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乡检查工作，路过某个村镇的集市，看到路边摊上摆放的春韭瞬间动了馋心，停下车子买两捆。正待付钱时，卖韭菜的阿姐迟疑地拉了我一把：“你是……大花？”

陌生的乡野，突兀地被人提起很少有人知道的乳名，着实吃了一吓。抬眼打量，头上罩着厚实头巾的阿姐，并不认识啊。

“天呐，真的是你啊大花，我是小翠啊。”卖菜的阿姐黝黑面庞骤然绽放出一种惊喜，粗糙的大手结结实实地攥住了我。

小翠？她是我的发小小翠？

“你认不出我来啦？！”她似嗔又怪地使劲拉着我，眼圈瞬间红了。

这份发自肺腑不加任何伪饰的真情流露，让我终于确定，眼前这个人，就是三十年不见的发小，虽然，在她的脸上，我一点也找不到当初的哪怕一点点影子。

“大花，你变化好大啊，如果不是你手背上的这块胎记，我也不敢认了。”已经长成中年女人的小翠，哭哭笑笑地抱住我，一街筒子的人挤来挤去，都张望着久别重逢的我们，我突然有点难为情。

“你来干嘛了这是，走，跟我回家。”小翠一迭声的说着，一边不顾我的阻拦，手忙脚乱的开始收摊。

“我要去乡政府，那边的领导都等着呢。”小翠的热情，让我还没从蒙圈中缓过劲儿来的心热乎乎的，如果不是工作抽不开身，今天中午，说什么也要和她好好聚一聚。

听说我公差在身，小翠很失落地撒开了手，杂七杂八又聊了一会儿，小翠恋恋不舍的攥着我的手一直把我送到车前。看我掏出车钥匙，她忽然叹了一句：“看看咱俩，现在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我故作喧哗的说小翠瞎说，等上了车，看到后视镜里那个越来越远、不断挥手的身影，又有种说不出的难过。诚如小翠所说，如果今天不是她模模糊糊地认出了我，我是做梦也不会把眼前这个尘满面鬓如霜的乡下大嫂和曾经古灵精怪的发小联系到一起的。

三十年前，小翠是我最要好的朋友。从小学到初中，我俩一直同桌。那时候，我俩成绩相差无几，都是中游生，我为此难过，小翠却觉得无所谓：上学有P用，还不如早点下学搞个万元户当当。三十年前，万元户这个名词刚刚流行，小翠很时髦地把它当成了自己的理想。

当万元户？那不是大人们的事儿么。我讶然地看着小翠，她却从书包里啪地抽出一沓油印的资料给我看：“这是种蘑菇致富的，这是如何当一个养鸡专业户……我想好了，初中毕业就不升高中了，回家发家致富去。”

初始我以为小翠只是说说，初中毕业，她却真的放弃了升学。高中开学前，我去看她，小翠正在家里和她的两个哥哥垒暖房呢：“先种蘑菇，这个技术含量不高，见效还快……”小翠一手扎撒着腰，一手扶在土墙上，才一个多月没见，整个人黑了一大圈。黑是黑了，可她那斗志昂扬的样子真美啊，我崇拜地看着她，忽然觉得只知道死读书的自己像只呆瓜。

和小翠约定以后要经常聚，却不想，才上高一没多久，我们举家搬迁到县城，再也没有回去过。

三年高中，我很快结识了新同学新朋友，关于小翠的记忆，不自觉地稀薄了。高中毕业，考入大学，见识的天地愈发广阔，小翠这个人，几乎都要想不起了。

大学毕业，我回了故乡，在小县城的电视台当记者，经常四里八村的跑，很多时候，在村里采访，会突然想起小翠来——她现在怎么样了？

我没有小翠的消息，老爸有一天回来却告诉我，他看见小翠了。

“怎么不喊她来家里啊。”我嗔怪老爸。

“我喊了，可她说什么也不来。”

“小翠现在啥样了？”

“啥样？”爸爸皱皱眉头：“就那样，看着挺见老，原来那么聪明一孩子，现在好像木讷了。”

木讷的小翠到底啥样子啊，我多少有几分好奇，不过，这种好奇，很快被繁忙的工作生活冲淡，不复想起了。

年少的友谊成为一种象征，停留在遥远的往昔里，好像一枚风向标，存在的唯一意义，就是提醒我们曾经经历过。

车子越开越远，小翠终于彻底脱离了视线。虽然留存了电话，我却一直没有打给她。其实有一肚子话想说，可是，一想到她如今的样子，又觉得一句话都说不出了。

过了大约两个月，我忽然接到小翠的电话：“我记得你小时候最爱吃茴香，自己园子里刚割了，我给你送去吧。”

听到小翠的声音，我有点激动，收拾了房间，又去饭店里订了酒菜，准备好好招待她。

等了一上午，小翠也没来，给她打电话，手机一直关着。吃过午饭刚躺下，电话来了。

她居然已经到了我家楼下。

“我等了你一上午。”

“你工作忙，我怕耽误你时间。”小翠手里提着老大一个兜子，脆生生的茴香探头探脑地从里面钻出来，进了房间，她手脚拘束的好像不知往哪里搁：“呀，看我鞋上这么脏，是不是要换拖鞋啊。”

我用力拉她坐在沙发上，一边倒水一边问起她这些年的生活。

“唉，能怎样啊，现在回头想想，当初就是傻……”

从小翠简略的叙述中，我才知道，初中刚毕业那两年，她确实折腾了不少，可到底没什么技术，蘑菇没养成，家禽专业户也只是做了场梦。不到二十岁，爹妈就把她嫁了出去。结婚两年，生了第一个娃，老公身体不好，地里的农活她一个人累死累活的全部扛起来。大儿子八岁时，又生了一个闺女，现如今，闺女刚刚高考完毕。

“孩子没考好，只够上个大专，我家那位的意思是让孩子上大专，孩子自己却想复读，我也拿不准个主意，你见识多，所以跑来问问你。”

“大专其实也可以，选好专业的话，未来就业不成问题，不过说到将来，出路自然比不得本科……”

我仔仔细细给小翠分析本科和专科的区别，她张着嘴巴愣愣地听着：”大花，你懂得可真多……我决定了，让闺女复读，这辈子，我在学习这条路上吃了大亏，万不能再让孩子走我的老路。”

说完了过去，说过了孩子，我又努力找了很多话头，可小翠好像什么也听不下去，她踞坐在沙发上，不时四下打量着房间，一再的感叹——看看你过的日子，再看看我！失落之情溢于言表。

看着失落的小翠，我也有种说不出的滋味，实话说，以小翠的天资和聪明，如果不是提前退学，她的今天一点也不会比我差的。

可惜的是，一念之差，彻底改变了我们的命运。

小翠的命运已经没法更改了，可喜的是她在闺女的学业抉择上不再犯糊涂。看着小翠，忽而想到前不久同学群里关于学历到底有没有用的讨论，一些人坚持，有学历的不一定有出息，有出息的不一定非得有学历。

当时当地，我并没有特别明确的立场，但此刻，看看小翠，再看看我自己，忽然觉得我俩就是这个争论的最好答案。