冰棍,可是祖母不知道,那几枚硬币已经不能买出一根冰棍了。
过了很多年后,那副骨牌也不见了,我几次回家翻找却再也找不到了。我不记得是什么时候丢了,就像曾经的那道斜阳,任落日余晖再如何反射,也照不到祖母那饱经沧桑的脸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