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国严冬,一阵凛冽的北风呼啸之后,漫天飞舞起皑皑白雪。洋洋洒洒无止无休,顷刻间覆盖了所有。
贪玩的孩子们无视严冬的冷酷,依旧戏耍在雪地上,滚成雪球,堆起雪人。周围的树木房屋都披上了圣洁的新装,我伸手接住一片雪花,哈着气让它在掌心融化,融进我的体温,于是那一丝冰凉,给我很多回忆……
我住过的小镇上,低矮的红砖房,一排排相连,每间屋顶都覆盖着一层厚厚积雪,远远望去,闪着雪色光芒。屋顶的麻雀,叽叽喳喳跳跃,踩下一行行清晰足迹。红砖烟囱,冒着丝丝缕缕的青烟,随风摆动。
路边干枯了枝条的垂柳,甩下一缕缕银装素裹的枝蔓。狭窄公路上,铺着厚厚柔软的雪毯,走上去会发出咯吱咯吱声响。仿佛置身在冰雪王国里,漫天,满眼的雪,一片洁白。
我小的时候,爸爸是林业技术员,主要的工作就是要亲手测量树木的高矮直径大小。爸爸认识很多树种,他能很清楚地给你讲明,这颗树长了几年,还有几年可以进入砍伐期。那棵树直径多少,可以做哪些木制品的原材料。工作不忙的时候也会带我们去木材场,告诉我们那些木头都送去了哪里,哪些是废弃的材料可以拾回家烧火。
但是冬闲的时候他也要经常到外地学习,一走就是好多天。每次爸爸背着妈妈洗的发白的黄色军挎包走出家门的时候,我们姐妹几个总是趴在窗台上看着爸爸远去的背影,在木栅栏门的空隙里,一点一点地消失在我们的视线里。于是,我们开始每天扳着手指数,爸爸还有几天回来。
那时候的爸爸,很年轻,笔直的身板,乌黑卷曲浓密的平头,黑红色圆圆的脸庞,总是眯着眼睛对我们笑。在我印象里,爸爸虽然很爱冲淘气的我们板起脸,可是从不记得他打过我们。偶尔我们也会犯错误,爸爸就会板起脸,罚我们站门后,直到认识到错误。
一连几日我们没事就趴在窗台上,对着结满霜花的玻璃哈上几口气,融化上面的冰雪,透过玻璃看着木板栅栏外面的人行道上闪过的人影,巴望着爸爸能早点回来。每次有人经过,我们都会一骨碌从火炕上爬起来,争先恐后的跑到窗台上往外看。
傍晚时分,当妈妈把冒着一团团热气的饭菜端上桌的时候,我们扫兴的瞟了一眼饭菜。又是米饭,白菜炖土豆。小时候的东北冬天很冷,没有大棚也就没有新鲜的蔬菜,更别提水果了!容易储存的土豆白菜还有胡萝卜是我们一家冬天里的‘吉祥三宝’,妈妈催促着我们快点去吃饭,不然饭菜一会儿就冷了。
妈妈是个勤劳的女人,养育了我们兄妹四个孩子。仿佛我一睁开眼睛就看见她在干活。不是坐在火炕上给我们缝补衣服,就是坐在小板凳上洗衣服,或者是腌制各种咸菜,准备一家人过冬的食物。
我们无精打采的坐在饭桌边,极不情愿的夹起白菜土豆塞进嘴里。呼啸的北风狼吼一般卷着雪片砸在玻璃窗上,唰唰的响。屋里妈妈升起的炉火,暖烘烘的,我看了一眼漆黑的窗外,恐怕这样的大雪夜,爸爸是不会回来的吧?于是失望的吃着碗里的米饭。
突然院子里有人推动栅栏门,“是爸爸回来了!”妹妹丢下吃了一半的饭碗跑到屋子门口。妈妈一把抓住她,把她拎进屋子,“外面下大雪,出去小心感冒!”于是妈妈独自打开屋门走进院子,我们听见爸爸和妈妈说话的声音,果然是爸爸回来了。
当爸爸在黑暗的夜里踏进家门的时候,一阵寒冷的风夹着雪花,吹进屋里。雪人似得的爸爸站在门口,他的蓝色棉袄的双肩上积了厚厚的一层雪,后背上还冒着丝丝的寒气。
腰间挎着的黄色挎包也积了一层洁白的雪,而他脚上的棉布鞋,早已看不出鞋的样子,沉甸甸湿漉漉的结着冰溜。爸爸搓着冻得发紫的手,使劲跺去脚上的雪。
十岁的我看着多日不见的爸爸,竟然三步两步就扑了过去,一窜就跳进了爸爸的怀里。爸爸一把把我抱住,险些被我撞倒,他搂着我,拍拍我的脑袋,我顿感一阵凉意,爸爸紫红色的脸颊冰凉冰凉的“二丫想爸爸了?”“想了!”我很干脆地回答。
还想亲昵的跟爸爸撒个娇,可是爸爸突然推开我,自己退出去几步,“我身上太凉!”接过妈妈递过来的刷子在自己身上使劲的拍打。这时我才发现,爸爸的头发上,眉毛上,甚至是嘴角冒出的黑黑的胡茬上,都结满了霜花,冷热交替冒着丝丝的寒意,像个白胡子的老爷爷。
我们兄妹几个捂着嘴嘻嘻的偷笑着,妈妈却抢过爸爸手里的刷子,轻轻的刷他头发上都已经被汗水融化又结成冰疙瘩的霜花。一边刷,一边红着眼圈埋怨道:“坐公交车回来能多花几毛钱?一下午走二三十里地回来,你也不怕被冻死?”
妈妈的话虽然包含着“怨气”,可是爸爸一点儿也不生气,反而笑呵呵的回答妈妈,“我一直走,一直走,都走出汗来了哪能冻死?要不是中间走错路了,我能早点赶回来!”
妈妈默默不语去厨房端来一碗热水,让爸爸赶快喝了暖和暖和。爸爸喝完水坐到火炕上扯开冻在一起的鞋带,吃力的脱下早已湿透了的棉鞋,可是棉鞋跟袜子冻在了一起,索性连袜子一起扯掉,他的脚冻得又红又肿。看着我们几个小家伙还都站在他面前眨着眼睛望着他,爸爸神秘的一笑,招手叫我们过去。
等我们兄妹四个围拢过去的时候,爸爸像变魔术一样从他棉袄的口袋里抓了一下,然后攥着拳头伸到我们眼前。我们都瞪大眼睛,等着爸爸给我们一个惊喜。果然,爸爸猛地摊开手掌,他冻得紫红色的掌心里躺着几卷,红色包装纸包着的“山楂卷”。
那是我们最喜欢也最廉价的零食,我们蹦跳着一人抢过一卷,小心的撕开纸包装,捏起一小片放进嘴巴里,一股酸酸甜甜的味道,占据了我童年最美好的回忆!
“就为了省下一块钱买这个,你就硬从市里顶着大雪走回镇里来,我真不知道该说你身体好还是太惯着他们了!”妈妈递给爸爸一件干净的棉袄,气呼呼地冲爸爸嚷道。
爸爸满脸幸福的笑容,看着我们美美的吃着山楂卷,换下被雪浸湿的棉袄,眼神中却闪现着内疚,“我出去一趟,不给孩子带点好吃的,看他们眼巴巴的望着我,我心里能好受吗?省下车钱给孩子买点吃的,还有这……”爸爸说着从挎包里又拿出两包红糖跟一袋子奶粉,递到妈妈的眼前。
“这个给你补补身子, 你老爱闹毛病,身子太虚了!”
“你哪来的钱?走的时候不就单位给你拿了十块钱的伙食费跟车票钱吗?”
妈妈看着爸爸手里的东西惊讶道,她知道仅一代奶粉就四块多,再加上红糖,爸爸只带了十块钱,除去每天三顿饭,根本不可能再有钱买这些。
“呵呵,让你拿着就拿着,反正不是偷的钱,是用我自己的钱买的!”
哇,我们像是过年一样高兴,能有红糖水喝了!这些东西可不是天天能见到,在那个年代,物资匮乏,收入低微,能吃饱已经算是不错了。贪嘴的孩子大冬天里,有一把炒豆子都是件开心的事情。妈妈眼里含着泪花把东西收拾好,默默的给爸爸端上饭,我们一家在漆黑的风雪夜,在温暖的火炕上吃完了晚饭。
多年以后,我才从妈妈口中得知。爸爸用来买奶粉红糖的钱,就是他单位补助的伙食费。一天一块五的伙食费,他只花三毛钱,早上一个馒头两毛钱,中午不吃,晚上一碗汤,一毛钱。就这样,五天他只花了一块五毛钱的伙食费。
其他学员一块五都不够一天吃的,而爸爸一个年轻力壮的汉子竟然一天只吃一个馒头!忍着饿,只为了省下几块钱,给我们几个孩子买上一点好吃的。因为那个时候,家里不富裕,因为那个时候,爸爸一个月只有三十二块钱的工资,而我们家有四个子女。
妈妈是说笑话的时候讲起的,可是我看见她眼里的幸福跟心酸。爸爸在一旁低垂着头,乐呵呵地听着,顺口插了一句,“咱家条件不好,孩子又多,我一个人吃饱了能安心?别看咱家孩子多,我要让咱家的孩子什么地方也不比别人家孩子差!”
爸爸随口辩解,妈妈又斗嘴似得加上一句,“还说二丫头扑到你怀里把你感动的不行,说这孩子没白疼!”
二老的玩笑话深深刺痛了我的心,原来那一毛钱一卷的山楂卷是这么来的,为了能贴补家用,为了能让孩子吃上一口零食,有多少次爸爸都是饿着肚子,用一碗热水充饥在外地学习。他自己从不舍得多花一分钱,只因为他是我们的爸爸,他是一家人的依靠!
原来爸爸是这么渴望我们的拥抱!只是孩童的嬉闹,爸爸竟如此在乎,多少年过去了,他每每提起,都是一脸的幸福。随着年纪渐渐增大,我们却很少,甚至没有,跟父母有很亲昵的举动。我们渐渐忽略了他们的感受,认为年轻人的世界,他们不懂。而父母一直默默的站在我们的身后,看着我们长大。
是我们太吝啬,借口都长大了,不好意思再撒娇了,就剥夺了父母的天伦之乐,想来,我默默无语,责备自己曾经的自以为是。如果我早日懂得他们的渴望并不是儿女高飞黄腾达,只是亲昵地磨蹭在他们身旁,偶尔撒个娇就足以!我会不再羞涩不再找借口,会像一只飞翔的小鸟一样投进大地的怀抱,搂着他们的脖颈,在他们耳边亲昵地说一声,
“爸爸妈妈,我爱你们!”
亲情如水,流芳百世!父爱如歌,渊源流传!母爱如诗,经久不衰!我可以翻腾脑子找出很多赞美父母情亲的词语,但是我却一度忘记了词汇本身的意义。它不是让我们口中传颂的佳句,而是要我们铭记甚至是刻进骨子里,最神圣的情感,亲情!
他们总是付出很多,要求很少。而我们总是付出很少,却对他们要求很多。也许这就是父母吧,无论我们怎样,他们都会以最初的心,来对待不再是以往的我们!
如今,我已年近中年,但是我依旧喜欢到超市里买来老式的纸质包装的山楂卷。一毛钱的山楂卷,虽然廉价,可是它曾经承载的却是父爱如山!小心地撕开包装纸,一小片一小片地放进嘴里,细细咀嚼。
回想起小时候的味道,我很想告诉远在家乡的爸爸,“山楂片虽然是酸酸甜甜的,但是它更多是甜甜的味道,还有他掌心里的不光是我们喜欢的山楂卷,还有他对我们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