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老了,我看着他用那因常年做重体力活而变型的手指费力的提着鞋跟。新皮鞋都有些紧,他穿的又臃肿,半曲了腿手扶着门框废了几番周折,终于把右脚的鞋子穿上。他直起腰剁了几下脚,对着镜子照了又照,脸上露出平时难见的轻松和喜悦。
他一早起便自己理了头发,用昨天去小卖铺买来的最廉价的染头膏把头发染了色。不知道是父亲没调和好,还是染发膏质量的问题,黑色有些浓重,显得不太自然。 我从侧边看父亲,他穿着黑色短款的毛领大衣,灰色斜格的鸡心领毛衫,长短适中的西裤下露出铮亮的新皮鞋,他的腰背尚直,整个人还有几分年轻时的英俊。
“穿鞋的时候就不能把拉锁都拉下来再提,硬往下踩,穿啥不知道省着点,儿子新给你买的鞋就这么祸害!你快赶紧的,磨磨唧唧的年年都等你。”母亲厉声说。
“你别跟我这个那个的,少管我!”父亲也不相让。
我从儿时起便习惯了这样的争吵,年三十出门时这类对话更是每年例行一次。
我没去劝我那还在争吵的父母。外面鞭炮声四起,各家的男人和孩子忙着往门上贴着红底金字对联。年味真浓啊,我笑了笑。
关于年味的记忆,大概是从父亲出门的精心打理和母亲的吵嚷中开始的。在我儿时,那就是“年”开始的信号。我儿时懵懂,也和母亲一样不理解父亲每年出门前为什么那么磨磨蹭蹭,常和母亲一起催促父亲,成年后我渐渐懂得父亲,因为在底层为生活挣扎的人特别注重对于这一年中最重要节日的仪式感,因为难得体面。吵归吵,即便坏话说尽,母亲每年三十还是每年同父亲回爷爷家过年,这是我们家族的传统——今年也不例外。
我们一家出了门,父亲还是一样大步流星,把头扬的很高,不等我们娘俩,我在后面陪着穿高跟鞋行走不便的母亲,其实不用走很长的路,大伯一家早已在街对面的车里等候多时。
我记不清当时几岁。那年,住在小镇平房的我们还要穿过很多趟瓦房到主路上赶七点的客车。那年,大伯家的哥哥还没做起小生意,没有买车。那年,去往爷爷家的通乡土路常盖了厚厚的积雪,行车很危险。那年,我还年少不知愁。
那年父亲在前面走着,母亲牵着我紧赶慢赶的在后面追着父亲的步伐,我紧倒着小短腿勉强跟母亲并排。父亲腰板很直,脖颈也直直的,梳理整齐的分头油量。见到认识的人,他满脸喜庆的作揖,“老三过年好啊!”语气亲切。我父亲回过头和人说话,我看着他满脸笑意,他笑的可真好看。我父亲生得英俊,那时他还没被磨平一身锐气,心中尚有些未竟的梦想。
那年我们早早到了爷爷家。我蹦蹦跳跳进了屋一股脑对屋里的亲人说出问候“爷爷奶奶二大爷二娘老姑老姑夫过年好呀!”
家人们冲着我笑,“大孙过年好!”奶奶乐呵呵的应着。爷爷正用毛笔蘸了墨,在大红纸上写着对联。
白天的日子总是难熬,对春晚翘首以盼。好在靠鞭炮和吃食度了日。我至今觉得那年的春晚好看到无可挑剔,赵本山小品里那句“改革春风吹满地”今天又在某app上被人鬼畜火了起来;郭冬临冯巩关于女足的相声里唱的曲儿我现在也能哼起。
那年的年夜饭我们一大家子其乐融融,我吃到不能再撑才放了碗筷,一盘蒜台炒肉我那时也觉得是珍馐。
初一的上午我和大我三岁的姐姐一遍遍重复着春晚小品里的经典台词,笑的前仰后合。虽然笑的开心,但在我心里仍有一个遗憾:我们一家人年夜饭的时候都没吃到包在饺子里的硬币,初一早晨饺子里仅剩的硬币硌到了我二伯的牙。吃到硬币代表了新年财运会旺,那时对贫穷有了概念的我对这件事是如此认真。
那年像是分水岭,它穿过我和父亲的人生,在中间重重的划了一道。那年父亲扔下画笔,抛弃了做漫画家的梦想,那年我拿起铅笔,在作业本上书写涂改。我现在想,如果父亲再坚持下或许他就成功了,因为投了那么多作品终于有一篇见了报,是大报刊——《工人日报》,可惜稿费只有五十元,值不得父亲投入的心血。上学需要钱,那年他扛起锹去了工地搬砖搅混凝土,放下铁锹拿起粉笔在客厅的水泥地上开始教我英文。
如今我早已毕业,想起这些有关年味的零碎记忆,想起那时的父亲和我,不禁有些感叹。父亲坐在我旁边车座上的时候,我看见他鬓角下已经长出老年斑,神态和我年迈的爷爷越来越像。
今年二伯一家人在外没有回来,我们到的时候已近中午。爷爷反复的说着几句话,意思是道好了,来的却越来越晚了。
今年的饭奶奶没有张罗,做菜的变成了大哥,晚上年夜饭的饺子也没有人提议要放硬币。
我整年在外工作,听母亲说,年初我爷爷生了一场病,看病时拿不出积蓄,我奶奶用爷爷的退休工资贴补那方儿女的事便败露了,双方闹的很不愉快。我万万没想到的是,饭桌上,平时孝顺至极的父亲开始责备起爷爷的不是来。我父亲滔滔不绝地说着他这一辈子的不如意。儿时缺乏母爱,临近高考时寄宿在我大伯家害了病,错过了高考,满腹才华无处施展。爷爷那时是我们镇里的公安局长,本可以动用关系为父亲谋个职位,可是正派的爷爷认为那是歪风邪气,从未动过这样的念想。这些年来家中一直是母亲那头的亲戚在帮衬,如今我也大了,该成个家买房买车……
我从未想过父亲对爷爷有这么大的怨气,平素父亲对爷爷不敢有一句忤逆,更不会觊觎爷爷的财产,从小我父亲就说,以后我们家不去争那个。我知道不是酒精的作用,我知道父亲只是急,家里没有积蓄。他的后半生都为我而活,他把对我的爱转换成了很多种样子,包阔上学时对我严刻的管教,包括对爷爷的怨气。
父亲说到很晚,边说边喝,爷爷在旁边听着,一句不语。后来,父亲醉了。年终究还是年,辞旧迎新!不管发什么,总会过去。
我应该羞愧,我今年二十七岁,在我的成长岁月里,故事并没有按常理发展。我没有在父亲的殷切期望下发愤图强成为一个有为青年,如今我为了生计奔波辗转。青春期的后半段里,我被严重的逆反心理占据,我从那时起开始和父亲疏离,直到现在。
我不记得父亲从哪年手指变了型,不记得他从哪年开始再舍不得去一次理发店,不记得他从哪年开始两鬓斑白,不记得他从哪年开始除了新年,他平素的衣服上沾满了灰土。我也不记得从哪年开始我已能跟上父亲的步子,不记得从哪年开始我再没和他有过一个亲昵的拥抱,不记得从哪年开始我体会到了他经历过的辛酸苦辣。我只记得,在我记忆中年味最浓的那一年,我开始长大,他迅速变老……
对了,年前我遇到了一个姑娘,她让我觉得我是时候该结婚了,我想和她说说我和父亲的事儿。我不知道我以后能不能撑起一个家,但我知道,不管生活多么苦涩,年味总是甜的!
#羽西X简书 红蕴新生#
https://www.jianshu.com/p/ee05f7eff67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