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得知艾琳摘得了南加州独立书商奖,再次遇遇见她的时候,她最有趣的身份是一位艺术的倡导者,注意,她仍然是一个喜好点评别人技巧的人,她倡导别人开办有关艺术的沙龙的那股殷勤劲和帕特诺法没有丝毫区别,她还写作,她管那些东西叫照出历史历史废墟的清光,这种比喻和帕特诺法的说法如出一辙,我们失去帕特诺法这个朋友之后,他却以自己的影响力在我们的身上长存。
特定意义上来说她最后成了我的出版商,我和我的诗集是一文不名的糟粕,她劝我读点经典,我不肯就范,那简直要了我的命,诗集还好,那些带有现代主义的色彩的小说家们,我把他们全部看成是福克纳的拥簇,这是一群发了疯的小说家,他们好像生来就是要为了写那些个支离破碎,被解构得乱七八糟的故事,他们不仅对读者使坏,也对自己使坏,他们带有一种学院派的酸腐气,好像自己的作品是不容读者评判的,但他们又认为自己的作品尽管有缺客观却不失直观。
truth——这个词是十字大街我和艾琳常去看那些放映电影的地方,艾琳把它做了自己组织的名字,开办了以此为名的出版平装书的非营利组织。那个时候我写的东西尽是些方言作品,艾琳没道理让我再像原来一样自己编辑自己的作品,我受够了那些印刷着不属于自己的文字的稿件。
我把写作这部同名册子当作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争,我认为我应该保存体力,我每天都去看电影,现在不比以前,我身上有足够的钱消费,我觉得电影的魅力还是一如以前那样的亲切迷人,我每天都看电影,李小龙,还有一些怪兽电影,我中午的时候开始写作,我写到自己怀有一种莫名的胜利感时停下,那个时候我整个人的精神状况像个刚收到敌国战书走马上任的将军,一边急不可遏地认为这会是对自己的艰苦卓绝的体验和斗争,一边不断在打着战争胜利的凯旋宣言的腹稿。那是我今天的写作停止的时候,我得为自己明天的开头做一个不算乐观的预想。我还做些简易的三明治填饱肚子,艾琳有参加不完的沙龙和派对。我依然在过着一种独身生活。我对此很不解,这是令我不爽的一点,我们就不能每天晚上像上世纪的农庄生活一样坐下来一起共进晚餐吗?我看完电影喜欢绕着门前的那条臭气熏天跑步,其实我的心肺不算太好,但是跑得气喘吁吁的时候停下来,满面红光的绕着河面走是非常舒畅的事情。在睡觉之前我会把当天写作的内容从后往前读一遍,这是体恤艾琳的做法,之后在洗漱完毕后再从头至尾的读一遍,我得把握一些东西和今天产生的胜利感作为前线军队赖以生存的支援粮草来支撑自己。因为运动和断绝音乐的关系,我每晚都睡得很甜。我和艾琳讨论过这个事情,为什么家里连个磁带机也没有,哪怕十几年前的收音机也行。
“那东西,扰乱心神。”
“哪方面,没感受到啊,或许你认为的是一种中国的靡靡之音?”
“我对你前几年和那个老头子弄得那些东西不感兴趣,我讨厌那种机器里冒出的音乐。”
我不禁怀疑那个关于我们之间的裂隙,以前我们喜欢那些歌剧,她是不喜欢发音乐的机器还是音乐本身呢?奇怪的问题,我没有深究。
“这样,这么多年我倒是没有注意到。”
“你浑身冒着一股迟钝劲,还有今晚的蘑菇汤,我们在一起有吃过蘑菇汤吗?黄色灯芯绒的裤子真是拖着十字大街的街尾赶时髦。”
“我承认,确实没有注意到,但是某些东西可不好随便迁就,倒掉就好。”
我把桌上的东西一股脑倒掉,心里却突然安稳了,我躺在沙发上思考那个关于发出音乐的电视机的问题,那个方方正正的盒子,她会讨厌吗?我想购置一个电视机,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她站在沙发后面撩我耳边的头发。
“你最近怎么了,我记得你以前不这样。”
“什么这样?你认为说出真话就是在抱怨,在不满?”
“绝无此意,只是以前你的内心像有一口深邃的深井。”
只消把不满往深井里面不痛不痒地吼上一句就能烟消云散了,但这么考虑或许把艾琳一个弱女子当作西西弗斯一样。但那口深井是什么时候关闭的,那应该问题的核心。
艾琳上过帕特诺法的当,我不知道这么说是否恰当,在约定的场所——露天的咖啡座上,艾琳迷上帕特诺法的那套说辞,这些事情其实是互为因果的,那个时候帕特诺法逐渐丢掉那群人的信任,我至今认为在那种道貌岸然的圈子里这算不得什么,失势是很正常的。我不是忘恩负义离开穷困的帕特诺法,他那种人绝对不会饿死的。任何时候都会有数不清的富家千金等着收留他。艾琳喜欢上他写作那台机子,一台挪威货,绿色的。
我那个时候视力因为酗酒和在夜间工作急剧下降,甚至好几次出现了眼睛里的世界全部熄灭的情形。我和吉米通信,像他抱怨我在这边的一切,成堆的没人看的破旧报纸。我的朋友吉米,一个意大利瘪三,告诉我我可以去他那边,睡他的楼上,两个人一起过日子,这边有个当教员的工作,如果我决定就此告别独身生活的话,写信给他,他就车费寄过来。
这种意义上来说,我算是不辞而别了。
我再次回想按照那个无谓地喜欢那种发出音乐的机器,那么,她对这种机器的关系,到底是爱还是恨呢,写字机的敲击声算不算得上是一种音乐呢?旷日持久地对一个人进行交流或是沟通会离她的本质更加靠近吗?
艾琳成天像十六世纪书童不离帕特诺法的左右,帕特诺法喜欢这种身边带着一个类似书童的感受,这是一种个人的体验,新生的关系,帕特诺法不是认为她的天赋异禀,所以才收留艾琳。只是他想创造一种新鲜感,这种新鲜感或许也并不是帕特诺法的本意,是他那个圈子的规劝,他们厌烦了帕特诺法没完没了的邀请也说不一定。想找一个人堵住他的嘴和无休无止的邀约,帕特诺法开始教授艾琳写作,像古代师徒的关系那样对她严厉,在眼里把这看作神圣的艺术教授于她,我不知道帕特诺法的技巧是否得法,但是艾琳开始敲动打字机那一刻,就踩中了问题的核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