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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开花落自有时,总赖东君主。去也如何去,住也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
夏夜未央,莫愁湖边的绮云楼灯火通明,哀凄靡丽的曲调在楼内回荡,又借着水波传到远处,半开的窗口处正对楼中舞台,时不时露出半张粉面,一幅红裙,引人驻足流连。
此时场中歌者是名十七八岁的女子,乌发披肩,容颜绝色,一袭淡黄色纱衣,勾勒出曼妙身姿,正是楼里近来最负盛名的歌妓初霞。她跪坐在舞台上,微微低头,怀抱长颈琵琶,纤手轻拨,丹唇慢启。琵琶声铮铮琮琮,如流珠泻玉,歌声婉转低回,如泣如诉,四面听者无不动容。
突然“砰”地一声脆响,有人将杯子摔进场中,碎瓷四溅,初霞惊呼一声朝后缩去,乐声骤停。舞台对面桌上,脸横刀疤的粗豪客人拍着桌子吼:“唱这么丧气的曲子,搅了本大爷的兴致,爷拆了你这破窑子!”
初霞见他凶横,忙惶惶地福身致歉,换了首曲子:“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采莲曲》原是一派欢悦,可那客人看起来凶神恶煞,她心中惊惧,指法也凌乱,唱出的歌声又哪有欢快的意味,那客人不耐烦道:“这又是什么玩意儿,换换换,唱十八摸!”
此言一出,四座侧目,这绮云楼是城中最雅致的风月场,楼中姑娘个个被调理得色艺双俱佳,若是当红的姑娘,说一句锦衣玉食、养尊处优也不为过。来寻欢作乐的客人们非富即贵,附庸风雅加上自持身份,不管心里怎么想,面上也都是怜香惜玉的居多。
而眼前这人,竟将这里当成最下等的堂子,点起不入流的荤曲儿,台上初霞脸色惨白,含泪道:“奴不会……”台下也颇有几个人讥嘲他鄙俗,可这恶客站起身来瞪视四周,他身材十分魁梧粗壮,眼神精光十足,显然是个练家子,众人均想“不能吃了眼前亏”,一时间竟无人敢出头说话。
大汉见众人默默无语,越发逞性,几步跨到舞台中央,蒲扇般的大手向初霞胸前抓去:“不会唱就算了,陪大爷乐呵乐呵,大爷一样赏你。”她连连后退,吓得眼泪都出来了,嗫嚅着求饶:“大爷,奴签的活契,不卖身……”
酒劲儿上头的大汉哪管这些,初霞越哭,他越得意,抓住她一只手腕往怀里拉,伸嘴就要香她面孔。初霞情知今日难免受辱,绝望地闭上了眼,拔下头上金钗向胸口便刺。谁知她突然觉得手腕一轻,已脱桎梏,钗子也不知怎的滑掉了,又听耳边大汉痛呼出声,声音似乎离自己越来越远。
她茫然地睁开眼睛,却发现自己好端端地站着,而刚才耀武扬威的大汉却四仰八叉远远摔在台下,呻吟着起不来。身后有人冷冷说道:“再来滋扰,废了你。”此人年纪甚轻,神色冷峻,看起来很不好惹,手中持剑,剑鞘呈灰白色,格外与众不同。
大汉虽不敌,却不示弱,挣扎着起身,咬牙道:“我崔一海技不如人,今日认栽,朋友报个号吧,咱们山水有相逢!”
“陈墨。”
这名字报出来,台下就有几桌人交头接耳,大汉也一惊:“莫非是冰霜剑客陈墨?”见对方默认,便不敢再说话,恨恨瞪了初霞一眼,一瘸一拐走了。
陈墨转身下台,却被很轻的力道拉住了衣袖,他顿住:“何事?”初霞怯怯地飞快扫他一眼,又垂下头,小声道:“大侠,多谢您救了奴。可是崔大爷是饿鬼帮的二把手,素来霸道,他今日吃了亏,不会善罢甘休,下回再来,奴便活不了了。”
陈墨皱眉,他本不爱多管闲事,出手救这女子,也只是听了那曲《卜算子》,一时触动。听她这么说,如今若是撒手不管,岂不是自己害了她性命?他虽闯荡江湖数年,却从没跟青楼女子打过交道,踌躇道:“你待如何?”
“只求大侠替奴赎身!奴存了些积蓄,身价银是够了,但鸨母狠毒,我若自赎,恐怕她吞了银子也不放人,有大侠出面,她才不敢作怪。”初霞攥紧了陈墨的袖子,热切地仰望他,就像他是唯一的希望。陈墨看看她祈求的眼神,终是不忍拒绝,答应了。
鸨母看看面前的银子,又看看卸下繁复首饰,只留一根金簪绾发的初霞,一脸不舍:“初霞可是我们绮云楼的台柱子,一曲《卜算子》,引来无数恩客,客官您要为她出头赎身,那不是刨我们摇钱树嘛……”陈墨不耐烦,剑鞘将银子往前一推:“卖身契拿来。”鸨母只觉一阵寒风扑面,做作拉长的尾音“嘎”地噎进喉咙,哆哆嗦嗦很快做完了交割,初霞接了卖身契,撕得粉碎,终于露出笑容。
天色不早,陈墨只为听曲而来,不打算在绮云楼过夜,便径自走了。出门没多远,他皱起眉,回头处,初霞挽着个小小包袱,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他板起脸:“别跟着我。”初霞此时已知他外冷内热,并不害怕,央求道:“蒙大侠搭救,感恩不尽,只是奴无处投奔,大侠,您好事做到底,能不能收留奴一晚?奴明天一早就离开,绝不敢给您添麻烦。”
“我居无定所。”陈墨有些烦躁,“前面两条街有客栈。”他本想说“你自己去”,但看着眼前女子单薄的身影几乎被夜色吞没,却鬼使神差般说成了:“我送你去。”话既出口,反悔已是不及,他愣了愣,只得带路。
陈墨走得很快,转眼已能望见客栈高耸的幌子,但他在一处临街的楼房下突然停步,握紧了剑,沉声喝道:“出来。”无人回应,街道中只有初霞走得太急微微气喘的声音。陈墨忽地纵身掠向楼顶,一道灰光过处,只听“啊哟”“噗通”几声,两个黑衣人从屋檐滚落,正落在初霞面前,吓得她几乎跌倒。她定神看时,两人全身都结了一层霜,手足缩成一团瑟瑟发抖,显然无力行动。
陈墨轻轻跳下来,将她向屋檐下一推:“待着别动。”然后拔出了剑,喝道:“一起上吧。”从墙角、巷子里、屋顶上冲出十余人,都穿着黑衣,各持武器一拥而上,倒像是听了他的命令。陈墨冷笑一声,立在街心,脚下不动,掌中剑夭矫如龙,寒光纵横间,“呛啷”声不绝于耳,敌手兵器纷纷坠地,一个个捧着手腕呆立,脸上青白,牙关咯咯作响,不像受伤,倒像是被冻得狠了。
“这点能耐,是谁派你们来送死?”众人僵硬地站着,无人答话,陈墨很快失去耐心,挥挥手:“滚吧。”低头还剑入鞘,就在此时,他背后一名魁梧的黑衣人从怀中拔出柄短匕,猱身而上,向他后心刺去。陈墨听到背后风声,心知有敌袭,不及回头,合身向前便倒,地上一滚站起,顺势拔剑,却听见“嗤”的轻响,正是兵刃入肉声。定睛看去,檐下的黄纱女子不知何时已经扑到方才自己的位置,胸口透出半截雪亮的匕刃,鲜血汩汩渗出,洇透了层层纱衣。
不及细想,陈墨脚尖点地跃起,剑身抹过偷袭的黑衣人喉头,一脚将他踢飞,接住软倒的女子躯体,略一犹豫,还是出手点了她胸前几处穴位,待血流稍缓,将她托在怀中,几个纵跃远去,留下如梦初醒的十余人。
先前从屋顶坠下的两人中爬起一个,抖着手扯下面巾,正是绮云楼中寻衅的恶虎帮二当家崔一海,他探过偷袭的同伴鼻息,既惊且怒:“这人练的什么古怪功夫,怎么赵七像冻死的,都僵了?怪不得帮主这么忌惮他!”
几条街外,陈墨找了个背风的角落,将怀中女子放下。女子气息微弱,胸口染血的黄色纱衣微微起伏,神志倒还清醒,陈墨深深地看着她,问:“为什么?”
没头没脑的问题,初霞却听懂了。她勉力露出一个笑:“方才,那群黑衣人里,有崔一海,奴记得他的眼睛。是奴连累了大侠,奴是个没用的人,若能换您平安,奴何惧一死……”勉强说完几句话,初霞一时气促,昏了过去,陷入黑暗前,她听到对方坚定的声音:“你不会死。”
她果然没死。几天以后她在一个小院子里醒来,伤口被好好包扎过了,有位中年仆妇张妈照顾她饮食起居,替她煎药。陈墨每隔几日会带位大夫替她把脉,换个药方,如此一个多月,她伤势渐轻,慢慢可以下地走动。
长日无聊,她只能与张妈说话解闷,有时便做些零碎活儿打发时间。一天陈墨不知从哪里回来,正是晚饭时候,见初霞捧着汤盅,随张妈一起送来,不由皱眉:“你不必做这些。”初霞粲然一笑:“我能做的。您收留我,是您心地好,我哪儿能心安理得住着。”
揭开盖子,桂花藕粉沁人心脾的香味溢出,另有几样小菜,素炒茭白,糖醋藕丁,翡翠鱼圆,龙井虾仁,看上去娇红嫩绿,十分清新。初霞笑道:“是我家乡的做法,您尝尝我的手艺,看合不合口味?”
陈墨一怔:“你是江南人?”“是,我家原在湖州,后来……”初霞微露怅然神色,忙又收起:“陈年旧事不说也罢,您快趁热吃吧。”陈墨想起初见时她唱的曲子,知道她必是身不由己流落异乡,也便不再多问,免得触动她心事。
往后初霞便常常下厨,跟陈墨一起吃饭,两人见面多了,话也就多了,正是青春年少,又有相护之情,救命之恩,虽不曾互诉衷肠,两人间也自有一股脉脉之意。陈墨不出门与人切磋时,每日都会早起练剑,初霞便替他备好茶水手巾,在一旁托腮凝望,陈墨问她:“看得清吗?”她摇头,陈墨就一招一式放慢了给她看。
初霞对他的招数不感兴趣,但是很好奇:“被你打倒的那些人看起来都很冷,是用了什么法子?”陈墨将剑递给她:“寒铁铸的,寒气透入经脉,自然会冷。”初霞接过剑,被冰得一缩手,惊道:“这么凉!”又问:“那你自己会被冻着吗?”
“我内力阴寒,正能驾驭。”
“内力还分寒热吗?哪种更强?”
“寒热相克,对战时功力深厚者胜,我有冰霜剑在手,更添一份助力。”
“你是我见过最厉害的人了!”晨曦洒下,初霞眼中闪着亮晶晶的光彩,看得陈墨又是得意,又有些脸热。
初霞的伤痊愈时已近中秋,大夫来诊过脉,说她可以不用再吃药。不吃药就不用忌口,于是初霞开始张罗过节,说要大吃一顿,天天拉着张妈出门买东西,忙得不亦乐乎。
到了中秋节那天,三个人一起动手做月饼。陈墨没想到十指纤纤的初霞居然会刻模具,她刻了两副,月兔纹样生动可爱,美人纹样窈窕风流,短短几天时间,亏她能做得这么精致。他们准备了甜咸两种馅儿,莲蓉豆沙和咸肉蛋黄,烤好以后香气四溢,陈墨不爱吃甜食,也忍不住各尝了一块。
晚上初霞给张妈包了个红封,让她回去与家人团圆,自己整治了一桌江南风味的小菜,提一壶桂花酒,与陈墨对酌。酒微醺时,天色已晚,月华如水倾泻在庭院中,无限温柔情意在两人之间流动。陈墨凝视月光下的初霞,她鬓边散落的发丝、酡红的面颊、含笑的眼波都令人沉醉,他心里软软的,手也有些软软的,仿佛酒杯都变重了。
陈墨一边嫌弃自己没出息,一边控制不住露出一个傻乎乎的笑,身体像轻飘飘地浮在云端,暖洋洋的,可这时,从不离身的冰霜剑却透过剑鞘发出砭人肌骨的寒意。
不对!陈墨一个激灵,习武之人从初有小成起,内力便会在体内自发运转,他的内力足以克制冰霜剑的寒气,此刻怎会觉得剑身冰冷?陈墨急运内力,却觉得丹田空空如也,四肢百骸无不酸软,大惊之下,已知自己中了散功药之类的暗算。
一时想不出何时被下的药,但此刻必有敌人潜伏在侧,他收束神思,强打精神,忍着凛冽寒气握住冰霜剑,将发觉异常的初霞护在身后,扬声叫道:“哪位故交来访,何不现身一见?”
“嘿,故交不敢当,陈小友,两年前一战之后,在下对你可是惦念得紧呐!”院门不知何时打开了,门口一名中年男子负手而立,白面微髯,长身玉立,颇有风仪。
“赵中行?怎么是你?”陈墨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点苍派掌门赵中行,素来为人端方,自创一路刚劲古朴的苍山剑法,在武林中享有盛名,居然会做这种暗中下药的事!
“赵掌门,你我并无仇怨,何故如此?”陈墨仍然站得很直,只有背后的初霞看得到,他扶着桌子的手,已经因为过度用力而青筋暴露。
“并无仇怨?哈,哈哈!”赵中行仿佛听到了天下最大的笑话:“你闯到我门中,仗着那柄邪门的剑,当着我一众弟子将我击败,令我颜面扫地,又偷走我……我的账册,还说与我并无仇怨?”他原本称得上儒雅的面孔扭曲成一个嘲讽的表情,冷笑道:“不过,从今日起,江湖中再没陈墨这号人物,冰霜剑归于我手,有些事也就没人会记得了。”说到此处,他已不再掩饰自己的贪婪。
陈墨实在想不到赵中行竟是这样的人,他再次试着运行真气,枯竭的丹田内仍然一无所获,但想想身后的初霞,他不知哪里生出一股力量,还了赵中行一个轻蔑的笑:“我从不屑于盗取别人的东西,要战便战,何必找什么借口?纵使我内力只剩一半,也足以胜过你这欺世盗名之徒!”
赵中行情不自禁后退,惊疑道:“你……你还能出剑?”陈墨单手拔剑出鞘,剑尖斜指地面:“这次我不会再手下留情了。”眼前的场面与当日何其相似,赵中行记得,当日那少年也是如此,单手执剑指向地面,做足了礼数请自己“指教”,可结果却是自己被冰霜剑剑气冻得经脉滞涩,惨败在他手下。如今……赵中行紧盯着陈墨,难道他还有一战之力?
陈墨面上气定神闲,信手削去身边椅子半截椅背,喝道:“速来送死!”心里却知道自己仗宝剑之利只能虚张声势一阵子,若赵中行再不走,自己就要支撑不住了。赵中行站在原地不进不退,神色阴晴不定,盯着冰霜剑迟疑半晌,“哼”了一声,转身离开。
陈墨松了口气,身子晃了晃,初霞似乎吓得傻了,此时才醒过神来,扶住他急呼:“你怎么啦?”陈墨忙扯她:“别叫!”却已来不及,门口赵中行去而复返,纵声长笑:“哈哈哈哈,陈小友好深的心机,差点连我都骗过了。”
此刻陈墨再无倚仗,颓然坐倒在地,安抚地拍了拍后悔不迭、泪光盈盈的初霞,苦笑道:“不及赵掌门远矣,我实在不知你何时下了药,能否请赵掌门为我解惑?”
赵中行此时志得意满,却仍然谨慎:“不足为外人道也。账册的事,你不认也罢,上路吉时已到,陈小友,在下送你们一程。”他拔出自己佩剑就要上前,陈墨断喝:“且慢!”将手中一物举起:“赵掌门要不要试试,是你的剑快,还是我的手快?”月光下看得清楚,他手中是一块尖石,正对着冰霜剑横过来的剑身,作势欲砸,想是刚刚坐倒时从地上摸的。
冰霜剑虽锋利,剑身却薄,侧面看去真是一砸即断,院门离陈墨所在的位置甚远,赵中行并无把握一发制敌,他看看剑,再看看陈墨,慢慢说道:“你当知我宁愿这把剑毁了,也必杀你。”
“当然,赵掌门怎会留我这心腹大患在世?我自然得死,但以此剑换她一条性命。”陈墨握紧尖石,转头看向初霞,目光中又是酸楚,又是柔情,初霞避过他的眼睛,低头不语。
赵中行看看初霞,又看看陈墨,面上神情古怪:“哈哈,原来陈小友还是个痴情人?好罢,我答应你,留这女子一命。”
“我不信你。你且发个毒誓,不得伤害她,若违此誓,便身败名裂,受万人唾骂而死!”
赵中行脸色铁青,几欲发作,但他看着冰霜剑在月下流转的光华,想起这把剑的特异之处,咬了咬牙,一字一句地将誓言重复了一遍。
陈墨盯着他发完誓,低低的声音对初霞说:“从后门走,再也别回来。”又转向赵中行:“若她有什么意外,我必化为厉鬼,使你夜夜不得安寝!”说完手一松,尖石滚落在地:“头颅宝剑都在此处,来取吧。”
赵中行几乎控制不住喜形于色,踏上一步,却又止住:“陈小友实在工于心计,在下也是不放心得很,不如请小友将剑掷过来,我再送你归西如何?”陈墨嘲讽地笑一声,挥手掷出冰霜剑,他此时手足无力,剑只掷出三尺远便已坠地。赵中行压抑住狂喜,却仍不上前,微笑道:“初霞,把剑鞘也拿过来吧。”
“是。”女声柔如春风,听在陈墨耳中却像惊雷炸响。他突然觉得自己全身都在发冷,比握着冰霜剑还冷,冰霜剑的寒气只能侵入肌骨,此刻他却连心里也凉了。他一寸一寸地转头,看着初霞起身,一个眼神也没给他,动作轻灵,先捡了剑鞘,再去拾起冰霜剑,归鞘后款款走向赵中行,双手将剑送上:“主人,幸不辱命。”
赵中行急不可待地迎上来,拔了剑细细端详,剑身如一泓秋水,吞吐光芒,注入内力后,剑刃寒光更盛,随手一挥,地上划出一道深深的鸿沟,冻土翻卷,寒气逼人。他终于痛快地仰天大笑:“不枉我筹谋两年,这等神物终于落入我手!”初霞默默退在他身后,无比恭顺乖巧。
他提剑转向地上的陈墨,又恢复了谦谦君子般的风度,温和地笑道:“劳小友久等,在下这就送你上路。”陈墨见初霞竟是赵中行的人,如坠冰窟,又是恨,又是痛,可叹自己一番苦心竟成了笑话。她站在那边,一眼也不看过来,将自己视若无物。陈墨当下心灰意冷,闭目待死。
冷森森的剑气越来越近,只听“嗤”地轻响,血腥气扑鼻。他不着边际地想:“原来被冰霜剑杀死竟不会痛。”但是这感觉实在奇怪,他觉得自己丝毫没有受伤,忍不住睁开了眼。
冰霜剑的剑刃离他胸前只有数尺,却停滞不动,赵中行双眼圆睁,喉中“格格”作响,惊恐中犹带不可置信的神色,左胸口透出半截极细窄的兵器,锋刃处开有深深的血槽,血泉自创口喷涌而出,转眼地上已聚起一洼深红。
“当啷”一声,冰霜剑脱手掉在地上,积血转瞬凝结成冰,赵中行委顿在地,面如金纸,手足抽搐几下,就此不动。隔着赵中行的尸体,是初霞纤袅的身影,沾满鲜血的手中紧紧握着一柄细长的匕首,末端依稀可辨,是她平时常戴的金簪。
“你……”陈墨喉头干哑,不知事情如何演变成现在的模样。细微的、被压抑的抽泣逐渐抑制不住,初霞蹲下身子,双臂紧紧抱住自己,哭得声咽气堵,全身都在颤抖。陈墨很想拥她入怀,替她擦去泪水,但抬抬胳膊,只得苦笑:还是动不了。
半晌初霞情绪渐渐平复,擦了擦通红的双眼,仍然不看陈墨,将匕首收了起来,依旧插回发间。她俯身拾起冰霜剑,用手帕仔细擦干净上面的血污,放在动弹不得的陈墨手中,幽幽叹了口气:“你应该猜出来了吧?散功药是我下的。主药在莲蓉馅儿的月饼里,酒里是引子。”
陈墨悚然一惊:白天月饼刚烤好时,初霞说喜欢咸口,只吃了咸肉蛋黄馅儿的,原来如此。这种下药的手法,这样不动声色的镇定……“你到底是什么人?”陈墨此刻情绪实在复杂。
“饿鬼帮养的杀手。不会武功,却精通药性,熟悉人体构造,善于伪装,最擅长替帮主不动声色除掉对手。”初霞自嘲地笑了!笑:“帮主就是赵中行,我的灭门仇人。”陈墨被惊得一时说不出话,初霞却接着说了下去,她实在压抑得太久了。
“当年,赵中行还没有现在这么谨慎,父亲是个江湖郎中,不知从何处得知他就是饿鬼帮帮主这个秘密,便被灭了口。那年我十一岁,偷偷溜出去玩儿,回到家时却发现到处都是血,我父亲,母亲,刚三岁的小弟弟,甚至家里的佣人……父亲留着一口气,将这个秘密告诉了我,我既然活着,总要为他们做点什么。”初霞深吸了一口气,压下涌上来的眼泪。
“七年前……毒郎中江流?你是他的女儿?”
“没错。我扮作小乞丐混进饿鬼帮,靠着父亲的医书,渐渐崭露头角,成了最得力的杀手。为了获取赵中行的信任,我……”初霞顿住了,努力让声音平静:“手上沾了不少人命。”
“两年前赵中行败于你手,经脉受损,很久才养好伤,他说的那账册,是我趁机偷的。他想要冰霜剑,又疑心你拿了他作恶的证据,决心除掉你,便费了不少功夫,查到你在此地有个落脚处,派我来接近你。”
“歌女身份是假的,被人调戏是假的,替你挡刀也是假的,下药让你散功却是真的。前些天我出去买东西,同饿鬼帮的眼线约定了动手时间。我做了这么多,只是为了让赵中行得偿所愿,人在得意时最容易露出破绽,我便可以趁机要他性命。”
“赵中行虽死,饿鬼帮还在,我一定会毁了它,将赵中行的真面目公之于众,虽不能偿还我这一身罪孽,将来九泉之下,也能闭得上眼。”她吸吸鼻子,取出一个小小瓷瓶,给陈墨灌下:“解药,再过一刻钟,你就可以活动自如,过往种种,我只能说一声抱歉,以后,各自安好吧。”
初霞站起身向门口走去,身后传来沉抑而痛楚的问话:“几个月的相处,都是假的吗?”
她没有回头,在陈墨看不到的地方,她的泪水顺着面颊无声地流下来,声音却显得平静而讽刺:“不过是一点勾引目标的手段,你不会当真了吧?江湖险恶,陈少侠还要多历练啊。”
“可是你方才为什么不等赵中行把剑刺进我胸膛再动手?那样岂不是更有把握?”
“我……”初霞被说中心事,无言以对。她何尝不知道,赵中行出剑之后才是防备最为薄弱的时候,但冰霜剑剑锋指向陈墨的一瞬,她什么都顾不上了。若不是匕首上淬了剧毒,她又对心脏的位置无比熟悉,真不敢保证能一击毙命。
“初霞,我知道你心里也有我,留下好吗?饿鬼帮我们一起去扫清,赵中行的真面目我陪你去揭穿!”
初霞泪落如雨,终于回头看了一眼陈墨,月光映在她脸上,泪珠晶莹剔透,她没说话,凄然一笑,然后决绝地转身离开了。陈墨痴痴地望着她的背影,耳畔又响起她幽幽的歌声:“去也终须去,住也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