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旧手机(2008年秋)
深水埗福华街的秋阳斜斜切过"明记手机维修"的玻璃柜,诺基亚8250的镀铬边框在光斑里泛着暖黄。陈家乐蹲在柜台后,鼻尖几乎贴到摩托罗拉V3的转轴上,松香气混着隔壁茶餐厅的猪油香,在铺子里织成张油腻的网。
"乐仔!有客!"陈伯的烟嗓炸响,惊得少年手一抖。镊子尖在主板触点划出道银痕,柜台外站着的女孩校服袖口沾着奶茶渍,马尾辫被电扇吹得乱飘。
"程小丽?"陈家乐瞄了眼取货单上洇开的名字,转身从铁皮盒掏出贴着米奇贴纸的V3。贴纸边角卷起,露出底下褪色的HelloKitty——这机子从华强北二手市场收来时,转轴松得像茶餐厅阿姐的旧人字拖。
女孩接过手机时,指甲缝里的面粉屑簌簌落在柜台上。隔壁案板突然"咚咚"震响,整排玻璃柜跟着哆嗦。陈家乐瞥见她校徽上"圣方济各英文中学"的金字缺了角,缺口处锈成个褐色小疤。
"上任机主存的铃声..."他按下播放键,老式和弦淌出来,像卡带的收音机在哼《来生缘》。程小丽突然攥紧书包带,褪色帆布包侧袋"啪"地掉出个深绿药盒。
"甘草片限购两盒。"陈家乐用镊子夹起药丸递还,塑料盒盖上印着深港药房的钢印。女孩耳尖发红,抓过手机就往门外冲,帆布包勾住柜台突起的螺丝盒。铁盒"哐当"翻倒,百颗银色螺丝钉瀑布般泻向地面——这是陈家乐今早刚分拣好的不同型号螺丝,按大小在塑料格里码成银河系。
"小心!"陈家乐伸手去拽帆布包带,程小丽却因惯性向后仰倒。隔壁茶餐厅运冰块的推车正巧撞上门框,震得玻璃柜里的诺基亚模型机集体跳起。她在冰车轰鸣声里挣脱书包带,发梢扫过少年手背时留下道冰凉的湿痕。
散落的螺丝钉在瓷砖上弹跳,陈家乐蹲身去捡时,发现几颗M1.6规格的螺丝滚进了排水沟——正是摩托罗拉V3转轴专用的型号。
傍晚收工时分,陈家乐蹲在后巷修电单车。排气管喷出的青烟里,他盯着帆布包内层露出的当票存根——赎回日期是三天后的中秋,抵押物写着"摩托罗拉V3"。
"叮——"卷闸门突然被拍响。茶餐厅阿姐探进头:"乐仔,冰厂老林找你!"穿胶靴的男人扔来个塑料袋,三条冻僵的黄花鱼砸在维修台上:"小丽那丫头落下的,说修手机抵鱼钱。"
鱼腥味混着冰碴在铺子漫开。陈家乐掀开V3后盖,转轴里卡着片亮晶晶的鱼鳞。充电口渗出的咸水在台面汇成个小水洼,倒映着天花板上转动的老吊扇。
程小丽三天后再次登门时,校服领口别着枚安全别针。她默默盯着陈家乐给V3换转轴,忽然开口:"黄老板说...冰厂招临时工押身份证。"手指无意识抠着柜台边沿的锈迹,"阿爸的止咳水...深港药店要担保人。"
陈家乐把烙铁温度调低十度,焊锡在转轴触点凝成圆润的银珠:"我阿妈做过药店保洁。"他拉开抽屉,泛黄的员工证贴着1998年的胶膜,"或许能用。"
摩托罗拉在枕下第七次震动时,陈家乐终于摸到接听键。电流杂音里炸开茶餐厅剁骨声,混着程小丽嘶哑的喊叫:"陈师傅!黄老板扣着身份证..."背景音里突然插入重物倒地声,程建国的咳嗽像破风箱撕裂雨幕。
陈家乐抄起维修铺的强光手电冲进雨里,光束劈开雨帘时照见程小丽的帆布包——正挂在冰厂铁门把手上,拉链处别着他给的药店员工证复印件。
暴雨是半夜砸下来的。陈家乐在阁楼翻了个身,诺基亚蓝光照亮程小丽补作业的草稿纸——从帆布包里掉出来的数学卷子上,38分被红笔圈成个滴血的月亮。窗外货柜车碾过水坑,摩托罗拉突然在枕下震动。
"陈师傅..."电流杂音里炸开茶餐厅后厨的剁肉声,"阿爸咳血了!"背景音里混着冰厂运货车的倒车提示音,嘟嘟声像催命的鼓点。
陈家乐抓起工具包冲进雨幕。鸭寮街二手摊的塑料布在风里狂舞,程小丽的便利店围裙挂在生锈货架上,被雨浇成块灰扑扑的抹布。他抄近路翻过冰厂铁栅栏,冻鱼箱渗出的血水在雨靴底吱呀作响。
诊所铁门"咣当"关上时,程小丽正用围裙擦手机屏幕。防水袋裂了口,SIM卡槽边缘粘着铝箔包裹的润喉片,糖衣被体温焐得半融。这是她从药店促销台拿的试用装,包装纸上“深港止咳灵”的字迹已晕开。
黄老板说...押身份证能预支药费。"她指甲抠着充电口的水渍,工牌上的冰厂logo被磨成团黑影。
陈家乐蹲在插座旁,用备用充电器给手机续命。三十七条未读语音突然弹出,最近那条是两小时前:"阿丽,黄老板说搬够五十箱就给药..."程建国的咳嗽声混着冰库风机轰鸣,像台快散架的破空调。
晨雾裹着咸腥气漫进维修铺时,陈家乐正用煤油清洗镊子尖。玻璃柜突然被拍响,永利冰厂的老林杵在门口,胶靴底粘着鱼鳞,甩手丢来个滴水的塑料袋。三条冻僵的黄花鱼砸在柜台,鱼尾拍打台面的声响像台老挂钟。
“小丽说修机抵鱼钱。”老林掀起工装下摆擦汗,露出腰间别着的对讲机。陈家乐掀开摩托罗拉V3后盖,转轴里卡着片鱼鳃,鳃丝间粘着冰碴——是冰厂急冻仓特有的菱形冰晶。充电口渗出的咸水在台面汇成小洼,倒映着天花板上转动的吊扇,扇叶间结着经年的灰网。
“金宝茶餐厅特价菜,廿八蚊条。”陈伯叼着牙签戳了戳鱼肚,冰碴簌簌落在昨天的《东方日报》上,雷曼破产的新闻标题被洇成团墨迹。他忽然眯起眼——晨光透过鱼鳃在柜台投下血丝状阴影,充电中的摩托罗拉突然亮起,通讯录新增的“永利冰厂”号码随着指示灯闪烁,像冷库门禁的红外感应器。
暴雨是午后压下来的。程小丽冲进铺子时,围裙兜着的碎冰碴簌簌往下掉,在瓷砖上砸出细小白坑。她抓起充电中的V3,指节冻得紫红,指甲缝结着冰晶:“黄老板要查上个月打卡记录...”冰水顺着裤管淌到柜台底,融化了陈年松香结成的琥珀色硬块。
陈家乐伸手按住充电器,塑胶外壳在他掌心发烫:“充满要两粒钟。”转身拉开抽屉时,铁轨摩擦声从背后传来——是程小丽在跺脚取暖,鞋底冰碴刮过瓷砖的声响,像货轮拖锚划过深圳河床。
新到的防水袋印着“深港大药房”广告,边角还粘着药店宣传单。陈家乐把袋子套上V3时,瞥见程小丽围裙口袋露出半截冻疮膏,锡管尾部卷得紧梆梆。
冰厂运货车的喇叭在街尾炸响,混着《来生缘》和弦铃声撕开雨幕。程小丽攥紧手机冲进雨里,防水袋在她腰间晃荡,像条银鱼游向货柜车尾灯的红雾。陈家乐突然追出去,维修铺门帘扫落柜台上的冻鱼,鱼鳃在雨水里一张一合。
“喂!冰厂打卡要指纹!”他吼着抛去捆电工胶布。程小丽凌空接住时,货车正碾过水坑,污水溅上她后颈结痂的冻疮。胶布在空中划出弧线,缠住货车上摇摇欲坠的冻鱼箱——这是冰厂运货工特有的手法。
深夜,陈家乐在维修台前拆解V3。鱼腥味从转轴缝隙渗出来,混着抽屉里冻疮膏的薄荷味。SIM卡槽里粘着张茶餐厅点菜单,背面用蚝油写着“修机抵债”,油渍晕开了“鲜茄蛋饭”的“茄”字。他用酒精棉擦拭触点,发现卡槽深处嵌着半片鱼鳞,在放大镜下显出永利冰厂的激光防伪码。
暴雨在凌晨转成细雨。程小丽折返时,工装裤膝盖处磨出毛边,手里攥着台屏幕碎裂的对讲机:“黄老板说...这个能抵药钱。”她摊开掌心,三颗带冰碴的纽扣电池在台灯下泛蓝光——是冰厂货柜的备用电池,边缘还带着撕扯包装的齿痕。
陈伯的鼾声从布帘后传来。陈家乐用热风枪融化冻住转轴的冰碴,水汽蒸腾间瞥见程小丽在玻璃柜倒影里搓手——她虎口裂着血口,涂冻疮膏的手法笨拙得像给鱼刮鳞。他拉开最底层抽屉,扔去卷未拆封的医用胶布:“贴电池用的。”
晨光漫进铺子时,摩托罗拉在柜台嗡嗡震动。程小丽的语音留言混着冰库风机轰鸣:“陈师傅...黄老板应承预支半月药钱。”背景音里突然插入重物坠地声,程建国的咳嗽被冻鱼的腥气呛断。陈家乐把V3塞进防水袋,袋口用冰厂特供扎带封死——这种蓝色尼龙扎带,正绑着铺子角落里那箱冻黄花鱼。
第二章:台风信(2012年夏)
荔枝角道的柏油路被烈日晒得发软,鞋底踩上去能扯出黏丝。陈家乐蹲在跨境货车的阴影里,后背紧贴着发烫的车厢铁皮,汗珠顺着脊椎沟往下淌,在裤腰洇出深色水痕。货主肥佬张趿拉人字拖的脚突然踹过来,脚趾缝的泥垢蹭在他小腿上:"痴线!防水胶布缠够三层啊!"塑胶拖鞋底还粘着茶餐厅的豉油渍,在阳光下发亮。
陈家乐把三星Note屏幕倒扣在膝盖上,防水胶布边缘已经翻卷——这是从深水埗五金店买的廉价货,胶层薄得透光。他抬头抹汗时,瞥见对面写字楼玻璃幕墙的反光里,程小丽正抱着补习教材从大厦侧门闪出。她马尾辫上别的草莓发卡褪成了粉白色,发尾分叉像晒蔫的草,洗的发白的衬衫干净整洁。
货柜车颠簸着驶向落马洲管制站时,肥佬张突然甩来件反光背心:"套上!海关查车就说你是跟车学徒!"陈家乐抓着起毛的荧光布料,瞥见背心内衬用马克笔写着三组数字——是保释金金额。同伙阿辉嚼着槟榔冷笑:"后生仔,走水被抓最少蹲三年,够你读个大学学位咯。"车灯扫过路边告示牌,"走私最高刑罚监禁七年"的红字在雨夜里渗出血色。
深圳河对岸突然闪过蓝红警灯,惊飞芦苇丛里的夜鹭。肥佬张猛打方向盘冲下路基,货箱里的三星屏"哐当"撞上铁皮。陈家乐蜷在备胎舱里,鼻尖抵着程小丽去年塞的便条,铅笔字被汗水泡糊了边:"阿爸复健要用钱"。远处传来缉私犬的吠叫,混着货轮汽笛声,像程建国犯咳疾时的喘息。
"轰——"货柜车突然碾过减速带,震得车厢里堆叠的零件箱哐当乱响。陈家乐手一抖,诺基亚3310差点摔进排水沟。这部老爷机存着三天前的语音留言:"阿丽考上师范了,下月去深圳湾..."程建国的声音突然被茶果岭道的货船汽笛切断,混着车厢里塑胶件的刺鼻气味,在鼻腔里搅成团酸涩。他拇指摩挲着键盘上的"5"键——快捷键还设着深港药房的号码。
凉茶铺阿婆突然扯着破锣嗓子喊:"后生仔,落雨收衫啊!"陈家乐摸出裤袋里的山楂糖,塑料纸被体温焐得发粘。这是上个月在油麻地果栏卸货时捡的,当时整箱糖果翻倒在臭水沟里,糖纸背面"深圳XX食品厂"的红章被泥污糊成团。他隔着包装袋捏了捏,硬糖早已碎成渣,像程建国咳出来的血块。
乌云压到天灵盖时,第一滴雨砸在三星屏幕上。陈家乐慌忙扯开第三卷防水胶布,胶带黏在汗湿的指尖打滑。货柜车顶棚突然传来冰雹般的炸响——是肥佬张在拍打铁皮:"痴线!仲唔搬货!"他弓着腰钻进车厢,后颈突然一凉,程小丽的帆布书包擦身而过,侧袋药盒里滚出两粒甘草片,卡进货车踏板缝隙。
二十箱手机屏堆成危墙时,雨倾盆而下。陈家乐抹了把糊住眼睛的雨水,瞥见程小丽站在便利店屋檐下。她正用校服袖子擦手机屏幕,伞骨支棱在垃圾桶旁,伞面印着"XX建材"的褪色logo——是程建国公司的赠品。货柜车突然鸣笛,程小丽受惊般把手机贴到耳边,充电线悬在半空晃荡。
"后生仔!"肥佬张的吼叫混着雷声炸响,"仲差两箱!"陈家乐抱起最后那箱三星屏,防水胶布在雨水中失效,纸箱底渗出蓝幽幽的液晶。他踉跄着冲过马路,雨水把程小丽的呼喊切得支离破碎:"陈...师傅...阿爸..."诺基亚3310在裤袋疯狂震动,十二个未接来电全是程家短号。
翻越铁丝网时,陈家乐的手套被倒刺勾住。他盯着随风晃荡的破布条,突然想起程小丽缝校服扣子的模样——细白手指被针尖扎出血珠,就着台灯在作业本角落画正字计数。身后阿辉的咒骂声逼近:"痴线!仲唔走!"他咬牙扯断手套,掌心被铁蒺藜划出的血口,在雨水里绽成朵歪扭的梅花。
荔枝角道已成浑黄河流。陈家乐蜷在货车副驾,湿透的工装裤粘住真皮座椅,扯出"滋啦"声响。后视镜里,程小丽的伞在雨幕中忽沉忽浮,像条挣扎的银鱼。他咬开黏糊的糖纸,酸味混着铁锈味刺得喉头发紧——这才发现虎口被货箱铁皮划了道口子,血丝正顺着雨水往下淌。
"珠海个边落雹啊。"肥佬张拧开收音机,女主播的声音夹着电流杂音:"港珠澳大桥工程暂停..."陈家乐突然坐直——后视镜边缘粘着片碎糖纸,红章在雨刮器摆动间时隐时现。他摸出诺基亚按下重播键,程建国的留言在暴雨中再次响起:"阿满下月去深圳湾..."尾音被货船汽笛吞没,混着程小丽在便利店门口跺脚的声响,像首走调的老歌。
台风预警升到八号那晚,青马大桥维修段的探照灯把海面照得惨白。陈家乐趴在集装箱夹层里,手电筒光柱里飞舞的尘埃像群扑火的蛾。肥佬张说这批三星Note的零件送到珠海,够付程建国三个月的物理治疗费。
“乐仔!走水了!”阿辉踹开铁门时带进咸腥的海风。陈家乐抱着货箱跳下集装箱,安全帽被狂风掀飞,砸在生锈的钢筋堆里“当啷”作响。他抹了把糊住眼睛的雨水,瞥见远处塔吊的警示灯红得像程小丽校服上那颗脱线的纽扣。
货箱在车尾“哐当”乱晃,陈家乐把油门拧到底。后视镜里突然晃过道粉蓝色身影——程小丽举着破伞站在一个便利店屋檐下,怀里抱着个保温桶。雨水把她刘海粘在额头上。
电单车冲过落马洲管制站时,车胎在泥浆里打滑。陈家乐滚进芦苇丛,防水袋被荆棘划开道口子。他摸出诺基亚按亮屏幕,十二个未接来电全是程小丽的短号。
黎明前的深圳河漂着层油花。陈家乐蜷在跨境货车的备胎舱里,咬开黏糊糊的山楂糖。酸味刺得太阳穴突突跳,货舱缝隙漏进的月光照见手臂上的擦伤——翻越铁丝网时被倒刺勾出的血痕凝成暗褐色。
“到珠海了!”肥佬张拍打车壳的声音像催命符。陈家乐爬出时险些栽进积水坑,远处码头起重机正在吊装集装箱,程小丽去年塞给他的便条被汗水泡糊了边:“阿爸说手机修得好靓。”
验货人举起浸水的手机屏时,肥佬张的砍刀在晨光里泛青。陈家乐抱着头滚下堤岸,深圳河对岸的早班渡轮正在鸣笛。白鹭惊飞时,他看见程小丽的帆布包挂在芦苇梢上,药盒里的甘草片撒了一路。
瘸着腿摸回深水埗那日,茶餐厅的阿姐正在骂台风天漏水的天花板。陈家乐顺着消防梯爬上阁楼,楼下传来陈伯的收音机声:“雷曼兄弟破产引发全球...”摩托罗拉V3在枕头下震个不停,珠海区号的未接来电排成长龙。
台风过境的清晨,程小丽出现在维修铺门口。她校裙下摆沾着泥点,手里攥着的纸袋被雨泡发了边:“陈师傅...你能修义肢的电路板。”
陈家乐盯着她递来的塑料护膝,边缘焦黑的电路板像被火烧过的蟑螂翅膀。这是程建国在青马大桥维修段摔折腿时戴的护具,现在成了堆废塑料。程小丽忽然伸手碰了碰他结痂的虎口,指尖凉得像冰厂冻鱼。
“阿爸说等大桥通车,”她低头卷着帆布包脱线的边,“就带我去看汲水门桥塔的落日。”玻璃柜里的诺基亚模型机映出她手腕的淤青,是昨夜扶父亲复健撞到铁架床的痕迹。
潮湿的夜风卷着咸腥气灌入后巷,陈家乐蹲在维修铺的废弃冰箱上修电路板。程小丽留下的铝饭盒搁在脚边,虾饺的油花凝成白色脂膜——这是她从茶餐厅后厨捡的卖相不佳的次品,虾尾还粘着冰厂碎冰的菱形晶粒。饭盒底下压着张深水埗"利源押"的当票,八百港币的金额用圆珠笔描了三次,纸角沾着块暗红污渍,像是冰厂搬运时蹭到的鱼血。
钨丝灯泡突然"啪"地熄灭,整条福荣街陷入黑暗。陈家乐摸黑拉开工具柜最底层抽屉,程小丽去年落在这的铅笔滚出来,笔杆缠的医院胶布已泛黄,消毒水味混着冰库的腥气。闪电劈亮街道的瞬间,他看见玻璃门外贴着的招工启事被风雨掀起半边——"诚聘搬运工"下方,程建国歪扭的字迹写着时薪45元,联系电话那栏只剩半截"2345",像被老鼠啃过的鱼干。
凌晨的板房区飘着霉味,陈家乐抱着护膝摸黑上楼。程建国在行军床上蜷成虾米状,护膝的简易电池灯每隔五秒闪次绿光,像哮喘病人的呼吸节奏。墙角堆着的师范教材上搁着台老式收音机,正沙沙放着青马大桥复工新闻。程小丽趴在缝纫机上,手边摊开的真题集被红笔圈出"教育心理学"章节,页脚粘着块带鱼鳞的冰碴。
陈家乐刚放下装钱的信封,药箱就被手肘撞翻。深绿色甘草片撒在潮湿地板上,混着从铁皮屋顶漏进的雨水,在程建国工靴边汇成滩苦味的潭。程小丽在梦中呓语"阿爸食药",发梢的草莓发卡别在真题集扉页,塑料花瓣被台灯烤得发软,在"程小丽香港教育学院"的钢笔字迹上投下粉红阴影。
三日后清晨,荔枝角道的芒果终于熟透炸开,甜腻汁液混着柴油味钻进囚车铁窗。陈家乐盯着自己2014年刻在水泥墙上的"正"字,新刻的横划还沾着铁蒺藜的铁锈。腕间铐子映出程小丽校服上的歪扭针脚——那晚诊所分别时,她就是用这种粗线给他缝补撕裂的袖口。囚车经过永利冰厂后巷,他看见程建国的智能护膝被扔在垃圾堆旁,指示灯还在固执地闪烁,像不肯熄灭的烟头。
第三章:外卖单(2018年春)
观塘工业大厦的电梯间闷热如蒸笼,天花板的铁皮通风管结着油灰,扇叶转动的“嘎吱”声像台生锈的老座钟。陈家乐把外卖箱卡在膝盖和电梯壁之间,蓝色工装胸前的反光条已褪成灰白色,袖口还沾着茶餐厅咖喱汁的姜黄污渍。电梯镜面映出他额角的疤痕,缝线的歪扭痕迹像条僵死的蜈蚣——三年前荔枝角收押所那跤摔得狠,血糊住左眼时,他恍惚看见程小丽校服上那颗脱线的纽扣在眼前晃。
“叮——”十六楼的按钮刚亮起,孩童清亮的朗读声便挤进电梯缝:“春——眠——不——觉——晓——”尾音拖得老长,让陈家乐想起程小丽当年在夜校教拼音的模样。门开时,暖烘烘的粉笔灰混着地板蜡味扑来,走廊墙皮剥落处贴着学生的手工画——蜡笔涂的彩虹桥歪扭地跨过纸上的深圳河,桥墩用亮片粘着,像她当年校服上沾的冰碴。
教室门缝漏出的暖气裹着陈皮糖的甜腻。陈家乐低头核对订单:“王女士的叉烧饭加冻柠茶...”话音卡在喉咙——程小丽正踮脚擦黑板,“鹏程万里”四个简体字在她马尾辫后晃动。褪色的灰西装熨得平整,唯独右肩头落着层粉笔灰,布料磨薄的位置泛着丝光,正是当年书包带反复摩擦的地方。
外卖箱“哐当”砸地的瞬间,穿唐装衫的小男孩从后门探出头,裤脚短了两寸,露出冻红的脚踝。程小丽转身时袖口微卷,露出的电子表还是六年前旧款,表带用医用白胶布缠得齐整——胶布边缘发黄,却不见一丝毛边。三颗山楂糖从打翻的粉笔盒滚出,在瓷砖上弹跳着停在陈家乐脚边,糖纸上的“深圳罗湖”字样被鞋底磨得只剩“深”字。
“老师!”男孩举着作业本跑来,指甲缝还粘着美劳课的浆糊,“‘湾’字右边是‘弯’吗?”程小丽的指尖按住作业纸,陈家乐看见她手腕内侧的烫伤疤——疤痕比六年前淡了些,边缘用遮瑕膏仔细遮盖,像朵被雪覆住的梅花。她握粉笔的拇指贴着卡通创可贴,是孩子们最爱的小熊图案。
电梯下行时,头盔带子在陈家乐下巴勒出深红压痕。保温箱里剩的两杯杨枝甘露开始渗水,把垫箱底的《东方日报》泡成团烂泥——那报纸是他今早在茶餐厅捡的,本想留着看招工广告。镜面映出身后的防火门,把手上挂的“清洁中”塑胶牌缺了颗铆钉,晃动的样子让他想起程小丽当年校服掉的第二颗纽扣。
伟业街的晚风裹着海水咸味。陈家乐在7-11门口熄火,便利店玻璃映出他摘头盔的模样——额角疤痕在霓虹灯下泛着油光。货架深处,程小丽正整理关东煮格子,围裙雪白挺括,兜里插着半截铅笔。她踮脚补货时,后腰露出截折痕整齐的票据——社区学校教师证的一角,塑封边缘磨得起毛。
“叮咚——您有新的订单。”提示音惊飞路边啄食的麻雀。陈家乐拧油门时,后视镜里程小丽正弯腰捡起滚落的茶叶蛋,制服下摆掀起一角,露出里面灰西装的精致锁边——是手工改过的痕迹。保温箱夹层里的润喉糖滑出口袋,糖纸上的深圳药厂地址被尾气熏黑,像被人用橡皮擦用力蹭过。
转过茶果岭道急弯时,外卖箱里突然传出闷响。陈家乐单脚撑地掀开箱盖,融化的冰水正顺着杯壁往下淌,在订单上晕开墨渍——收货人电话末尾四位,竟和程建国当年工牌编号相同。他摸出摩托罗拉V3,转轴松得像教室的破门铰,SIM卡槽里还粘着片鱼鳞,在阳光下泛着永利冰厂的激光防伪码。
天桥底闪过道浅灰身影。陈家乐急刹时,程小丽正领着学生过马路,马尾辫用深蓝丝带束得一丝不苟。褪色的草莓发卡别在领口,随讲解手势轻晃:“鸡蛋花要种在向阳处...”穿唐装衫的男孩突然指向路边:“陈哥哥!上次修饮水机的哥哥!”程小丽握教案的手顿了顿,粉笔灰簌簌落在袖口,和当年冰厂冻鱼箱上的霜花一样细白。
暮色染红货柜码头时,最后一单是油塘邨社区中心顶楼。防火梯扶手的铁锈沾了满手,陈家乐在平台听见孩童嬉闹——程小丽被学生围着,手机电筒光照着绘本上的白海豚:“它们会从深圳湾游来,就像阿May的妈妈坐船来香港...”夜风掀起绘本封底,露出夹层的当票复印件,赎回日期旁注着:“留够阿May的课外书钱”。
防火梯“吱呀”作响的瞬间,孩子们惊鸟般散开。阿May蹲在教室角落整理旧课本,泛黄的书页用透明胶仔细修补着裂口。"程老师,"她举起破损最严重的算术书,"这本能不能再领新的?"程小丽瞥见书页空白处画满汇率换算——1港币=0.92人民币,铅笔字迹被反复擦拭得发毛。她蹲下身用红笔圈住某个算式:"下月大湾区教育补助批下来,就能换新书了。"窗外货柜车呼啸而过,盖住了阿May那句"阿妈说申请不到就回老家"。陈家乐举着外卖袋僵在原地,程小丽怀里的绘本滑落,跨页插画被夜风吹得哗哗响。他看清空白处用铅笔写着:“阿爸说等大桥修好,白海豚就回来了。”
“电梯坏三天了。”程小丽弯腰捡书时,围裙带子在腰后系成歪扭的蝴蝶结。夜风掀起绘本页角,露出夹层的当票复印件——赎回期限是下月十五。
回程时电单车在茶果岭道熄火。陈家乐蹲在路灯下拧螺丝,工具包里的摩托罗拉V3突然震动。电池老化的铃声断断续续,像哮喘病人的喘息。来电显示是珠海区号,他盯着屏幕直到歌声喑哑,机油混着雨水在掌心结成黑泥。
夜露打湿工装裤时,陈家乐摸到坐垫下的山楂糖。糖纸在月光下发潮,让他想起六年前滚进下水道的那颗。
身后响起细碎脚步声,程小丽抱着教案本站在十步外,影子被路灯拉长到他脚边。
“扳手落下了。”她递来的工具缠着电工胶布,缠法还是当年修护膝时的模样。夜班巴士呼啸而过,车灯晃过她胸牌上“油塘夜校”的繁体钢印。
陈家乐后退撞翻工具包,螺丝钉滚进排水沟。程小丽蹲下收拾时,纽扣从她袖口脱落,滚到摩托罗拉V3旁边。她捡起手机轻叹:“转轴松成这样...”尾音被突如其来的救护车笛声切断,像多年前冰厂那晚的警笛。
凌晨的维修铺飘着焊锡膏的焦糊味。陈家乐拆开泡水的V3,听筒网罩里卡着半粒粉笔头。充电指示灯突然变红,屏幕跳出2012年的旧短信:“护膝不响了。”窗外飘来早茶店的叉烧香,他往保温箱塞了盒新润喉糖。
晨光爬上伟业街天桥时,程小丽正领着孩子过马路。褪色的草莓发卡别在灰西装领口,随着讲解手势一晃一晃:“这是鸡蛋花,香港的市花...”穿唐装衫的男孩突然指向路边:“陈哥哥!修饮水机的哥哥!”
隧道口的穿堂风卷着咸腥味扑面而来,陈家乐猛捏刹车时,电单车后轮在湿滑的柏油路上拖出条黑痕。保温箱里的摩托罗拉V3疯狂震动,程小丽的语音留言混着轮胎摩擦声炸响:“陈建国先生,义肢维修费账单...”雨水顺着头盔缝隙渗进来,在脖颈处汇成冰凉的细流——是咸涩的雨水,混着货柜码头飘来的海水沫。他扯开头盔扣带,瞥见后视镜里自己的倒影:额角疤痕被水汽泡得发白,像条僵死的蚕。
午夜维修铺的老吊扇吱呀作响,钨丝灯泡在程小丽补过的电路板上投下昏黄光晕。陈家乐用镊子尖挑出听筒里的粉笔灰,灰白色粉末落在昨天的《东方日报》上,正好盖住头条新闻标题。SIM卡槽突然掉出卷成小球的发票——日期停在他入狱那天的黄昏,金额栏印着“零件费八百整”,收据边缘粘着片干涸的甘草片碎屑。
茶餐厅霓虹招牌在细雨里晕成团粉雾。陈家乐把发票塞回手机时,指腹蹭到SIM卡槽边缘的刻痕——是当年程小丽用安全别针刻的“L”字。社区中心信箱的铁皮生着褐斑,他把润喉糖盒卡在生锈的投递口,糖纸上的深圳药厂地址被雨水泡胀,墨迹顺着铁锈纹路爬成蛛网。
转身时撞见程小丽在便利店值夜班。她正踮脚整理关东煮格子,便利店制服熨得笔挺,围裙系带在腰后打成工整的蝴蝶结。补妆用的玫红色口红晕出唇线。
暴雨在黎明前转成牛毛细雨。陈家乐在电单车座垫下发现程小丽的教案本,黑色封皮用透明胶粘着泛黄照片:青马大桥工地上的程建国扶着安全帽,胸前“深港建材”的绣字脱了线,像条垂死的蜈蚣。夹页里掉出的当票复印件泛着茶渍,赎回期限旁用铅笔写着:“留够阿May的课外书钱”,字迹被橡皮擦修改过三次,纸面起毛处沾着粉笔灰。
荔枝角道飘来早班渡轮的汽笛,惊飞便利店屋檐下的麻雀。摩托罗拉在陈家乐的工具包里震动,接通瞬间传来孩童参差的朗诵:“海——上——生——明——月——”程小丽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塑胶鞋跟敲击瓷砖的节奏,让他想起当年冰厂运鱼箱碰撞的声响。挂断前,一枚塑料纽扣滚进排水沟,叮咚声混着便利店自动门的机械音:“欢迎光临。”
第四章:未拆封的春天(2024年冬)
晨雾在福荣街石板缝里凝成霜花,"明记手机维修"的卷闸门刚推到齐腰高,隔壁茶餐厅的冻奶茶香就混着寒气涌进来。陈家乐蹲在二十个顺丰纸箱垒成的迷宫里,手指划过发黄的胶带——2012到2023的日期连成串,像墙上老挂历被撕剩的残骸。隔壁肠粉店的阿姐探进头:"乐仔,冻奶茶走冰。"塑料袋滴落的水珠在2014年的快递单上洇开,收件人"陈家乐"三字被茶渍泡胀,寄件人栏那团墨迹里,隐约能辨出个褪色的"程"字。
第一个纸箱涌出陈年松香味。三星Note的曲面屏裹在《东方日报》里,头条是往日的旧闻。第二箱摩托罗拉V3转轴用利是封扎着,红纸褪成虾饺皮的粉白。陈家乐翻到第十七个箱子时,铁皮盒里的甘草片撒了一地,深绿药丸在瓷砖上弹跳着滚进柜台底——和程小丽当年掉的那盒同一批号。
福田站的海风掠过月台,裹着咸腥味扑在陈家乐脸上。他抱紧最后一个顺丰纸箱,纸箱边角被磨得发毛,2014年的胶带印在晨光里泛着琥珀色。斜对角便利店飘来鱼蛋的咖喱香,混着跨境学童书包上挂的驱风油味,在站台上酿出股特有的深港气息。
穿唐装衫的男孩突然从自动售票机后探出头,袖口沾着美劳课的金粉颜料,在夕阳下忽闪忽闪。"陈师傅!"孩子蹦到跟前,运动鞋在地面蹭出刺响,"程老师说你会用扎带折铁皮青蛙!"陈家乐瞥见程小丽在人群后抿嘴轻笑,教师胸牌在暮色中泛着亚光——那是教育局统一配发的钛钢材质,边缘却贴着卡通贴纸,依稀能辨出白海豚的轮廓。"她米色风衣被海风掀起下摆,露出内搭的灰西装裙——那是油塘社区学校统一定制的教师制服,裙褶用硬衬熨得刀锋般笔挺,即便奔波整日也不见半分凌乱。阿May从程小丽身后探出头,身上的唐装衫领口绣着木棉花,针脚细密却略显歪斜——这是她在深港手工艺课上第一个作品。作为跨境学童,她每天清晨五点半要从深圳福田的出租屋出发,书包侧袋总塞着用保鲜膜包好的叉烧包,塑料饭盒边角贴着深港药房的退烧贴。上周国语课写《我的家人》,她用铅笔在作文本边缘画满波浪线:"妈妈在华强北修手机,爸爸在港珠澳大桥铺电缆,程老师说我们都是湾区缝衣针..."
"要关节会动的,得用这种。"陈家乐从纸箱扯出截冰厂常用的蓝色尼龙扎带,塑料齿扣还粘着当年的冷冻标签。男孩瞪圆眼睛看他手指翻飞:先拗出三角骨架,再卡紧四肢关节,最后用剪钳修出倒刺当牙齿。成品递过去时,孩子突然压低声音:"程老师大衣扣子松了颗,昨天美劳课我们帮她找了半堂..."
话音未落,程小丽的皮鞋声已停在身后。她发髻绾得齐整,玳瑁簪头刻的"春风化雨"在暮色中泛着温润的光,耳后别着的安全别针却缺了颗水钻——金属断面上凝着点冰霜似的反光,让陈家乐想起那年台风夜,冰厂更衣柜锁扣在暴雨中闪烁的寒芒。
"这么多年过去,还只会教孩子折这些?"她指尖划过纸箱上的物流单,甲缘修得圆润整齐,指节却留着经年批改作业磨出的薄茧。两个羊角辫女孩凑过来扯她衣角,胸前的校徽在夕阳下忽明忽暗——教育局统一定制的钛钢材质,边缘贴着学生送的卡通贴纸,隐约能看出白海豚喷水的简笔画。
穿唐装衫的男孩突然举起铁皮青蛙:"程老师看!陈师傅折的比自然课标本还像!"青蛙关节在暮色中"咔嗒"作响,程小丽弯腰时大衣口袋滑出半截白海豚挂链,塑胶鱼鳍上刻着"2024.1.1观测站留念"。她伸手去捡,簪头不慎扫过陈家乐手背——二十年过去,那支玳瑁簪仍带着冰厂冷库特有的寒意。
站台广播突然响起粤语提示音,惊飞檐下栖鸽。陈家乐抱起纸箱转身,瞥见折叠屏在箱缝间亮起蓝光。实时定位地图上,深圳湾的潮汐线正缓缓漫过白海豚观测站的坐标。他想起上周在维修铺看到的标本照片——程小丽站在浅滩给学生讲解,裤脚卷到膝盖,小腿上还留着当年冰厂冻疮的淡褐色疤痕。
"阿May她们在观测站等标本讲解。"程小丽将蓝色车票塞进学童的透明证件套,动作熟稔得像在批改听写本。穿唐装衫的男孩突然把铁皮青蛙塞进她掌心:"这个送给观测站当教具!"青蛙齿扣挂住她袖口的珍珠纽扣,陈家乐看见那排纽扣用鱼线双重缝纫——是当年程小丽在夜校教缝纫课时独创的针法。
暮色愈浓,最后一缕阳光穿过福田站穹顶的钢架,在程小丽的教师胸牌上折射出细碎光斑。她转身走向检票口时,大衣下摆扫过陈家乐的纸箱,2012年的快递单被风掀起一角,露出背面铅笔写的"电池钱存在冰厂更衣柜"。纸箱里的摩托罗拉V3突然震动起来,十六和弦铃声混着海风,在站台上荡开一圈圈涟漪。
西九龙站的晨光透过玻璃幕墙斜切进来,在自动售票机前铺出菱形的光斑。程小丽弯腰帮学童整理证件套,米色风衣的腰带在身后系成端正的蝴蝶结。穿粉蓝校服的阿May突然指着闸机喊:"程老师!陈哥哥的纸箱卡住啦!"
陈家乐正狼狈地抵住快要倾覆的纸箱,2018年的快递单从缝隙飘落。程小丽快步走来时,发梢别的安全别针在晨光中一闪——缺了水钻的针脚处凝着点冰霜似的反光,和当年冰厂更衣柜锁扣的寒芒如出一辙。她伸手扶住箱角,教师证从大衣内袋滑出半截,塑封膜上还粘着美劳课的星星贴纸。
"证件要收好。"她将教师证塞回时,指尖无意擦过陈家乐手背。那触感让他想起二十年前暴雨夜,程小丽在诊所递来甘草片时冰凉的指尖。纸箱里忽然传出熟悉的十六和弦铃声,摩托罗拉V3在层层快递单下震动,屏幕上"深港冰厂"的号码正随着晨光忽明忽暗。
进站提示音突然炸响,惊飞便利店屋檐下的麻雀。老式公益电话在立柱旁嗡嗡震动,程小丽接通的瞬间,《来生缘》的和弦混着电流杂音漾开。十年前陈家乐那句"等妳"被电磁波磨损得沙哑,像茶餐厅卡座里年久失修的收音机。她耳尖泛起薄红,迅速挂断转身,玳瑁簪头在晨曦中划出个仓促的弧。
高铁启动时,阿May趴在小桌板上画速写。程小丽从公文包取出消毒湿巾,细细擦拭窗沿的薄灰。陈家乐瞥见她腕表的裂痕恰好停在深圳河支流分岔处,秒针每跳一下,表盘下的白海豚贴纸就泛起微弱荧光——是去年观测站开放日发的夜光贴纸。
"当年阿爸摔下去的位置,现在装了双层防坠网。"列车驶过汲水门桥时,程小丽的指尖轻叩车窗。青马大桥的斜拉索在夕照中熔成金线,检修通道上新焊的银色护栏像给旧伤疤镶了道边。陈家乐摸出那把Y型螺丝刀,刀柄缠的电工胶布已脆成蛇蜕,却还粘着2008年的水泥灰——正是程建国当年维修冰厂制冷阀时蹭上的。
穿唐装衫的男孩突然挤到座位间,举着铁皮青蛙问:"陈师傅,这个能送给观测站吗?"青蛙关节在颠簸中"咔嗒"作响,程小丽接过的瞬间,齿扣挂住了她袖口的珍珠纽扣。陈家乐看见那排纽扣用鱼线缝了双重保险——是当年夜校缝纫课上他演示的针法。
车厢电视开始播放农历新年特辑,程小丽将润喉糖纸折成千纸鹤。玫红色糖纸被岁月漂淡,但"深港药店"的钢印依然清晰。"那年冷库塌方,"她指腹抚过鹤翅裂痕,"你用电筒照对讲机屏幕的反光引路。"鹤颈处有道泛白的折痕,恰好对应观测站地图上的浅滩坐标。
隧道黑暗吞没车厢时,摩托罗拉突然在纸箱深处震动。2018年的语音留言混着孩童笑声炸开:"陈生,社区饮水机..."程小丽摸索着去按挂断键,却不慎碰落簪子。陈家乐俯身去捡,不锈钢校徽的毛刺刮过他锁骨——这触感与二十年前冰厂铁丝网勾住衣角的记忆重叠,黑暗中响起布料撕裂的幻听。
光明重现时,折叠屏自动亮起的心跳曲线图上,深圳湾的潮汐正漫过观测站堤岸。程小丽重新绾好发髻,簪头"春风化雨"的刻痕沾了丝棉絮——是从阿May书包掉出的手工课材料。穿唐装衫的男孩突然指着窗外喊:"白海豚!"全车厢哄笑中,陈家乐看见程小丽悄悄将铁皮青蛙塞进标本袋,袋口用冰厂扎带仔细封好。
高铁穿过大屿山隧道时,夕阳正把海面染成金箔色。程小丽从公文包取出塑封标本袋,袋口的冰厂扎带还粘着冷冻标签。她抽出张泛黄的外卖单——2018年那单杨枝甘露的备注栏上,褪色的笑脸被保鲜膜仔细封存,边角压着枚生锈的订书钉。
"当年社区中心的饮水机..."她指尖抚过外卖单折痕,"你修好漏水阀后,阿May她们用吸管做了个谢礼。"陈家乐摸向纸箱夹层,掏出个皱巴巴的吸管星星——彩色塑料管已褪成骨白,接口处缠着电工胶布。穿唐装衫的男孩突然挤过来:"程老师!这个能教我们折吗?"
程小丽将吸管星星对着车窗,夕阳透过管壁在阿May脸上投下光斑:"要先学会修漏水阀,才有资格学这个。"全车厢哄笑中,她忽然用润喉糖纸折起千纸鹤。玫红色糖纸被岁月漂淡,但"深港药店"的钢印依然清晰,折到鹤颈时,纸面泛起细密的裂痕——正是当年塞在社区中心信箱的同款包装。
隧道黑暗吞没车厢的刹那,摩托罗拉在纸箱深处震动。2018年的语音留言混着孩童笑声炸开:"陈生,饮水机..."程小丽摸索着去按挂断键,不锈钢校徽的毛刺刮过陈家乐锁骨。这触感让他想起冰厂铁丝网勾住衣角的雨夜,黑暗中仿佛又听见程建国在货堆深处的咳嗽。
光明重现时,折叠屏自动亮起的心跳曲线图上,深圳湾的潮汐正漫过观测站堤岸。阿May指着屏幕惊呼:"程老师!白海豚心跳和手机灯同步闪!"程小丽将千纸鹤卡进观测站地图的坐标轴,鹤翅恰好盖住浅滩位置:"因为它们的声呐系统,能感应到..."她突然收声,耳尖泛起薄红——二十年前陈家乐在诊所解释手机原理时,也是这副窘态。
暮色为福荣街的老骑楼镀上金边时,"明记手机维修"的霓虹灯管滋滋亮起。程小丽站在玻璃柜前,教师套装的珍珠纽扣映着二十部手机的呼吸灯。穿唐装衫的男孩突然指着陈列柜:"这个草莓发卡和程老师的一模一样!"
褪色的发卡躺在天鹅绒衬垫上,陈列卡手写着:"2008年秋首件修复品"。程小丽的指尖擦过玻璃,倒影里浮现出深水埗夜校的画面——她握着发卡来维修,校服第二颗纽扣用冰厂铁丝草草固定。此刻那枚纽扣正嵌在柜台角落,与2012年的三星电容粘成坨。
"当年修这个用了三卷焊锡丝。"陈家乐掀开柜台暗格,露出缠满彩色导线的铁盒。孩子们凑过来时,他忽然用尼龙扎带折起铁皮青蛙,关节"咔嗒"声惊飞了便利店屋檐下的麻雀。阿May举着青蛙蹦跳:"这个要放在观测站展柜!"
程小丽的教案本摊在维修台上,铅笔素描里的男人站在卷闸门前,手中千纸鹤的翅膀是用历年快递单折成。最醒目的是2012年那折——珠海走私零件的发货单上,油渍晕开了程建国歪扭的签名。她翻开夹页,泛黄的数学试卷飘落,38分的红圈被松香染成琥珀色。
穿唐装衫的男孩突然抽动鼻子:"有甘草片味道!"陈家乐从铝盒倒出最后几粒药丸,深绿糖衣已皲裂成龟甲纹。程小丽摸出观测站的纪念药盒——新款包装印着白海豚,内层却垫着1998年的深港药房单据。两人指尖相触时,药盒"咔嗒"扣紧,二十年光阴在松香里酿成陈酒。
窗外飘来跨境学童的粤语童谣,维修铺的老吊扇依然转着,把霓虹灯光切碎成点点星河。程小丽的大衣挂在门后,口袋露出半截白海豚挂链,塑胶鱼鳍的"2024.1.1"刻痕正指向玻璃柜——那里躺着部屏幕微裂的摩托罗拉V3,通讯录首个名字仍是"程小丽",未接来电停在2012年台风夜的第99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