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 | 最怕你将我遗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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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晨6点钟,老付醒了。看了看枕边的手表,时针分针正好把表盘切成一百八十度,他缓身从床边坐起,戴好眼镜,起身穿好拖鞋,将被子慢慢叠整齐,从卧室走进卫生间。他刷好牙,洗好脸,又刮了刮胡子,看看时间,准备下楼遛弯。这时淑华从厨房探出身子,让他遛弯时买瓶醋回来,老付应了一声便穿上外套,戴好帽子,拎着鸟笼下了楼。

淑华不放心,打开门又嘱咐了一声:“别忘了醋。”老付不耐烦的哎呀一声,便慢悠悠下楼去了。

老付把鸟笼挂在小区里一棵杏树的树杈上,两只文鸟跳来跳去,上下左右灵活的晃着脑袋,老付吹了几个口哨,逗逗鸟,顺势在树旁边的单杠上压起腿。

他弯着笨拙的身体,用手指拽住鞋尖,一点一点压下去,可怎么也不能将头挨上小腿,但他不服气,一直重复着这个动作,仿佛有一种力量让他坚信自己今天就可以做到。他像一只没有天分的火鸡,却试图证明通过努力就可以成为鸵鸟。

“老付啊,今儿挺早啊。”前楼的老李也拎着鸟笼子走到老付身边。老付回头看了看老李,应了一声。老李也把鸟笼挂着杏树的树杈上,这里面是一只金刚鹦鹉。鹦鹉看着两只文鸟有点迷惑不解,文鸟看着鹦鹉也有点举足无措。双方僵持不下,此起彼伏叫开了欢儿。

老李站到老付身边,也举起一条腿压在单杠上,但这层单杠要比老付的高上20公分,老李轻松的将腿搭在上面,一个屈身耳朵就贴在了小腿上。整套动作一气呵成轻松愉快。老付不由得嘴角微微一颤,又狠狠的压了一下。

“下午老张头过来下棋,你到时候一定下来啊。”老李扶着膝盖对老付说。

“行,我回家补个觉,下午就下来。”

“老张头说要跟你好好杀一盘呐,你可别忘喽。”

“忘不了忘不了。”

“上回你就忘了,记不记得?”

“忘不了忘不了。”

压完了腿,老付站直了身体抻抻胳膊,转转脖子,又做了几组扩胸运动,然后走到杏树下,把鸟笼子从树杈上取下来,对着鸟吹了几声口哨,悠哉的往家走去。

淑华见老付回来,上下打量了一番问到:“醋呢?”

老付一脸茫然:“什么醋?”

“我不是让你下楼买瓶醋回来嘛!”

“啊,是吗,忘了。”老付把鸟笼放在地上,把鞋脱掉。两只鸟在笼子里翻腾了几下。

“你说说你啊,永远都得指着我。”淑华在围裙上擦擦手,卸下围裙,拿起门口衣架上的外衣,打开门下了楼。

老付慢悠悠的换了拖鞋,回到房间把鸟笼挂在窗台前的架子上。在等淑华回来一起吃早餐之前,他缓身坐在藤椅上,换上花镜,翻开茶几上的报纸看起来。

老付已经七十六岁了,淑华也有七十岁。两人结婚五十年,有两个孩子。老付最近记性非常不好,反应也迟钝了,时常忘事,有一次竟然走错了楼口,孩子们很担忧,带老付去医院做了全面检查。检查的结果是,大脑萎缩,确诊为阿尔茨海默病,俗称的老年痴呆症。

这天晚饭后,孩子们把检查结果告诉了淑华,淑华沉默了很久。她知道这并不是什么要命的病,也没有什么身体上的疼痛,但是这会是一个伤人心的病。淑华看着在书房里正在喂鱼的老付,她不知道今后的日子他还有多少时间是记得自己的。

五十年前,老付和淑华经共同的朋友介绍相识,那时老付退伍后在图书馆做科长,淑华是帐篷厂的工人。老付是个少言寡语,严肃得体的青年,淑华是个干净利落,性格直爽的姑娘。两个人没什么浪漫的交往,只是看对了眼,又都是本分之人,很快便结了婚。

老付工作很忙,淑华照顾家里的一切,邻里们都喜欢淑华,因为她不仅能干,还总是笑容满面的面对生活,即使在最混乱的年代她也是这样,她像一阵清风,能够抚平老付在岁月里的迷惘,她甚至让孩子们对苦难的时代也保有感情。

就这样一日复一日,五十年来没有大风大浪,一路平安,子女健康,心智善良,老两口平平淡淡中愈加见了真情。

老付是极依赖淑华的,他几乎是淑华的另一个孩子。年岁越大,老付的依赖更加严重。淑华跟老朋友出去溜个弯稍迟一些回来,老付在家里就会坐卧不安。待淑华回来,老付才会放松开来,嗔怪几句后又开始了他自己的一套养生锻炼。

如今老付生了病,淑华一时还不能完全了解将来所能发生的事情。她只是安慰自己,老付只是爱忘事儿,人总该是记得的。

下午两点,门铃响了。淑华从客厅出来开门,是老李。

“老付啊,找你的。”淑华向屋里的老付喊道。老付一脸茫然走出来。

“你啊你,还是忘了吧?”老李看见老付,一脸料事如神的得意。

“忘什么了?”

“棋局都摆好啦,老张都等你半天啦。”

“啊,对对对,这就下去。别着忙。”

“不着忙,您慢着点。我这就下去等您了诶。”

门关上,老付转过身看着淑华,突然皱紧眉,用一种求助的口吻问道:“华,我这到底怎么回事儿,一点印象都没有?”

淑华握住老付的手:“哎呀没事儿,老了。咱都老啦。”

老付听罢随即舒展了眉头,说:“你可不老,你怎么都不老啊?”

“你个老鬼,眼睛睁不开啊?看不见我的老啊。”

“你还像个小姑娘哟。”

“德性,快下楼去吧你。”

老付坏笑了一下,脸上的褶皱跟着这起伏堆起了许多可爱的沟渠。他总是在不经意的时候令淑华甜蜜得措手不及。

楼下的树荫下,棋局已经摆好,老张见老付过来,站起身对老付打了个招呼:“付老还真是难请啊。”老付挥挥手笑着回答:“哪儿的话。”老付坐到老张对面,看着棋局沉着冷静,老张也舒了一口气,信心满满。

老张比老付小一轮,老付退休那年起,他们成了棋友。两人棋艺相当,却各有各出奇制胜的法宝。老张擅长大气开篇震住整个局面,老付则慢条斯理,最后猛虎吞象。两个人下了十多年的棋,胜败平分秋色。

只是这两年老付对这棋局越来越怠慢,很少在江湖显露身手,唯独老张约战方才现身。

这一局一直下到黄昏,身边围了很多人,无不赞叹两人精湛的走法,待最后一丝余晖在大榆树叶子上散去时,老张抬起头,老付笑了笑。

夕阳落尽,就这样,又过去了一天。

“小晴?”

老付看着女儿的背影喊出一个名字。

淑华心头一紧,转过头看着老付:“你叫谁?”

老付像突然梦醒了一般,仿佛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处。又看了看淑华,恍惚了一下。想分辨哪个是现实哪个是回忆,却不知不觉说了一句:“晚饭吃啥?”

“爸!我是玲玲。”女儿急忙坐到老付的身边。

“怎么了?”

玲玲眼里泛了红,这是她最害怕的。

玲玲从小到大都没有离开过老付的视野,不管多忙,她的每一次家长会都是老付亲自参加,他骑着二八自行车载着玲玲的童年,也静静的观看了她的青春。即使嫁人了生了孩子,玲玲也始终是他最疼爱的丫头。

玲玲结婚那天,老付在酒席上喝多了,眼里流露出令人感动的不舍,他忍着马上就会夺眶而出的泪水举着酒杯对亲友们说:“孩子长大了,总是要飞走的。他们飞远了,我们也老了。”他知道他的小公主已经成为别人的王后了,这个爹爹已经不是她惟一的故乡。

玲玲将老付的手放在自己的手里,那手背上长满了褐色圆斑,玲玲抚过这些斑点看着渐有睡意的老付,心里长了一根刺,疼起来比扎上一刀还厉害。

“小晴是谁?”在老付睡去后,玲玲问淑华。

“是你爸的初恋。”淑华戴着花镜,边缝着老付的睡衣兜边平静的回答。

“我爸的初恋?我怎么没听他提起过。”

“他也只是跟我简单说过一次,是他家乡的姑娘,两个人青梅竹马,但是你爸当兵几年后,小晴在父母安排下跟同村的另一个小伙子结婚了。你爸也就再没回过故乡。”淑华依旧平静的飞针走线。

“还有这么一段往事呢?”

“你奶奶去世得早,你爷爷又对你爸不管不问,你爸当兵后许久没有音讯,小晴的父母也是担心吧,不敢把自家闺女嫁给这样一个家庭。”淑华咬下最后一针的线尾。

“所以爸对小晴还念念不忘咧?”

“老了,总爱想起过去的事儿,也难免。”

“你不吃醋啊妈?”玲玲将头歪道到淑华的肩上,等着一个答案。

“不吃,我是他老婆,我是陪他一辈子的人,为什么我要吃醋?”淑华抚摸着玲玲的头发。“我倒是吃你的醋嘞。”

老付在卧室轻轻的睡着,伴着微微的鼻鼾。

他梦见了小晴。

征兵走的那一年,小付只有十九岁,他背着行李要去跟队伍会和,走到村口的时候,看到了早早等在那里的小晴。

姑娘两条粗粗的辫子扎上了红发绳。脸上写满了“不想让你走”,小付拉起小晴的手对她说:“等我回来,如果我战死了,就嫁给别人去。”

小晴摇摇头:“你不回来我谁也不嫁。”

小付感到一阵心酸,抑制住了将要掉下的热泪,他认真的看着小晴,仿佛要把她看得清清楚楚,印在脑海里永不抹去。

小付渐行渐远,走在山野的小路上,只见几株白色的栀子花在耀眼的盛开,散发着青春的热情,像小晴炙热的眼睛和洁白的衬衫。他决心一定要回来。

“哥哥,你一定要回来啊。”小晴向着小付的背影大声的喊着。

那一年的春天来得很早,漫山遍野的花草在五光十色中摇曳,小付背着行李包大跨步的消失在山路的尽头。

几年后,辗转多个战场的小付受过几次枪伤,也打死了无数敌人,却因为战乱始终无法与家乡联系,对于在那里守望的小晴,他总是惶恐不安,他害怕他终有一日会看到他不愿看到的画面。

终于,一次转战的机会,老付得以在家乡停留三日,当他踏上故土那一刻,所有村民都惊呆了。他们都以为他已经死了。

小晴闻讯从家里拼命的跑到小付面前。小付看到跑得满面绯红的姑娘还是临别时的模样,兴奋得上前握紧小晴的手,小晴却连连退步。仅仅三天前,她已经成了别人的妻。

小付放开了小晴的手,从那以后他头也不回,再也没有回到家乡。

也许是时代的错,也许是誓言的脆弱。这段青涩的爱情最终没有经受住时间的考验。

淑华没有告诉玲玲,在他们结婚第十年的时候,小晴曾经来过。

小晴带着她的儿子来到北方,为的是让老付帮助她渡过难关。小晴的孩子生下来就是脑瘫,丈夫因此抛弃了妻儿,远走他乡。小晴的父母都体弱多病,没有收入。小晴没有帮手,没有积蓄,实在无力抚养这个孩子,她无处投靠,从邻居那里打听到老付的地址,千里迢迢来到北方找寻老付。

小晴念着和老付年少时的感情,认为她认识的所有人中,只有老付能够帮助她们。

那一天,老付看着站在门口的小晴和一个走路扭曲的孩子,他实在无法想象,他少年时爱着的那个姑娘已经变成现在这个模样。小晴抚了抚头发,冲老付笑着说:“哥哥……”

老付忍着心痛将她们引入了淑华的视野。

这是淑华第一次见到小晴。她曾想象过无数次小晴的模样,却没想到见到她时却是她最落魄的时候。很明显,淑华要比小晴更整洁和自信。小晴一直半低着头,满脸腼腆,但仍能看出她曾经是个美丽的女子。

淑华听小晴讲述了孩子的不幸后,并没有征求老付的意见便从衣柜里拿出一个纸包给了小晴。那是淑华攒了很久的积蓄。一共伍佰元。

小晴颤抖的接过纸包,眼泪夺眶而出,她拉过她的儿子,按着他一起跪在了淑华和老付的面前。

那一年,玲玲八岁,刚刚上了小学一年级,她一直不知道那一年为什么妈妈不再让她参加游泳队,也没有再买一件新衣服。

也是从那以后,老付对淑华愈发体贴和珍视。他在一个女人身上看到了美德的光辉。

老付坐在沙发上,突然站起身看着窗台边的一株栀子花说起话来:“你怎么来了?”

淑华闻声过来发现老付正在对着空空如也的窗子说话。她没想到这病的蔓延速度竟如此之快,老付开始出现幻觉了。

“我不能跟你回去,晴妹。”老付仍然盯着栀子花说道。

栀子花一动不动。

“我一直记得我走的时候,你在荷花桥上哭的样子。”

“你可真好看。”

一阵微风吹过栀子花,花托微微颤抖。

“你别别别拉着我,我不能回去了,我恨。”老付有些紧张的拽着自己的袖子。

“别等我了。”他流露出一丝愁容。

“别哭。”老付将手伸向空中擦拭着一张隐形的脸庞。

“知道吗,我打死每个鬼子的时候都想第一时间告诉你。”

“我真怕自己死了。”老付哽咽着触摸着窗帘。

“我没忘记你。”

“没有……”

“但是我不能走……”

“我已经离不开淑华了。”

淑华站在门口,眼泪掉了下来,她已经不害怕老付是否会忘记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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